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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插手起風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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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仍殘留著鮮血漫溢感,溫熱而黏膩。只是祝陰不知這印象究竟從何而來。

也許他是在何處殺過那偽作大師兄面目的妖魔。他先前所殺妖魔甚眾,不知其中是否有妖物會覆生。可那妖物如今卻已得意洋洋地上天壇山來,化作文易情的形貌想竊入觀中。一股濃烈的厭惡之情自祝陰心頭湧上,他雖對此妖全無記憶,可至少降妖劍的劍脊裏已深銘下吞噬妖血的印跡。

祝陰側過面頰,微言道人面色煞白,兩唇似因驚愕而抖顫不已。胖老頭兒啞聲道:“…那…那小子真的是妖,還被你……殺過?”

棠衣弟子望著降妖劍,道:

“已殺過的妖魔,降妖劍絕不會認錯。”

微言道人汗如雨下,支吾著搓手,一時無言。若祝陰所說為真,那此時在圓臺上將眾修士耍得團團轉、威風八面的那少年道士便真是個連縛魔鏈都難拴住的妖鬼,棘手之極,要多少法寶才能鎮得下?正手足無措之時,卻見得祝陰微微一笑:

“不過,道人若不信弟子,弟子卻有個試他的法子。”

“甚麽法子?”

祝陰伸手,將微言道人腰間的藥葫蘆“篤篤”地敲了一敲,嘴角彎彎,“道人,您這葫蘆裏…近來又裝了些甚麽妖怪?”

微言道人腰裏纏著十數只葫蘆,其中最大的一只盛的不是膏藥酒水,而是從荒山靈海裏捉來的精怪鬼魅。連符圖咒訣都尚且無法祛除的魘魅,便需容器封陳壓鎮。微言道人收了不少鬼邪,都放在藥葫蘆裏。

胖老頭兒一聽,便似是來了精神,點著手指擠眉弄眼地笑道:“嘿嘿,近些日子老夫去市口轉了趟,在那裏收了幾個兇狠游魂。有連害十幾個鄉役人的,還有身上套了五條黑索的,以前被斬了頭棄市,鬼魂留在那兒沒人管,老夫便捉回來悶在藥葫蘆裏啦!”

紅衣弟子笑逐顏開,笑容裏卻透著股化不開的森寒,“那真是…再好不過。”

他伸手拂過微言道人的系帶,老頭兒只覺眼一花,那藥葫蘆便已被他捉在手裏。還未等微言道人出聲阻止,祝陰便一彈壺塞,青煙翠霧裊裊地冒出來,旋即有懾人的怨氣噴薄而出。

微言道人大悚:“你…你……”

這小子在做什麽!

收在葫蘆裏的精鬼只只都是惡貫滿盈的罪人,尋常符箓鎮不住惡氣,微言道人便將他們熬在葫蘆裏,等哪日開了祠竈再倒去煉丹砂。現在倒好,祝陰隨手一彈壺蓋,便將它們盡數傾了出來。

祝陰唇邊淺淺漾笑:“道人如今還拿不定臺上之人是否為大師兄,定是因為還未親眼見過那人寶術。如今這臺上的修士,無人能逼得那人出手,因此弟子想…略下一劑猛藥。”

微言道人嚇得幾欲屁滾尿流,扯著祝陰袍袖道:“這…這藥也太猛啦!會出人命的!”

頃刻間,胖老頭兒明白了祝陰想做何事。這小子想將兇戾惡鬼放出,去試一試那不知真偽的“大師兄”。可這蒲蘆中的鬼魂皆淩厲兇煞,尋常修士難以鎮伏,甚而會失卻性命。

兇魂冒出壺口,在空裏化出猙獰的形貌,獠牙青面,如披血衣,像一團幽熒熒的光火。它張開血盆大口,嘯出一陣腥風,朝兩人撲奔而上。可電光石火之間,降妖劍寒芒一閃,將魂心抵住。

祝陰執劍刺向兇魂,劍尖如觸一片輕紗,轉瞬間從鋒刃裏蔓出蛛網似的微光,有迤邐的咒文於劍鋒下浮現。

這是微言道人在它魂心上壓下的鎮邪符文,密字裏寫的是鎮祟避煞的字樣,而今他手持降妖劍,將那其中咒文筆畫一點點改刻。

微言道人定睛一看,這小子刻的咒字竟是——“立殺文易情”!

“你在想甚麽吶,祝陰!”微言道人叫道,撲過去想拽住祝陰持劍的手。可祝陰卻輕飄飄將臂一揚,教他撲了個空,跌在地上肉球兒也似的滾了一滾。微言道人骨碌碌地轉了幾圈,撲騰著手腳費勁地爬起,還不及拍去星巾灰土,便脹紅著臉嚷道。

“你…要是不認那人是你師兄,又為何要刻‘殺文易情’的字眼?若那臺上的小子不是你師兄,咱們管不住這兇魂,教它跑了,那它豈不是轉頭便要去殺你的真師兄啦?”

祝陰似對這話充耳不聞,只輕抖腕節,刻下最後一筆密字。兇魂狂嗥長嘯,煞氣猶如團團烈火般暴漲蔓延。罷了,祝陰一揮手,對那兇魂道:“去。”

濃烈血光如盛放的朱頂紅,一朵朵綻在兇魂游經的空裏。兇魂殺氣騰騰,往圓臺游弋而去。祝陰向著臺上的那白袍少年,笑容似蘸了蜜水,甜絲絲的。

他低聲道:

“無事,道人無需擔憂。若是大師兄,哪怕是上血海刀山、入虎穴龍潭,也定會安然無恙。”

“大師兄…”祝陰和善地微笑道,“定不會讓我失望。”

——

石臺上烏糟糟的亂作一團,符火在山壁迸濺出的水花潤澤下漸息,人群裏卻依然似遭翻江倒海一般。黧黑的石壁間,飛瀑轟然而落,瀉入茫白雲霧間。天壇山只有這處不算得過分寂寥,其餘之處一眼望去,只餘一片渺渺雲白。

三足烏扯著易情襟領飛在空裏,俯瞰著下方亂景。符火熄了,白石臺上有些焦黑的痕跡,卻仍冒著絲絲熱氣。

易情思忖片刻,擡頭喚道:“好八哥,飛也飛夠了,咱們下去罷。下頭的修士被符火燒得差不多了,咱們現在下去,向道人邀功領賞。”

總掛在天上飄也無濟於事,況且三足烏著實拎著他在空裏飛了許久,三條小爪兒直打顫,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烏鴉聽他如此一說,如蒙大赦,當即松了爪,把他往地上甩去,嘶啞地大笑:“好哇,老子早想把你撇下來啦!看我不摔死你這小子!”

易情沒料到它松爪,楞楞地跌了下去。臨墜到地時,他在空中抱身翻了個旋,往地裏一滾,總算沒摔個四腳朝天。

這鳥兒定是平日裏遭他貧嘴多了,懷恨在心,總想揀個時候報覆他。易情呼著氣起身,拍了拍身上塵灰,方想出口斥那沒良心的鳥兒一二句,可卻忽覺胸腹一痛,一股火燎似的劇痛蔓布全身。

低頭一看,一只泛著幽光的利爪竟已洞穿胸膛,將他的身軀剜出可怖空洞。

一只兇鬼正立於他身後,頸上生著密密匝匝的人面,每一張都猙獰扭曲,中央的巨面血口獠牙,頭生尖角,遍布血絲的眼珠子死瞪著他。而那兇鬼正探出一只尖利銳爪,刺穿了他的身軀!

這惡鬼是從何處鉆出來的?

易情心頭震悚,張口欲言,卻先咳出一大口血沫。他方才和三足烏在空裏飛蕩,早將下方情形看了個清楚,也選了個符火不曾燒過之處落腳。

可他方從空中一下來,甚而未察覺到有兇魂繞至身後,便結結實實地吃了一記。

三足烏見他受創,發出尖利的嘶叫。人群亦如遭霹靂震蕩般散開,修士們目怵心驚,望著那被兇魂洞穿的少年道士震恐地後退。

本來那懶洋洋的無為觀弟子領他們上圓臺時,只說了要他們打敗那白袍少年,便能入觀中做弟子,可如今卻有只強橫之極的兇魂陡然現出,搶了他們獵物!

“這…這兒怎會有如此兇暴的惡鬼!”有人叫道。人群裏爆發開一陣驚惶叫喊。

“都閃開…這兇鬼不是咱們應付得了的!”

兇魂利爪將易情高高擡起,血水淅淅瀝瀝而下。易情像一塊軟布般被輕易拎起,昏黯的餘光裏瞥見兇魂混沌軀體間的魂心,那裏橫亙著青幽的符光。

血在急劇流失,易情只覺自己似一朵輕飄飄的棉花。隱約間,他望見了兇魂身上迂曲的符文密字,那處寫的幾個字——似是“立殺文易情”。

這是哪個渾小子寫的字?易情只覺又氣又好笑,那筆鋒極蘊勁力而橫暴,看得出來寫字的人對他抱怨頗深,像個鬧脾氣的小孩兒似的。他不經意間脧見了臺下的紅衣門生,祝陰一動不動地向著他,嘴角微揚。

易情認得那咒文符首、尾皆出自微言道人手筆,他幼時便趴在泥地裏學道人寫畫,招仙符、平安令不知畫了多少張,橫七豎八地貼滿檻木,因而他此時一眼便能辨出唯有中央的密字改了筆畫,看來是祝陰這小子寫的字兒。

這回不像是試探,祝陰這廝看來真想要他的命。

張了張口,易情口裏卻只能發出血泡咕嘟聲,渾身灌了鉛似的,連捏手訣的氣力也無。兇魂的利爪刺穿了他的肺,他一句咒訣也念不出口。

微言道人手腳並用地攀過臺邊的漆金柱,狼狽地摔在石臺上,連滾帶爬地向他這處奔來,口裏急急叫道:“易情,易情!”

易情艱難地呼吸,兇魂銳爪一松,他便如爛泥般砸在地上。

昏黯的視界裏,他望見微言道人白髯一顛一顫,整個人撲到他身邊,抓起他落在血泊裏的手用力搖晃,驚惶的面上細汗密布,口裏一遍又一遍地念著他的名字。

“這臭老頭兒…原來早就認出我了……”易情於失血的虛弱間混混沌沌地想道。

既然認出來了,怎麽還要如此這般彎彎繞繞地考驗自己?易情起先有些忿忿不平,可再一想這胖老頭兒本就是個怯懦性子,準是遭了祝陰那小子威脅,只得處處為難自己,頓時心下一片釋然。

下一刻,他渾身便似被抽盡全部力氣般,染血的指尖自道人手中滑落。

微言道人望著眼前這面無血色的少年道士,胸腹處皮開肉綻,幾乎被剜了個透明窟窿。殷紅的血色在他身下漸漸鋪展,月紅花兒似的怒放。

老頭顫抖著試了試易情的腕脈,忽而如遭五雷轟頂,渾身觳觫。良久,微言道人難以置信地道。

“這小子…沒氣兒了。”

祝陰渾身一顫:“沒氣了?”他遲疑了片刻,躍上石臺來,躊躇著踱步至易情身前,“怎地會沒了氣?”

拿腳尖踢了踢那白袍少年的身軀,軟綿綿的,沒甚麽動靜。易情闔著眼,睡著了似的沒有息聲。祝陰雖瞽目,卻聽過微言道人在言辭中描畫過易情的樣貌。他的大師兄看起來從來齒少氣銳,上天磴的時候未至弱冠,眉宇間仍有些未脫的稚氣。

紅衣弟子蹲下來,摸了摸易情的臉頰,溫熱在急促地流逝,只餘一片無生機的冰寒。

他心裏忽而生起一片驚疑。這不該是個頸間鎖著縛魔鏈、冒作大師兄模樣的妖物麽?總歸有著銅墻鐵壁似的身軀罷,怎地是個不經打的脆弱凡胎,被兇魂抓一下便喪了命?

“師兄…”祝陰喃喃道,“師兄?”

微言道人顫聲道:“別叫了,祝陰。這小子心窩一動也不動,渾身也冷得厲害…”

祝陰愕然地擡頭,卻聽得微言道人道:

“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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