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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163 茫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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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匆匆幾陣鈴聲, 硬把陶勇從被子裏拽出, 他披貂絨趿拖鞋, 不小心踩到足尖, 一只拖鞋飛得老遠, 趔趄著撲向書桌:“餵餵餵?”

“陶勇嗎?”

“大半夜的要不是斷頭的事兒就等著被老子擰頭吧!”

“比斷頭還嚴重。”大朱說, “你趕緊來旅店,陪衛舜去趟泉州。”

“到底啥事兒啊?”

“…”那頭噠噠噠下樓, 喘氣半晌, “我、我給你說…鐘、鐘…鐘冉回來了。”

“……誰?誰?!”

大朱三兩句解釋完掛斷電話,衛舜已經跑去了馬路對面, 手抖得連車鑰匙都插不進。大朱敲車窗:“阿舜你別急,你等等, 等陶勇來。”

衛舜不耐煩地嘖幾聲,“等他幹啥呀?!不等不等!”大朱指他右手:“你這情緒不適合開車,開半道兒鐵定出事!”

衛舜松了鑰匙, 一會兒抹鼻子一會兒掰手指,半點靜不下來。他搖窗:“大朱,那…不會是騙子吧?”

“啊?”

“就那什麽電話詐騙,會不會拿鐘冉騙我?”

大朱左眉壓低右眉高挑,滿臉疑惑:“衛舜你不清醒吧?騙你圖什麽呀?讓你去泉州然後宰你萬把塊錢?騙子都是電話裏一條龍解決的好嗎!”

衛舜左右手互相絞動:“……我不知道, 我覺得很不真實…真的…我感覺我在做夢。”

他自己擰一把大腿, 大朱問:“疼吧?”

“不疼。”

大朱使勁兒擰他肩膀:“疼嗎?”

“疼疼疼疼疼…!”

若不是考慮鐘冉沒有身份證,衛舜一定會選擇飛機去她身邊。雖說他激動得開不了車,但陶勇也沒好哪兒去, 不是減速帶開足馬力,就是拐彎處臨時打轉。

衛舜被甩來甩去,破天荒的半句話沒訓,滿心滿腦塞的全是照片──那個泉州人的空間照片。

他還記得昵稱是堆非主流亂碼,頭像不知截的哪部動漫,空間開黃鉆裝點酷炫,最新的說說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男人露半臉比v,從v縫裏能看清一抹瘦長身形。她捧書蜷板凳上,照片太糊,辨不清是什麽書。

車裏晃,衛舜放大又放大,能見的也只是側臉輪廓,但這足夠了。

她每個角度的模樣,他都刻入靈魂,死都忘不了。

但衛舜有點生氣:“丫的,誰他媽準他偷拍了!”

陶勇連忙安撫:“淡定,淡定!好歹人家是撈她上來,還提供了吃食住所,通知了你。”

衛舜截掉那半張嬉笑的臉:“他要是敢碰根指頭,老子管他救沒救人,打一頓再說。”

車開出灃木,衛舜才想起兩人穿的冬裝,便在成衣店薅了套單衣單褲。陶勇埋怨:“老子出門就想到了,但大朱催命似的一分鐘一趟電話。”

衛舜扣皮帶:“主要怪我太急了,下樓還摔了一跤,膝蓋到現在都是青的。”

“那你還真挺急的。”

俗語說顛狂的馬容易閃失,慌張的人會出亂子,兩人一路有驚無險,偏偏臨門一腳,車耗光了油。

衛舜放眼張望,這方圓百裏,就一條康莊道,夕陽穿雲縫撒粼光,僅漁火與之輝映,見不著落戶燈光。

他惡狠狠踹了腳車胎,車殼子委屈屈地呻.吟,陶勇說:“這咋辦,要不原地等個半小時,打電話讓人送油來?”

衛舜看手機:“算了,我走過去。”

“走過去?走多久?”

“個把小時吧。”

“我靠?!”陶勇問,“真走過去啊?”

衛舜點煙:“對,你留下等人來加油,我走過去。”

衛舜說走就走,海風拂得衣擺泛波瀾,煙霧拉老長,裊裊娜娜,像細爪子撓人鼻尖。

陶勇皺鼻梁:“是真的挺急。”

周圍懸崖峭壁,頂下頭的海浪拍打巖礁,嘩然一陣接一陣,白沫子混水腥覆蓋石面,滑溜溜,連苔蘚都不留。

衛舜吐煙,心中念頭四轉,落不到實處,撞得心臟跳躍激烈。

他想吹風冷靜冷靜。

衛舜扔煙頭,碾熄火星,灰白煙屑疊起四散。他哈了口氣聞聞,煙草味不濃,鐘冉應該聞不到。

近鄉情怯,近人也情怯。

衛舜覺得極不真實,恨不得攔住過往車輛,讓司機挨個抽他清醒。

他原地跳了跳,深吸氣拍拍臉,滿腦子籌劃該怎麽開口,聽身後嘀嘀幾聲:“前首那個!”

衛舜轉頭,黃頭發綠T恤的男人騎摩托駛來:“你去哪裏哇?你不是我們村裏儂吧?”他兩腳點地,停衛舜身旁,“我看到前首有車拋錨,川U的,是不是你朋友?”

衛舜點頭:“對。”

黃毛指前方:“這條路就通去我們村,你是哪家的親儂吧?”

他話裏半雜方言,衛舜語意含糊:“嗯…是。”

“我送你哇,這路野遠,平時鎮上公交要走廿多分鐘。”

黃毛原地擰油門,轟隆隆一陣響,衛舜隱約明白他的意思,跨上摩托車:“太感謝了,真是麻煩您了。”

衛舜剛坐穩,輪胎嗖地飆出幾米,黃毛問:“你找哪家哇?”

衛舜想了想:“姓俞的一戶,好像叫…俞鈞天。”

“哦哦那家啊。”黃毛說,“那家前些天撈上來一個女人,聽說長得真靚,還以為是陵娘娘。嘿嘿,我還未看,能介紹我認識認識哇?”

衛舜抿抿唇:“那是我媳婦兒。”

黃毛瞟後視鏡,衛舜頂滿頭亂茬兒,臉垮得極長,他打起了馬虎眼:“…哦,哦。”

老式石頭房鱗次櫛比,灰白色高高矮矮,依山坡錯落。水泥路修得好,潮濕的環境揚不起塵土,繡球花梗潤水般青翠。

黃毛在主幹道停車,衛舜遞了根煙道謝,下石階穿入屋群。

棗樹野蠻生長,沿小道兒抽條開花,青綠的顏色,綴葉片裏半遮半掩。衛舜拂枝轉入窄巷,有狗吠貓叫,混在家戶的吵嚷聲中,給鹹腥海風添了絲煙火氣。

“y—a—r—d,yard,庭院。”

讀書聲破風而入,像咬上一口青果,脆甜又略生澀。

鐘冉就坐庭院裏,高板凳當桌子矮板凳當椅子,脫了拖鞋踏凳腿兒上,腳丫子一翹一翹,聽見腳步,倏忽掀眼皮。

情緒像埋了四年的種子,隨她擡眸撒下雨露。種子發芽,翻土破石,帶著不可擋的勢頭生長,又被困在喉嚨眼。

衛舜竟哽不出半個字。

鐘冉抹鼻子:“您找人?”

夕陽略泛紫,照頭頂熠熠生光,衛舜感覺刺眼,眼底雲蒸霧繞:“……冉冉。”

鐘冉起身:“你就是來接我的?”

她長胳膊長腿,袖口褲管短半截,偏胸前擴得極寬,垂墜面料勾勒出文胸輪廓,上方凹入空蕩蕩的坑。

衛舜一看就知道,她從裏到外穿的都是別家衣服。

“誒!你是不是衛先生哇?”

衛舜擡頭,二樓窗戶探出個年輕腦袋,男生眨眨眼,“我是俞天鈞!”

他縮回頭,提嗓子大喊:“媽!媽!”

“啊?”

“接鐘冉的來了!”

“哦!來咯!來咯!”

婦人燙一頭小卷,玫紅碎花裙,微胖的臉撐平了褶皺,笑得蘋果肌鼓囊囊:“汝是底呢儂?來接鐘冉哇?”

男生蹦蹦跳跳下樓:“媽,他聽不懂方言,我來說!”

俞鈞天渾身活力使不完,手揮得起勁兒:“你好!你好!你從哪裏來的啊?”

衛舜看他過於年輕活潑,不禁問:“你多大了?”

“我十六了呀!”

“哦。”衛舜下意識回覆,又忍不住嘴角上翹,“哦,哦!十六啊,挺小,挺好。”

俞鈞天覺得他古怪,問鐘冉:“你們是不是熟人啊?”

衛舜搶先答:“當然熟,非常熟。”

俞鈞天指鐘冉:“她真的上高中啊?”

衛舜摸摸下巴,沖他勾手指,兩人背過去絮絮交談:“你們怎麽撈到她的?”

“前幾天我媽跟人跳廣場舞,她要拎喇叭,所以最後走。她眼睛不好使,還以為是誰落沙灘的紅麻袋,打算去看看,結果就發現了。”

“哦。”

“她真上高中啊?”

“她怎麽說的?”

“她說她四川人,高三,本來在家裏睡覺,也不知怎麽就飄來了這裏,問她爸媽她說死了,親戚的號碼也沒記住。我媽以為她偷渡,要拉去警局,差點把人嚇哭了。”

衛舜調頭,鐘冉歪腦袋與他對視,他笑了笑,搭俞鈞天的肩膀壓聲音:“她惹到人了,被人家扔下船,可能腦子浸水,失憶了。”

“啊?”俞鈞天瞪大眼睛,“溺水也會失憶?”

衛舜煞有介事地點頭,俞鈞天怔楞楞:“哦,哦…”他瞥鐘冉一眼,“她好可憐啊。”

衛舜拍他肩膀:“放心,我不會再讓她遇到這種事了。”

“哎呦──”陶勇奔入院子,張雙臂,“我的娘啊!你這幾年都…唔!”

衛舜捂他嘴巴:“冉冉,走了。”

陶勇眼珠子斜來斜去,衛舜擠眉弄眼,他瞧鐘冉滿臉的陌生,了然挑眉,衛舜趕緊點頭。

鐘冉狐疑:“我真認識你?”

衛舜說:“當然啊!”

鐘冉上下打量他:“你有證據嗎?”

衛舜嘆氣,指自己鎖骨:“你這兒不是紋著嗎?那是我的號碼。”

真是不提還好一提就氣,鐘冉咬牙噝噝吐氣。

她記得自己吃了宵夜,趴床上享受假期懶覺,結果一覺醒來,她躺進了陌生房間,還有個女人逼問她是不是偷渡犯。

她說自己高中生,女人不信,指她胸前,嘰裏呱啦說鳥語,男孩翻譯到:“我媽說,好孩子不會紋紋身。”

鐘冉對鏡子拉領口,果真有串數字,她嚇得趕緊拿手擦,薄薄的皮膚發紅發熱,仍沒有掉色跡象。

鐘冉做了十多年好學生,別說紋身,連酒都沒沾過。她摸摸莫名增長的頭發,舌頭打結:“今…今年幾幾年,幾月…幾號?”

“2022年4月1號啊。”

鐘冉兩眼一翻兩腿一蹬,倒地暈了過去。

衛舜不知道好學生顛覆認知的打擊,還擱那兒比劃。鐘冉眼珠轉了轉,搖頭:“那也不一定,萬一你偷了別人手機來的呢?”

衛舜哭笑不得:“你腦子的七彎八繞想啥呢?”

鐘冉揪鼻尖:“而且,我怎麽可能紋別人的號碼啊?”

衛舜抱胳膊:“你怎麽就不會紋別人的號碼了?”

鐘冉語氣急:“那要紋,也不會紋你的呀!”

衛舜皺眉:“那你紋誰的?”

鐘冉兩瓣嘴唇一抿,某個字就快脫出口,硬生生咽回去:“說了你也不認識。”

“……裴元易嗎?”

鐘冉嘴唇微張:“啊?你認識啊?”

靠,還真他媽是!

衛舜簡直要捧心吐血,更氣的是,裴元易死得連骨渣都不剩,就算屍體在,挖出來鞭屍也忒不厚道,他只能打牙齒自己吞。

衛舜深吸口氣:“那你要怎麽樣才信?”

鐘冉撓臉頰:“至少我嬸嬸來接我,再不濟,打個電話我才信。”

衛舜面色沈了沈。

真相太殘酷,現在的鐘冉根本接受不了,他只好杜撰:“你叔叔嬸嬸都去國外了。”

“那國外也能打電話啊,而且…他們怎麽會去國外了?”

“因為他們要躲債。”衛舜說,“你家欠債了,他們怕債主上門,所以躲去了國外。”

鐘冉舔嘴唇:“怎、怎麽可能…就算是,我嬸嬸也不可能扔下我,讓我獨自呆國內,萬一債主找我怎麽辦?”

衛舜搖頭輕笑:“不會的,我不會讓他們找你,我會保護你。”

鐘冉更疑惑了:“所以…你到底是誰啊?為什麽來接我,還要保護我?”

衛舜微笑,朝鐘冉招手:“你過來。”

鐘冉心跳忽快,不由自主地向他挪近。

衛舜雙手拂鬢發,停在她頰邊:“因為,我是你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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