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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從君令|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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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抹紅淺淡得很,原本只在她眼角泛起,並不易覺察,但奈何丁曦本就生得膚白,此刻又因虛弱而愈發沒了血色,因此看著就愈發明顯,好似是覆著染料的霜雪,帶著昳麗的殷紅,幾乎是片刻就毀掉了她面上慣有的那種冰冷神色。

見傀儡察覺,她有些下意識地躲過對方的視線,側過臉,模樣顯出幾分狼狽,接著又為了掩飾什麽一般倉促地開口道:“那……那後來發生了什麽?”

說完她頓了頓,心緒平覆了些,又接著道:

“我聽幻境中人說,我母親為了讓殺伐判之力不被天帝奪走,於是將它轉移到了我體內,隨後讓我逃到人界,帶著它入了往生門。那你們呢?你、瀟湘、阿符、還有……還有他,你們也都轉世了,又是為了什麽?殺伐判麽?”

“——還有。”丁曦頓了頓,微微蹙起眉,“我記得當時帶著我進入往生門的那人,他也是自稱為奴,所以他是……阿符,對麽?”

聞言,傀儡卻是一搖首,“我不知道。”

她答,接著又轉言道,“其實方才在如梭幻境中,你所看到的只是我的記憶,而並非全部——你可還記得,那些仙官在看到我突然現身時,皆忍不住面露驚愕麽?”

“記得。”丁曦頷首,“有人說,你本該已經瘋了。”

“不錯。”傀儡道,“在他們看來確實如此。但實際上,我並不是瘋了,而是另有原因——且我死前說出的那些話,也並非一個瘋子的妄言,而是句句屬實。

“當時太子為了篡奪帝位,其實很早便開始與鳳奎合謀——他們先是用計逼走了鬼生,把他驅逐到了鬼界,然後故意透露給我,好讓我去給他求情,後來我便因此惹怒了父皇,被他罰了禁閉,於是他們趁機在我體內種下了從君令。然後,太子又在百仙宴上以敬酒之名給妖王姬肆下咒,使他喪失理智,借輕薄公主之名惹怒天帝,好將姬肆從赤霄殿除去,而後再讓鳳奎來上仙界為兄長求情,以此為由在誅仙臺接近我父皇,在他勸說之時,太子便趁著我父皇不備,以同樣的招數在父皇身上施了咒術,蠱惑我父皇信任他們二人,讓鳳奎頂替他兄長的妖王之位,順利進入赤霄殿。

“再之後,他們故意遣人將此消息透露給了娵紫上神,因為他們知道上神向來不喜妖族之人,一旦得知必定會阻撓陛下。而後果然,上神為了勸說父皇,不顧阻攔闖入了婉雲宮,又被中了咒術的父皇所激怒,最後開啟了殺伐判殺了魅妖綰雲。而後娵紫上神便因犯上之罪,被護駕的天兵帶走,剝奪了殺伐神力,最後被押入了天牢。

“而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在此之前,醫仙瀟湘曾在替父皇醫治時,無意中發現了父皇身上的咒術痕跡,她覺察出不對,便趁夜冒險來福雲宮找我,並將諸事告知了我,我這時才隱隱察覺出,他們所為不只是為了篡位。

“果然,第二日賞宴之上,他們殺了父皇,又放出一封假遺詔將帝位轉給太子,同時還將所有罪過一並嫁禍給了娵紫上神,好趁機在即位大典前除掉上神,再奪走殺伐判。因此我、瀟湘、還有娵紫上神合謀,我闖上大殿,以刺殺來轉移太子的註意,而上神為了保住殺伐判,便只能將它藏到你的體內,讓瀟湘醫仙帶著你去找到彼時還在鬼界做魂使的鬼生,讓鬼生帶著你逃入輪回,最後上神自己為了混淆他們的視聽,故意跳下了誅仙臺——”

她話語落下,便已然將那亢長的真相全部道出,接著她擡眸,看向丁曦。

良久。

丁曦正閉著眼,而那些久遠的記憶在腦海中翻騰,使得她雙眉緊緊蹙起,面色露出幾分茫然。

又過了好半晌,她才有些恍惚地睜開眼。

她滿眼都是無措,眼底翻湧著數不清的覆雜情緒,張了張口,連聲音都帶著幾分低啞,顫聲問:

“……所以,我在人間遭受的一切,都是為了……為了一個殺伐判?”

她感到不可置信,覺得自己仿佛聽了一場亢長而覆雜的折子戲,荒誕而不真實,使得她開口的語氣越發抖得厲害,幾乎不成語句;

“還有游……澤尤,”

方才的回憶告訴她,當年發生這一切的時候,澤尤恰好被師祖帶去神界了修煉,對此一切都毫不知情,為何後來……他也會轉世來人界?

她忽然記起在黃泉的渡船裏,那位擺渡人道出的那些話。

——他說曾見到一位白衣上神,散去滿身修為後,跳下黃泉,卻說只為尋找一位故人。

所以……他是為了她麽?

因此,在這後來,他轉世為人,被種下從君令,受這些荒唐的苦難……也是為了她?

那雙桃花眼裏的溫潤笑意隨著記憶的恢覆而重新在她眼前出現,仿佛近在咫尺,她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冷淡的眼角忽然再次泛起殷紅。

她想起來了,全部都想起來了——

她師叔曾告訴她,在她當年失憶之後,他們是在平鄴城找到她的。

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為何會在那個地方出現。

為什麽?為什麽原本在混沌之地麒麟城裏的她,會突然到了萬裏之外的平鄴城?

為什麽有人看到她被大妖追上平鄴山,卻最終只是身受重傷沒有死?

為什麽她會被抹去全部的記憶?

丁曦痛苦地捂住心口,忍不住跌跪在地,回憶再一次像潮水一般淹沒了她——

————

女孩跪坐在一處山崖上。

天光漸漸暗下來,落到她單薄的肩上,而在她的脊背之後,躺著她弟弟的骸骨,細瘦的腿骨隨著風聲輕輕搖晃。

而她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裏,正垂眸看著自己那雙小小的手。

掌心的溫熱已經消散了,但血跡還在,而原本那個死死拉著她、帶著她飛速往前跑的男孩,已經和那只巨大的妖獸一起跳下了山崖,再也沒有回來。

周圍靜得厲害。

有人出現在她身前,朝她伸出素白的手,想要拉她起來。

但女孩還是未動。

她垂著眸,低啞的聲音帶著僵木和滯澀,平靜地開口:“師尊。”

她道,“你救救他吧。”

話語落下,那只手頓了頓。

良久,瀟湘子收回手,嘆了口氣。

“我說了,”她道,“你與澤尤二人來自神界,同負上神血脈,而妖族之所以挑起兩界動亂,就是為了找到你們當中的一人。只有讓他們帶走澤尤,然後在他體內種下真正的從君令,這樣妖王才會收手。日後他一旦入魔,而你體內的殺伐判還在,你便能殺了他,徹底毀掉妖王的野心。”

話語落下,女孩僵硬的身體動了動。

良久,她兀自點了點頭,隨即答非所問、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地道:“哦,原來你不想救他。”

她語氣木然,“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何要騙他?”

“你在他面前詐死,然後騙他說我身負殺伐判,打算讓他來殺了我。再讓我以為,你是被他殺的,以為這樣就能逼得我恨他,是麽?”

“師尊,”她擡頭,“殺伐判到底是什麽,值得你如此步步為謀、處心積慮地護著?你真的不知道,我娘、我爹還有阿符,他們都是因為我體內的殺伐判而死的麽?”

女孩的聲音滿是麻木,那些本該是質問的語句被她平靜的道出,卻是不帶半分波瀾。

仿佛心如死灰。

見瀟湘子沈默不答,她在唇角扯出一個笑,有些諷刺般地道,“你贏了。”

女孩從地上站起來,她晃了晃,瘦小的身形仿佛一枝枯敗的蘆葦,漸漸被昏暗的天光所吞噬,卻終是沒有牽上那人的手。

她看向瀟湘子。

“我現在確實恨他,恨他是個癡人,是個傻子——”

“他不願對我動手,甚至甘願被妖族帶走。不管我怎麽勸他、趕他,他都沒有改變自己的打算。而方才那大妖殺過來的時候,也是他拼死護住了我。”

“現在如他所願,也如您所願,他終於還是被妖族帶走了——您滿意了麽?”

女孩漸漸笑出聲,嘶啞的聲音帶著被刻意勾起的愉悅,喊她:“瀟湘仙上。”

“您看,他現在已經不在了。而您不是說,在救阿符之後,要抹掉我對他的所有記憶麽?”

“那麽,您現在就動手吧——”

————

丁曦從幻境中睜眼。

“咳……”

她坐在榻上,忽然咳嗽起來,接著下意識地伸手抵上唇,壓低聲音。

傀儡從她額前撤回手,想要扶住她,卻被她輕輕地用手拂開。

她眼角仍是泛著微紅,但眸光卻冷了下去,面上仿佛再平靜不過,只是止不住地咳嗽起來,一聲、一聲,帶著窒息般的嘶啞。

但她沒打算醫治自己,甚至連杜靈符都沒開。

一旁的鬼生有些擔憂地看過來,猶疑著道:“殿下,奴為您——”

“不必。”

丁曦打斷他,她強逼著自己止住咳嗽,被刻意壓低的嗓音滿是疲憊,語氣卻冷得厲害。

良久,她緩和過來,繼續淡聲道:“不必再叫我殿下,我此世不是神族的曦公主。我叫丁曦,只是一介凡人,當不起你這般敬重。”

“還有。”她神色冷淡地攥了攥身側的璇璣玉,將它從腰間解下,放到桌上,“既然你已自稱是仙界鬼生,那我便當我弟弟阿符死了,從此以後,我們只是陌路。”

說著她垂下眸,面無表情地站起身,提起浮游劍,欠身朝著傀儡一禮:“多謝公主助我恢覆記憶。”

言畢沒再擡眸,只神色疏離地退了一步,接著便要轉過身,竟是打算離開。

“不要——”鬼生一驚,下意識地攥住她的袖角,幾乎是脫口喊道,“姐你別走——”

他語氣帶著哀求,看著丁曦那雙淡漠的眸子,便知道這次是真的惹她生氣了,於是神色徹底慌了起來,有些口不擇言地道,“奴錯了、是奴錯了,你不要生氣……”

丁曦似是有些失望,她拂開他的手,閉了閉眸子,卻是淡聲道:“我沒說要走。”

鬼生頓了一瞬,臉上浮出幾分喜悅,然而緊跟著,又聽得她繼續道,

“——我如今孑然一身,六界之中舉目無親,我還能去哪裏?”

那話裏的語氣極淡,仿佛只是在陳述事實,然而落下之後,鬼生卻感覺自己仿佛被人捅了一刀,心口傳來一陣鈍痛。

跟著他眼角泛起紅,有些淒惶地開口喊她:“姐,是阿符錯了……”

丁曦卻沒再看他,蒼白的臉上一片淡漠,垂眸往後退了一步,朝著他疏離地一禮,舉止間是對待陌生人的冷然客氣。

“抱歉,實在叨擾。”她道,“二位若是不介意,今夜丁曦便借此地休整片刻,明日再離開,屆時食宿銀錢自會如數奉還。另外,此番救命之恩,二位若是需要報答,只管開口便是,丁曦在所不辭。”

說著她便閉上眼,沒再開口,仿佛又一次變成了那個冷淡漠然的丁曦。

而她方才所道出的每句話、每個字,都讓鬼生覺得心口又被多捅了一刀,傳來撕裂般的痛楚。

他蹙著眉看向眼前的人,忍不住張了張口,但末了終是沒再繼續喊下去,默然地收回了手。

傀儡無聲地站在一側,她看著眼前的二人,不知該不該出聲說些什麽,那張木然的臉上有幾分猶疑。

屋裏徹底安靜下來。

良久,終於還是有人打破了這份尷尬的沈默。

外面傳來腳步聲,有人停在屋外,扣了扣門。

傀儡頓了一下,回神道:“誰?”

她話語落下,扣門聲跟著停下,接著,傳來一個莫約十七、八的少年的聲音,有些遲疑地開口:

“打擾,在下名叫游祈,不知丁曦丁掌門……是否在這屋裏?”

“游祈”二字落下,傀儡看到一旁的丁曦無聲地睜開了眸子。

良久。

客房門外,游祈沒等到答話,便以為是自己走錯了,他有些疑惑地垂下眸,與懷裏的夢幽對視片刻,正準備離開,然而緊跟著,眼前的屋門被人打開了。

青衣女子站在門內,冷淡如冰的眸子看向他,語氣半分溫度也無:“是我,有什麽事麽?”

游祈被她帶著寒意的視線掃得僵了一下,一時有些忘詞。夢幽從他懷裏跳下來,化作少女模樣,替他答:

“丁姑娘,我們是來找你,和我們一起去救游澤公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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