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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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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光大為意外,被她說得一片混亂,勉強想起一件事來,忙著問道:“那……那比武又是怎麽回事?師父最初要我來找你,就是為了請你去青陽嶺比武。”

陸緒點頭道:“這著實是當年的約定。可你師父叫你來這一趟,便是認輸了。”

垂光不解,陸緒又慢慢說:“自從四大拳門瓜分《喬木拳經》,也過了幾十年。這些年來各派武學修為差距日漸增長,到了我學武的時候,青陽派的頹勢已顯現出來。”

“為什麽?”垂光說,“是因為咱們不如別家名氣大,引不來好弟子?”

陸緒說:“在我看來,立派宗師原本功力不一,四種功夫或多或少也有優劣之分,時間長了,青陽派最好的弟子還是趕不上旁人。”

垂光說:“我看師姑的身手,在如今的四大拳門也能排得上號,為何一路上都無人知曉?唯獨聽何重綠提起過師父像是有個師弟。”

陸緒像是逐漸沈浸在往昔回憶裏,半晌才說:“用我師父的話說,我的天資高於師兄,因此入門時日極短,修為卻突飛猛進。九方師兄是同輩中最出挑的一個,師父常說將來衣缽興許便要靠我們兩人繼承。師兄待我極好,從不藏私;可我們兩個練著練著,對本門內功心法有了分歧:都說喪敗拳入門難得很,我只覺得是喪敗拳本身算不上頂好的功夫,因此難出高手,練成也難免落於人後;師兄卻說我是習練不得法,勸我不要心高氣傲,有朝一日開了竅便好了……”

垂光想起自己入門也用了許久,不禁點頭:“山上大夥兒都或早或遲遇見過門檻,據我所知,還沒有一個順順當當就能打好底子的。師父也是勸說不要心急,別因為練內功落下傷。”

“我卻不是這樣聽話的人。”陸緒說,“我同他辯過數次,最終爭執不下,大打出手。”

“什麽?!”垂光呆了,“你們打起來了?”

陸緒笑道:“算是比武罷,我畢竟對戰經驗少,落了下風;可心裏卻不服輸,就對師兄說,既然我們各執己見,不如過些年再看誰對誰錯——這才約定多年以後再比一場,贏的人才是名正言順的掌門。我便執意離開了青陽嶺,再也沒有回去。”

難怪。垂光想,師姑入門時間短,又早早下山,外人因此對她知之甚少。只是沒想到她和師父身為同門,竟因為武功的事決裂,也是件異聞。

陸緒接著說:“我那時要練喪敗拳的心甚是堅決,聽說有個叫做住空谷的地方藏了許多武學典籍,便想去那裏尋求答案:我曾提起過,因此你師父知道。可一路打聽真到了那裏,雖然過了五道關卡,閱遍谷中所藏武學書籍,才知道不過如此,一無所獲;只是書中記載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武功,和青陽嶺的典籍又有不同,倒讓我生出新的興趣,竟把苦練喪敗拳的心逐漸淡了。又看一本舊書說這畢竟島上匯集四海異寶、各地奇人,便一路漂泊至此,才知道島上大不如前——可費過這一番苦功,我也早已和從前判若兩人,便和春茶在此地安居。”

她說得簡單,不知又隱去多少風波辛苦。垂光聽得出神,輕輕問:“那你再也不回中原了嗎?青陽派依然又小又破,師父的確輸了,才要你回去做掌門。”

陸緒說:“我對喪敗拳不再執著,才算是開了竅,如今練什麽都高興。其實回與不回都沒什麽,只是你雖喚我一聲師姑,實則我頂多算是半個弟子。當初拋棄門派而去,如今在你面前也帶著三分慚愧,又有什麽資格去做掌門?再說九方師兄有你這樣的徒弟,也不算失敗了。”

垂光看著手中的玉屑,忽然說:“師姑若說喪敗拳有不足之處,我倒隱約有些想法。何重綠逼我練大靈虛掌,說這兩門功夫合練才是當年喬木莊的速朽功。如果這話是真,不就能彌補喪敗拳的缺陷了?”她把帶著凹痕的玉片給陸緒瞧,“金玉玲瓏藏著兩個字,看起來像是‘三甲’,或許也帶著什麽秘密。”

陸緒只掃了一眼便毫不在意:“喪敗拳有缺陷,難道大靈虛掌就是完美無瑕的嗎?即便是,也都與我無關。你暫且休養,也把掌門的事考慮清楚,過幾天咱們再說罷。”

垂光的內傷讓金玉玲瓏救了三成,尚瓊撈來的魚又補回三成,這時已好了許多,便每日到海邊練功,借日升月落、潮水來去的情勢,加深武學的領悟。

她練功時尚瓊向來插不上話,只能陪她過來,再等結束後說兩句悄悄話,歡歡喜喜回去;她練功時,貔貅便在島上四處亂走,對著畢竟島的廢墟,看什麽都好奇。

轉眼過了兩天,垂光練完功,等來等去尚瓊還沒露面,回頭瞧見陸緒的赤足,便招呼道:“師姑。”

時已黃昏,海風迎面而來,天邊漫著金紅的霞光。來時的海底棋盤尚未收攏,十二道石柱仍像衛士般矗立在水中。海浪拍擊而來,深色礁石上翻滾著雪白的泡沫。

陸緒在她身旁坐下,見她盯著那石柱,便指指點點地說:“畢竟島從前遺留下的機關,許多都已廢了。這海底棋盤勉強能派上點用場,也不過嚇唬人罷了。”

垂光說:“不知何等巧匠,才能在暗流湧動的水底設置這個。一定費了許多功夫,說不定還要重來好幾次。”

陸緒說:“不做好就不罷休,人都有執著的一面,就連九方絕這樣灑脫的人也不外如是。”她對著棋盤說,“人生如棋局,各有各的走法。到了該走這一步的時候,就不要遲疑。你是他的弟子,繼承他的掌門之位,不是順理成章的麽?”

垂光聽她說起師父,便明白必定要說到這件事,應聲答道:“我不懂怎麽做掌門。師姑跟我說起之後,我一直在想,當初踏進青陽派大門,到底是為的什麽……或許我想過將來成為師父這樣的人,也收許多徒弟,大夥兒嘻嘻哈哈待在一處,可我從沒想過要執掌門派大權。我最喜歡的還是練武。為了青陽派,能做到的我都會做;至於掌門之位,還是應當選賢任能,我力不能及,志不在此。”

陸緒停了一刻才說:“你口口聲聲練武,那我倒要問:練武最要緊的是什麽?你說給我聽聽。”

垂光望著海面出神一刻,認真又鎮定地說:“最要緊的,就是要知道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那些好的東西,和不好的比起來,又好在哪裏。如果始終不明白,學什麽練什麽都是平白耗費時日和氣力。”

陸緒預先想過數種答案,卻沒有料到她會這樣說,一時被深深觸動,嘆道:“是這個道理。不好的東西太多,才要知道什麽是好。否則人雲亦雲,迷了眼睛,也已晚了。”她忽然轉向垂光,伸手點著她的腦門,“其實除了練武,旁的事也都如此。對你來說,練武就比做掌門好,對不對?你這小鬼頭,跟我繞彎子呢。”

垂光也不躲避,抿嘴一笑:“不是繞彎子,我當真這樣想。我覺得好,做起來才有勁頭;可這就意味著先要清楚一件事為什麽好——因此要不停地看,不停地想,建造出自己的準則。否則再怎麽發奮苦練,也難免誤入歧途,或者後悔莫及。”

“我懂了,我懂了!”陸緒佯裝抱怨,“你就是不要做這個掌門罷了。”

垂光也伸個懶腰說:“這一路可累死我了!信物我也送到了,你又是我師姑,本事比我大。事情交給你辦,我就耍賴不管了。”

陸緒甩來一個白眼:“好一副青陽派的嘴臉!一看就是九方絕帶出來的弟子。”

垂光數日來對這位師姑也算了解一二,發覺“青陽派的嘴臉”在她身上也尋得見痕跡,早已不再拘束, 放膽說道:“你雖然多年不問門派中事,無奈底子打得太好,喪敗拳的影子還在,可見該記得的都還記得,掌門的事你一定有法子。”

陸緒沈吟一刻道:“春茶也是正宗青陽派功底,心思縝密,手段利落;這些年有什麽事,我都是叫她回去辦,無不妥妥當當。既然我不去,便由她代我去做這掌門罷。其餘弟子有不服的盡管向她挑戰——旁的我不敢說,管管青陽派的本事還是有的,成與不成只由九方絕定奪。”又轉為肅然神情說,“只是你可想好了,以你師姐的性子,一旦答應,你就再也沒機會了。”

垂光嘿嘿一笑:“我能專心練武就好。人生如棋局,各自還是走到最合適的地方為妙。”

陸緒見她跋涉至此將掌門之位親手奉送卻沒有絲毫不快,禁不住問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垂光毫不猶豫地說:“我要的是絕世無雙。”

陸緒深深註視著她,忽然挑起眉毛,屈指在唇,打個極響的唿哨,沖遠處說:“出來罷。”

垂光註視著搖晃的矮樹叢,以為是春茶,出來的卻是尚瓊。

“他拿了許多寶貝來同我換。”陸緒說,“換我給你好東西。我就跟他打賭,看你自己怎樣說,沒想到他竟然說中了。”

尚瓊慢悠悠蹭到跟前來,被人當面戳穿,帶著一絲赧然,更多卻是欣然之色。

垂光一頭霧水,聽說他悄悄去找陸緒,連忙問道:“你同師姑說了什麽?”

“我說……”尚瓊坦白道,“我說垂光不高興做掌門,最高興的便是學武功。求師姑幫她治傷,教她練武。”

他說的正是垂光心中所想,她面對這份默契又是害臊,又是喜悅,想撲上去拉著他的手,當著師姑卻又不好意思,兩人便隔著一段距離擠眉弄眼地做鬼臉。

陸緒對兩人的表情視而不見,板著臉說:“當年我和人賭酒,那人將自家絕學輸了給我;只因這東西難得,我也立下誓言,保證其內容僅有一人得見,不會被第二雙眼睛看到。可我隨後並沒有看它,也是因緣際會,這僅有的一人,就成全了你罷。”

她掏出一本小冊子,垂光喜孜孜接過,一連串保證道:“我看完立即毀去!”一瞧卻登時變色:那裏頭心法口訣之前,寫的竟是“摧枯手”三個小字。

垂光想起自己聽過的一聲聲“偷學”的指責,不禁驚問:“師姑是從誰那裏得來?”

陸緒說:“賭輸的人便是任清濁。那時候他還沒做掌門,也不知我是誰,倒是不曾食言,將秘籍給了我——來得正大光明,卻只有半部。我聽你說大靈虛掌和散花十五式都學過些,這套摧枯手雖然不全,對你來說也算把《喬木拳經》的四門武藝都見識過了:不敢妄稱天下無雙,至少四大拳門應當找不出第二人,你覺得如何?”

垂光邊聽邊笑,合不攏嘴,只說得出一個好字,滿地亂蹦。陸緒又向尚瓊說:“她內功修為有所增進,內傷自然好得也快。你可滿意了?那一籃子不白費罷。”

尚瓊見垂光樂不可支,哪裏還有半點不滿意的?連忙點頭稱是,十分狗腿地問:“師姑還要什麽?我再去尋。”

垂光這才站穩,好奇問他:“你拿了什麽去換?”

尚瓊說:“有咱們帶來的珠子,也有我在島上廢墟裏掏出來的舊物,許多還挺值錢。可師姑最喜歡一個小罐子,說是什麽膏……”

“鹿王膏。”陸緒說,“傳聞極北之地有神鹿,從幼年長大要一百歲,盛年一百歲,變老還要一百歲。取它一段角制成這香膏,用之可保容顏不老。都說畢竟島繁華時曾有胡人帶來過,被幾個人重金分走了一罐,可剩下的一罐誰也沒見。也不知這小子走的到底是什麽狗屎運,那幫賊子這些年也摸不著,我早已死心了,誰想他一找就找得到!”

垂光心知貔貅自帶財運,越值錢的東西越是不難找;可對什麽鹿膏總歸一竅不通,聽得一楞一楞。

尚瓊補充道:“這樣師姑再過一百年還是如今這副模樣。”

“胡扯!我還要借你吉言咧。”陸緒笑罵著指向幾棵樹,“春茶不知在那邊曬了什麽,你去收回來。”

尚瓊答應著去了,陸緒看著他的背影,這才對垂光說:“春茶認出你的身手是自家人,才帶你們到這裏來試探。起初我以為那傻小子只是跟著來的,看多了才察覺不對勁:別看功夫不怎麽樣,對你還不錯。”

垂光聽她如此說,雙頰暈紅,拿那摧枯手的冊子捂住了臉。陸緒卻說:“不錯也沒什麽,是他應該的,你倒不必記太久。這是頭一回對著男人動心,是不是?”

垂光點點頭,陸緒又說:“既是頭一回,就不必太當真。不過是鏡花水月,片刻的好,過去就沒了。”

她說得極淡,卻不像是在玩笑。垂光自從喜歡了尚瓊,從沒和任何人深談過這件事;這時忽然有了個能說說心事的對象,也想多跟她說上幾句,便問:“師姑怎麽像是有感而發?”

“情竇初開的年紀,誰又沒個心上人呢?”陸緒對著她眨眨眼睛。

垂光福至心靈,猛地一震:“難道是……是我師父?!”

兩人互相看著,忽然笑出聲來。陸緒說:“我和師兄年紀原本也差不許多,又朝夕相對,便互生情愫,也曾花前月下,你儂我儂。那時偷偷以為將來結為夫婦,守在青陽嶺白頭到老……也正因如此,在武藝上起了紛爭,走的時候才格外決絕。”

垂光這才醒悟,師姑和師父畢竟是同輩人,只是師父老得厲害,師姑駐顏有方,如今一比竟像是年紀差著一大截。然而原先所謂白頭偕老也不算妄想,只是造化弄人,難免遺憾:曾經的有情人一個留在山上,一個身在海中,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她一面想著,一面搖頭道:“可惜,可惜。”

“有什麽可惜?”陸緒卻語氣輕快,“人都是善變的,男人更加如此。年少有情,頭一回動心,若你碰上的是個多情好郎君,自然是幸事;但遇上個差勁的,也只能認倒黴:又能怎樣?總不過是你的一段經歷,這一輩子還有無數個。無論有過多少故事,都是你的一部分,萬萬不能絆在一個人身上想不開。好得蜜裏調油,也有南轅北轍的一天;即便痛徹心扉,興許遇見旁人又都忘了。”

垂光何曾聽人這樣說過?只覺她一席話在頭腦中不斷回旋,半晌才說:“師姑這層意思倒是和師父常說的那句話一樣:聚散離合不由我,愛恨生死終成空。”

尚瓊這時離了大樹,抱著一個大包朝回走。陸緒說:“人這一輩子,什麽都不準,唯獨一個空字說得準。畢竟島從繁華到寥落,正應了‘畢竟空’、‘不可得’,七情六欲不外如是……如今我也老了,情情愛愛也好,門派變遷也好,這些事都不放在心上。”

尚瓊走到跟前,正聽見這一句,應聲道:“你哪裏就老了?看起來還是美貌奪人。”

垂光認這句話做人間至理,也跟著拼命點頭:“師姑用那鹿王膏,明天變回十八歲。”

陸緒此生聽多了讚美的話,早就耳朵起繭,這時卻在這兩個後輩的誠懇面前敗下陣來,只覺滿世界的真心都寫在這兩張臉上,雙頰微微泛紅,笑盈盈地說:“長成什麽樣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心吶。即便我當真恢覆十八歲的容貌,言行也無法回到那時的模樣了。可沒有那時的我,就沒有現在的我:你師姑還沒老糊塗。青春易逝,不過是想多留住一點時光。”

三人說說笑笑沿著礁石朝回走,看見海水中開著許多小白花,細細碎碎,別有一番清爽明媚。

陸緒笑道:“你瞧,都說這花無根,卻能浮在水上,隨波盛開。像不像咱們?任憑天地無邊,不過是走到哪裏就開到哪裏罷了。”

春茶一聽去做掌門,十分痛快便答應了。陸緒叫她先啟程去青陽嶺,要垂光再練幾天功。

上路時,陸緒只送出大門便回去了。垂光和尚瓊將師姐送至海邊,尚瓊先將行李拿上船去。

春茶看四下無人,朝垂光身旁貼近一點:“山上見。”聲音幾不可聞。

垂光差點跳起來,連忙捂住嘴巴,把眼光從她臉上轉到別處:“你會說話!那時候扮成乞婆的果然是你!你在來的路上就認出我來了,對不對?!”

“那時又不認得,不過是舉手之勞。”春茶說,“在外頭有時這樣,有時那樣,身份多得很,瞧見的東西也不一樣——這才有意思。”

垂光說:“可你……是怎麽瞞過師姑的?”

春茶神秘一笑:“只要處處小心。我在這裏同你說話已是冒險破了例,原本不該的。”

垂光啞口無言。

師姐也是個奇人,竟在自己師父面前裝了這麽多年啞巴。

最初的驚訝消散,垂光笑起來。春茶這份才能是自己決然沒有的,此前的隱隱擔憂全然散去,想到師門有如此能人坐鎮,只感到無比暢快。

送走了師姐,她便專心研讀那摧枯手功夫。盡管心法招式都只有一半,畢竟四門集於一身,彼此也有呼應輔助之效,總覺得無數細節竅門值得琢磨,內心無限快慰。直到內傷痊愈,陸緒才打發她和尚瓊離島。

兩人到了登船的一天,望著眼前的大船目瞪口呆,才知道這位爽氣的師姑竟有這樣好的船,不禁偷偷後悔沒去她的船塢看個夠。

陸緒叮囑二人以後同來遨游四海,又對垂光說:“告訴九方絕,師門的事都辦妥後,若想同我再打一場,就自己親自來罷。”

旭日初升,長帆如雲。海風中陸緒回轉身去,走向畢竟島多年積攢的斷壁殘垣。

海灘越來越遠,垂光和尚瓊仍能望見她風中飄飛的衣裙。兩人的手握在一起,默默看著這位守著廢墟的美人。或許這片曾經的樂土之上,真能得到永恒的青春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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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光:我要的是絕世無雙。

貔貅(指自己):這裏,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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