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5章

關燈
她定睛一看,原來裏頭已經躲著個人,縮在車廂一角。日光從車窗透入,照見他眼神中全是戒備。垂光正要相問,卻聽他又問:“你是這車的主人麽?”

垂光剛吐出一個“不”字,他已發出第三問:“你們也是來打架的?”

“哪裏的事!”垂光忙道,“我怕他們打起來,上來躲一躲。”

那人松了口氣,卻又問:“那……是不必丟我下去的罷?”

垂光這時已經看清了他的長相,三十來歲年紀,書生模樣,一件青褂兩縷長須,不時瞥著窗外;眼神雖然清澈,神色卻顯然十分擔憂。她離得遠遠地坐了,盡量和善地沖他一笑:“自然不必,和先生同進一車,也是運氣。”

說話之間,有人高聲長嘯,已從長街這頭奔到另一頭,又沿街返來,轉眼跑了一大圈。

兩人坐在不同位置,一同瞧著外頭。頃刻已有不少人奔到近前,只聽馮幾度說:“你只管跑什麽?把我們引來這裏,何一玄呢?”

一人應道:“這話不對,我自行追逐,並未引你,是你自己跟過來的,反倒問我?”

原來正是也是道人那位徒弟“也不是”。也是道人聽了他的話,也便點頭,馮幾度又嚷道:“你師父見了你在街上高叫狂奔,自然以為有動靜,才跟著你來。”

也不是答道:“這更沒道理。我狂奔便是見了惡人麽?又不是打起來,我師父何必尋我?再說即便他尋我,又關你何事,你們非要跟著來?”

馮幾度被他噎得吹胡子瞪眼睛,袍袖一揚便朝他下巴打去。

萬垂光低低嘆道:“他打不贏的。”

尚瓊正想問,卻聽角落那長須男子先開了口:“為什麽?”

垂光說:“他下盤虛浮,勁力不足,卻非要拿袖子打人;也不是奔跑嘯叫氣息不亂,中露山玄門內功練得紮實,比他高明得多。”

這時果見道袍飄動,也不是腳下踩著八卦步法,疾疾轉身,後背接了他一道勁力,人雖黑瘦,僅僅順勢向前滑出兩尺有餘,便又轉過身來。

尚瓊笑道:“果然打不贏!”

垂光忙去捂他的嘴,誰想馮幾度已然聽見動靜,沖到車前將車窗布簾一掀,怒沖沖道:“誰嚼舌頭?”

窗口露出萬垂光和尚瓊兩張驚恐的臉,尚瓊仍道:“你本來沒打贏他,說不得麽?”垂光使勁掐他,卻也晚了。

眾人見是一對少年男女,便將馮幾度扯了回去,紛紛勸道:“何必同小輩計較?莫要自己人裏混打起來,那何一玄此時來了,不是坐收漁翁之利?”

這時只聽也是道人問道:“你為何朝這裏奔來?”

也不是答道:“未必是朝這裏,我先去了西邊,只因有人偷我包袱,才追趕至此。”說著擡手笑道,“已找到了,盤纏還在。”

眾人一聽,面面相覷,只得道:“虛驚一場,小道爺此後細心些罷。”便三三兩兩散去,有人高聲抱怨道:“我說必是看錯了人,什麽何一玄,他突然來這裏做什麽?”

妙生法師轉身便走:“貧尼先回閣樓去。”最後一字吐出時,聲音已在遠處,可見身法之快。

餘下諸人便也慢慢跟著馮幾度返回,商議著分頭巡視的事,卻沒什麽底氣。

眼見清凈了,那長須男子說:“這是不打了?”

萬垂光說:“想是不打了。”松下一口氣,便要下車去。

長須男子伸手阻道:“方才感激姑娘允我躲在此地,此刻就該我下去瞧瞧,再讓你出來,這才公道。”

萬垂光看他認真,笑道:“那好。”

那人下得車去,果然左右看個仔細,才叫兩人下車。

尚瓊說:“那馮幾度應當是看差了,吵了這半天,倒鬧個笑話。”

這時那長須男子腿一軟,便倒在車旁。垂光和尚瓊忙將他扶起,那人擺擺手說:“不用管我,二位盡管離去。我這心疼病也是舊疾,都怪裏頭氣悶,片刻便好。”說著又看天色,“待我去送件衣裳,也便回家了。”

垂光看他面色唇色一時煞白,於心不忍,想了想便道:“先生要去哪裏?我同你過去。咱們同車避過,也算相識了。不知該怎生稱呼?”

那人微喘著說:“你可稱我重綠真人。”

“難怪仙風道骨,”垂光恍悟他身上青褂也是道門衣衫,“原來也是修道之人?”見他要走,便跟了上去。

“修什麽道,不過瞎混。”重綠真人道,“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自言自語一般念念有詞。

垂光說:“方才如果不亂,趁著也是道人在,倒可以切磋切磋。只是不巧。”她邊閑談邊悄悄朝尚瓊擺手。時辰已到,貔貅會意,便走得慢些,路過拐角時又將身形隱去。

重綠真人又走幾步,發現少了一人,面現驚訝,垂光笑道:“我師弟有事先去前頭等我。”

那重綠真人毫不在意,顯然頗為快活,一路都在搖頭晃腦低聲念著,有些癡迷之色。

走出數條街道,眼見倒得一座廢園,重綠真人阻攔道:“我去也。”便直直朝裏走。

垂光一看,裏頭像是有個水塘,也沒人影,他卻徑奔水塘而去。她看這人舉動貌似有些癡相,腳步也輕重不一,怕他一腳踩空栽進水裏,連忙趕上去問:“你說送衣裳,送來這裏麽?”

重綠真人笑了一聲,隨手扯下身上青褂一丟,裏頭卻是白衫飄飄;他伸手入池,從水中提起一把長劍,看也不看隨手一甩,又朝背後一放,手法之嫻熟,非常人所能及。

萬垂光後背滲出冷汗,問道:“真人你……哪來的劍?”

重綠真人微微一笑:“這本來便是我的。”又伸手一撈,“這一柄也是我的。”

身負雙劍……垂光想到眾人議論的話,汗珠涔涔而下,又說:“你……你俗家姓什麽?”

重綠真人又撕下面上長須,仍舊笑道:“我沒出家,自然是姓何。”

尚瓊這時也醒悟過來,不禁驚呼:“大惡人就是他!”

垂光此時已不驚訝,這時想來,方才他在車中不被發覺,可見功力極深,以至於馮幾度等人絲毫不知道裏頭還有個他!

對著這樣的人,還需要跑麽?

她望著他道:“你就是何一玄?”

那重綠真人此時的神情已經截然不同,倨傲冷淡,眉目如冰,答道:“你只管稱我何重綠。老實跟著我,便不會虧待你。”

尚瓊在一旁像是看出了門道來,問:“他是不是也看你美貌,才要你跟著?”

萬垂光自然不信,驚疑不定問道:“你讓我跟著你做什麽?”

何重綠從懷中取出一本書冊,極輕極慢放在她面前,伸手一指:“練功。”

萬垂光拿起書冊來看,封皮空白,扉頁卻寫著四個小字:大靈虛掌。

她心中一驚,又不敢不翻,卻見裏頭密密麻麻寫滿文字口訣,後頭便有圖樣,竟是在講招式。

這是旁人門派中絕不外傳的東西,不能碰。

她將書放了回去,說:“我看不懂。”

“少扯謊。”何重綠說,“你若記不得,我便提醒你。四大拳門,照實力依次是忘憂門、芙蓉洞、青陽派、靈虛樓。四門看家功夫,都出自同一本《喬木拳經》。你上船救人時,用的全是青陽嶺的功夫,如今竟跟我說看不懂大靈虛掌?”

萬垂光當即震驚無比:她在船上打人,為了不暴露青陽派門人身份,刻意隱去了招式,沒想到那樣簡單幾手拳腳,不但被他瞧見,還看穿了勁力法門。

何重綠見她驚訝,又說:“不過一招‘南山巖’,你以為拆了架勢,我就瞧不出來?”

尚瓊說:“原來他昨天就在渡口了。只因為發現你是四大拳門的人,所以跟著來的?可他為什麽不去抓靈虛樓的人?是不認得路麽?”

垂光也覺驚疑:“馮幾度說在船上看見了你,竟是真的。”眼見唬不住他,只得坦誠道,“你是高手自當知道,忘憂門的摧枯手,芙蓉洞的散花十五式,靈虛樓的大靈虛掌,還有我青陽派的喪敗拳,既然叫做看家功夫,必然各自不互通,因此我全然不會的!你說得不錯,我出身青陽嶺,因此只會喪敗拳,並且內功底子仍未打好。就算招式可學,內功殊為不同,你要我練這個有什麽用?”

“你說得不錯,招式可學,內功不同。”何重綠說,“因此你便從內功開始,練這套大靈虛掌。”

“這……”萬垂光目瞪口呆,“這萬萬不可!我內功尚未修成,再練靈虛樓一脈,兩般根基混淆,一有差錯,整個人就廢了。”

何重綠極穩妥地答道:“這我自然明白。氣脈紊亂,有性命之憂。可我偏要青陽嶺的人來試。”

萬垂光說:“那你何必找我?你比我內功深厚得多,自己去試總比我快罷?”

“那怎麽行。”何重綠語氣十分輕快,“我的命可是要緊的。”

尚瓊聽得一楞一楞,半晌方道:“原來他是要你試練,你出了岔子,他好避開?”

垂光說:“你要我練也不是不行,待我紮好根基,再從頭學大靈虛掌。”

“休想。”何重綠說,“若是根基已然穩固,倒瞧不出什麽來;你內功未成,資質尚可,才是剛好:否則我幹脆上山捉你師父。”

垂光這時已明白,他在渡口碰見自己,便打定主意要抓人。一路跟來,為了避開眾人才喬裝打扮,甚至有意引自己到他身旁——丟包袱什麽的,應當都是他刻意為之,只為自己上那輛車。

何重綠見她不作聲,問:“你練不練?”

“我不練!”垂光說,“這是靈虛樓不肯外傳的東西,誰知你從哪裏得來?再說你身為前輩,竟然逼迫我一個無名小卒,傳出去豈不是笑話?”

“很好。你既然不練,我也沒有辦法,咱們便就此分道揚鑣。”何重綠說罷便朝外走,又慢悠悠道,“只是我不大痛快,因此先去青陽嶺,殺你青陽派滿門;再去福順裏,殺你全家。”

萬垂光如遭雷擊,慌忙飛身趕上,伸手去拉:“你敢!”

何重綠說:“你仔細瞧著,看我敢是不敢?”

垂光一把似乎拉住了他的衣袖,只被他輕輕一震,便抓不結實;她此刻忘記了面前是惡人,只要攔他,手上力氣使出十足十,捏著他脈門便要甩他出去;然而何重綠由她抓著,另一手取下一柄長劍連鞘朝她肩頭一拍,萬垂光只覺一股大力傳來,身不由己飛出一丈來遠,後背砸在地上,口鼻流血。

貔貅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嚇得忙叫:“你怎麽樣?你怎麽樣?”

萬垂光摔得頭昏腦漲,強行坐起,望著凝立不動的何重綠,幾乎要絕望了。想要從他手中跑掉,無異癡人說夢,眼下只得乖乖聽他的話。

答應他練就是以命換命,可不換是不行的了。

何重綠見她不動,便探手一抓她後背衣衫,將整個人提了起來,走進廢園的水閣丟在地下,倒將那本大靈虛掌的書冊好好放在桌上;自己便在外頭,沈默對著水塘。

尚瓊在一旁幹著急,萬垂光不敢出聲,沖他示意,要他出去。尚瓊說:“我不走。沒有你餵我吃錢,我也沒法修煉。”

貔貅身上帶著錢,萬垂光只希望他跑掉,哪怕單純走遠一些也好,只不要被何重綠捉住;因此拼命用眼神催促。

尚瓊拿出銅錢要吃,看她不停擠眉弄眼,又停了手,倒出去了。垂光看他想通了,非常欣慰,暫且便跟何重綠在這廢園當中待著,學大靈虛掌。

何重綠似乎對那本書冊十分寶貝,不肯叫她多看,她只能按他所說,先背內功心法和招式圖譜,同時又要將本門喪敗拳練得更精。何重綠日日來查,頗為嚴苛,一有錯漏失誤,擡手便打。

萬垂光記心不差,在他威逼之下,很快便能熟背整篇,卻不敢如實相告,只裝作不熟,又挨了不少打。她一面通過背書拖延時間,一面夜以繼日運功,只盼自身內力能增厚幾分,從這廢園中伺機逃跑。

練功之餘,她疲勞無比卻無法入眠,只不知貔貅在外面怎麽樣了,身上還有錢沒有。

如此數日,逢著正午正在運功,卻聽見外頭有點動靜。不久便見何重綠提著一個人進來,同樣往地上一丟,竟是尚瓊。

萬垂光目瞪口呆,沖他道:“你怎麽回事?!”

尚瓊笑嘻嘻地說:“那些找他的人都走了。我跟著他幾天,找到一包幹糧,應當是他藏起來的——我都丟進水裏了。沒有飯吃,他就只能離開這裏。”

--------------------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出自《莊子·大宗師》。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