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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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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燕市的朝陽從東邊平緩的地平線上升起。

天兒已經有些冷了, 北方的氣候冷的就是快一些, 新家的窗戶上已經因為一夜的安眠內側結出水珠。周能(周父)打了個寒噤,點亮了床頭燈,昏黃的燈光灑進夜色, 照亮他舒適的新房子。

這和他以往幾十年住過的屋子截然不同——明亮、寬敞,每一處都用金錢堆疊出舒適的味道。他還記得當初在酈雲市工廠安排的宿舍,黑暗狹窄的樓道兩邊錯分開無數黑壓壓的門洞。破舊的大門、爬滿油煙的樓道墻壁、使狹窄的走道看上去更加狹窄的每家每戶的廚具和雜物。門洞裏的世界有了光, 但同樣充滿簡陋——局促的空間、破舊的家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時刻淤積著墻面滑落下來的水珠。

周能腳踩著光滑的木地板, 洗臉時不由回憶起酈雲潮濕的空氣。他關掉水,靜默了一會兒, 出來看著掛在客廳裏的掛歷。上頭印著不知道是誰的小明星,下方的日期處, 當天的數字上用紅筆圈了個圓。

他不免有些高興,啟動汽車時心也是美的。妻子先前為了工廠機械問題啟程去了港島, 一去就是五天,今天終於能回來了。

老夫老妻的,早已經習慣了互相扶持陪伴, 分開這麽幾天, 還真是相當的不習慣呢。

汽車的車燈徑直灑向前方,發動機工作時發出抖動和轟鳴。周能降下車窗,哼著歌將手肘瀟灑地搭在窗框上,一點也不嫌棄聽到的噪音。這是他人生第一輛車,購於幾個月前。曾幾何時, 他還是那個在酈雲街道上看到行駛的四輪汽車只會默默避讓開的普通工人。汽車是大老板的專屬,他做夢也沒想到能擁有一輛屬於自己。但從房子到車,時光總變遷的非常快,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就過上了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

才拐進太陽街,他便看到了那群排隊等在店門口的隊伍。這樣冷的天,客人們都已經穿上了襖子,在原地跺著腳閑聊磕牙,可仍舊每一個都規規矩矩排著隊。周能才下車,便聽到了一陣喜悅的呼喚——

“老板,來啦?”

“今兒可晚了點哈!”

“我們都擱這兒等了十好幾分鐘了。”

“老板娘還沒回來啊?”

周能笑著回答:“對不住對不住,耽誤了一會兒,老板娘下午就回來啦!”

他說著拉開店裏的卷閘門,客人們當即便振奮起來,紛紛拿出自己從家裏拿來的小布兜子。周能開了外頭廚房竈臺的火,等湯水燒熱還需要一小會兒的時間,恰好用來幹別的。

老顧客們的目光瞄準了他從車後備箱扛下來的兩個箱子,紛紛出聲:“給我來十瓶!!”

周能撕開箱子,從裏頭拿出一摞小小的玻璃瓶,店內的燈光打出來,照亮標簽處碩大的“海棠豆醬”,周能笑著同排在前頭的老顧客說:“對不住,今兒貨源有限,丁香電話裏說了,一人最多買五瓶。”

“嗨呀!”客人聽得不服氣,“你這一瓶我拌著飯一頓就幹沒了。”

“多擔待多擔待,這也是沒辦法,您看後頭大夥兒都排著隊呢,大早上的,總不能讓大家無功而返吧?一人五瓶,最多七點半也都賣完了。”周父見客人一臉的不高興,頓了頓又解釋,“主要現在豆瓣廠沒全蓋起來,到時候生產線成熟了,貨源穩定了,您到店裏吃飯,我免費送您一瓶賠罪。”

那客人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身後竈臺裏的湯跟著滾開。將賣醬的事宜交給店裏新招的小工,他洗幹凈手,朝鍋裏丟進了第一把面條。

太陽街小吃店新一天的紅火,便從這把面條開始了。

******

汪全和周母這一趟去港島,受的是生產器械公司的邀請,幾天時間受益匪淺,每晚都要打電話同林驚蟄探討新的工廠發展意見。

周媽媽是不打算只做豆瓣醬的,她有更長遠的考慮。

“海棠豆瓣”這個名字於消費者而言重點在後兩個字上,對她來說“海棠”二字才是關鍵。

豆瓣醬廠現在就叫海棠食品廠,註冊的公司也叫“海棠副食品公司”,海棠是一個商標,一個品牌,在她的概念中,還可以掛上無數的後綴。

回到的燕市的第一面見不到二十分鐘,周媽媽便開始向林驚蟄描述那套她十分喜歡的溫度精準的烘幹設備。一套好的烘幹設備可以讓各種需要曬幹才可腌漬的食材免於聽從天氣的指揮,腌鹹菜這項產品便可以早早列入海棠食品廠接下去的的預備開發項目裏了,見過世面的女人的野心燃燒起來絲毫不亞於男人的。

她甚至學會了開車,平日裏在外跑工作,形象也煥然一新了。此時她穿著港島最時興的羊絨大衣,燙著精致的卷頭,縱然眉目之間神情溫和,周身仍舊散發出中年女人所特有的充滿自信和成熟的味道。

坐在車裏的汪全將拎了一路的兩個手提袋交給林驚蟄,林驚蟄接了下來。

打開,裏頭是兩件同周媽媽身上的款式大同小異的女士羊絨大衣。汪全擠眉弄眼地朝他笑著:“大老遠的打電話讓我給你帶兩件衣服,還是小姑娘的款式,夠上心的啊?”

周媽媽開著車,聞言也朝後瞥了一眼:“談戀愛了?”

“沒。”林驚蟄下意識反駁回去,但停頓了片刻,想想還是改口道,“唔……談了。”

“我就知道。”周母一臉欣慰地笑了起來,“談戀愛是好事,阿姨支持你,衣服也是買給她的吧?是什麽樣的孩子?”

林驚蟄心知他們誤會了,又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反駁,遲疑片刻,只放遠了眼神道:“挺……挺安靜挺漂亮的。”

“多大了?”

“二十三。”

“喲!”周媽媽意外道,“比你大啊?”

林驚蟄點了點頭,汪全便在旁邊道:“大點好,大點穩重、顧家,會照顧人。”

“也是。”周媽媽附和地點了點頭,順口一問,“多高呀?”

“……”林驚蟄思索了一下,還是決定據實相告,“一米九二吧好像。”

周媽媽:“???”

汪全:“????”

車拐了個彎,在路邊停下,周媽媽剎車熄火,轉頭目光困惑——

“啥?”

林驚蟄嚴肅道:“我暑假時量著也一米八了!”

周媽媽聽著他認真的辯解,整個人都恍惚了,難以想象林驚蟄跟一個一米九高個頭的姑娘走在一起的畫面。

半晌後,她只能強迫自己不去想這個問題,將話題生硬地轉開。

“明天空一個下午出來吧,你高叔叔回酈雲去接你胡老師了,到燕市總得一起吃個飯。”

*******

身高帶來的直觀的震撼是無法可解的,林驚蟄暫時沒有辦法將一切真相都和盤托出,因此只能頂著周母憂慮的神情離開,提著袋子去往城南大院方向。

沈家每周六的家宴從未中斷,林驚蟄登門時先給了來開門沈甜甜一個擁抱,柔聲道:“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沈甜甜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一下,鼻間嗅到林驚蟄特有的清爽氣息,臉一下子紅了:“謝謝。”

林驚蟄將手上的袋子遞給她,拍了拍她的腦袋,視線溫和:“禮物,希望你喜歡。”

每一次見面都會得到的禮物直至如今仍會讓沈甜甜說不出的羞怯,她往常在外頭的張揚和外向都不知道去了哪裏,接下袋子就朝樓上跑了,身上還穿著上一次見面時林驚蟄送出的鵝黃色的連衣裙。跑到二樓,她停下腳步,又偷偷朝後退回一點,借由樓梯的遮擋小心朝下偷看。

林驚蟄脫掉身上的外套,正一邊朝架子上掛一邊同迎接來大門方向的沈眷鶯說話,神情比面對沈甜甜時要稍微嚴肅一些,渾身都充滿了獨屬於他的年輕男孩混合著成熟男人的氣息。這氣息如此矛盾,青春而厚重,卻又如此貼合這個人,年輕英俊的外表下言行舉止遠超同齡男孩的成熟。

沈甜甜抓著袋子的手柄,不錯目地張望著,沈眷鶯是個女強人,相對沒那麽細膩,雖然從小讓她在優渥又自由的環境中長大,但關懷從未細致到穿著打扮這些細節。手上的重量讓她有一種被呵護寵愛的快感。

林驚蟄好像感受到了頭頂的視線,突然擡起頭來,目光對上了她,臉色一下便柔和了,挑眉露出一個像是疑問的神情。

沈甜甜差點摔倒,手忙腳亂地逃竄開,將自己關回房間裏。

她懊惱了好半天才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個精致的手提袋。她捧出裏頭的衣服,輕輕抖開,羊絨細致的面料令她的手心在觸摸時就感受到說不出的溫暖了。這是最適應這個季節的裝扮,尺碼也恰到好處,沈甜甜迫不及待將衣服套上身,望著鏡中那片自己最喜歡的紅色,心中便不由地想起那個進門時意外舒適的懷抱來。

這個突然出現的哥哥,真正符合了一切她曾經關於兄長的幻想。

沈甜甜下樓時獲得了一片掌聲,沈眷鶯大聲讚揚:“真好看!”

這讚揚絕對是發自內心的,沈甜甜整個人的氣質都因為這件羊絨大衣變得不一樣了。

九十年代初期,那些享譽世界的超級品牌還尚未進駐燕市,市民們想追求潮流可不是那麽容易的,往往當下時興的款式早已經在幾年前便被特區淘汰。此時港島還占據著潮流的巔峰,因為娛樂產業發達的緣故,時尚觸覺也相對敏銳,沈甜甜的這件羊絨大衣,恰是當季在港島那些巨星當中最最流行的,修身的裁剪和挺括的面料放在幾十年後都未必過時。

沈甜甜在桌邊坐下,安靜片刻後,還是鼓起勇氣小聲開口:“周二我的生日派對,你來嗎?”

生日派對想必邀請的都是同一個圈子裏的人,林驚蟄並不想露臉,因為聞言只是笑了笑。他給沈甜甜夾了一筷子菜,溫聲道:“我還有點事,就不去了,你和朋友們好好玩,要註意安全。”

沈甜甜有一些失落,林潤生心知兒子的顧忌,愧疚得無以覆加,肅容喝道:“你就那麽忙!忙成這樣?抽空吃個蛋糕的時間都沒有?!”

有什麽好擔心曝光的?那些流言蜚語從他和沈眷鶯結婚起就從未停歇過,他雖然是個沒什麽用的男人,但護個兒子還是能護得住的!

林驚蟄沒搭理他,好在還有一個知情識趣的沈眷鶯,這餐飯最後的落幕基調總體還算和睦。天色漸暗,再次婉拒了留宿的邀請,林驚蟄堅持穿衣服出了門。

屋裏的沈眷鶯嘆息了一聲,拍了拍丈夫的肩膀:“你別多想,他也是為大家考慮。”

林潤生的眼眶卻迅速紅了:“他才二十歲啊,為什麽不能活得跟其他家孩子一樣肆無忌憚一點?”

沈眷鶯心疼地搓搓丈夫的臉,卻又不知該從何勸起。

因為就連她,心中都時常會有感嘆,林驚蟄那克制的情感和生活,和他的年紀一點也不符合。

屋外,林驚蟄啟動汽車,窗外突然出現一道身影,沈甜甜追了出來。

沈甜甜穿著那件粉紅色的羊絨大衣,眉目充斥著令他每每都覺得陌生的羞怯和青澀,她的聲音也是斯文弱氣的,幾乎要被發動機的聲響蓋過去:“我的生日聚會,你真的不來嗎?”

林驚蟄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看出這個女孩眼中的忐忑和期待,嘆了口氣,熄火。

“甜甜。”他打開車門鉆出來,在沈甜甜面前站定,比對方高了整整一個頭。他垂首落下目光,擡手摸了摸沈甜甜柔順的長發:“你相信我,我不到場是為了你好。”

沈甜甜眉頭微蹙,露出不解的目光。

林驚蟄伸出一根手指,點在她的眉間,將那點小小的褶皺抹平了:“這段時間,雖然我從來沒有公開露面過,你在你外祖家裏應該也聽到過一些會讓你不太高興的話吧?”

沈甜甜楞了楞,臉色變得有一些不自然。早前有段時間,她身邊幾乎充斥了各種“善意的提醒”,提醒他一定要戒備繼父家突然出現的孩子,這一定是個不懷好意的存在,會奪走她一切現如今擁有的東西。

林驚蟄明白她必然是懂了,沈家這樣的家庭,成長出的孩子難免會比外頭事故些。

“我走了。”因此他不再多做解釋,重新回到車裏,啟動發動機,跟沈甜甜道別。

沈甜甜只站在原地楞楞地看著,這輛黑色在院子裏駛了一道弧線,然後越過大門,朝路的盡頭孤零零開遠。

她突然朝前追了幾步,心中憤憤的同時充滿酸楚。

一周只團聚一餐飯,從不留宿,不參加公開聚會,甚至連過年都孤孤單單地留在外面。

林驚蟄做的這一切,只是因為外頭那些喋喋不休的嘴嗎?

誰會在意那些!

*******

肖馳晚上回家,洗漱時就看到了放在床邊大大的紙袋。

紙袋上印刷了他耳熟能詳的品牌名,裏頭應當放的衣服,外面還系上了駝色的絲帶,一看就是送人的禮物。他心中一跳,目光瞥向從浴室裏洗好澡出來的林驚蟄,心中當即生出了柔軟的喜悅來。

最近降溫,他早上穿林驚蟄之前送的那件皮衣感覺到了一些薄,還想到要去給自己和林驚蟄買幾件冬衣穿呢。

他上前抱住林驚蟄,在對方濕漉漉的臉頰上重重親了一口。

林驚蟄瞪了他一眼,卻沒有躲開,只是安靜地被他擁在懷裏:“神經病啊?”

肖馳繾綣地抱著他,只覺得對方還帶著些微水汽的皮膚迷人如罌粟,讓他的鼻尖在上頭流連許久都不舍離開。吮吸著林驚蟄的精致的鎖骨,舌尖舔走對方凹下的肌膚裏沒來得及擦掉的水珠,他從身體到心都是熱騰騰的:“下個月五號到家裏吃飯吧?我妹生日,我已經和家裏說好了。”

林驚蟄的心激跳起來,他有些慌張:“真去啊?”

“當然是真去。”肖馳有些不解他的遲疑,“你之前不是同意了嗎?”

他捕捉到林驚蟄眼中那些許緊張的神色,開口寬慰道:“我家裏人都很好相處,沒關系的,只是吃個飯。”

林驚蟄被安慰得放松了一些,是啊,只是吃個飯而已。

肖馳進浴室洗澡去了,他擦幹頭發,坐在床邊發呆。

認真說來,他現在的擔憂其實都挺無厘頭的,普通朋友到家吃個飯而已,正常父母熱情好客都來不及,怎麽可能會出口刁難?但理智明白這個,林驚蟄心中還是緊張,肖馳表現得那樣輕松,這餐飯對對方而言恐怕真的就只是一場飯,但見家長於林驚蟄而言是有著儀式感的,不論這儀式感是否只是他獨特的標準。

為此他難得有些惴惴,洗好澡的肖馳翹著小鳥從背後撲了上來,濕漉漉的卷發蹭在他臉上和他親吻。

林驚蟄趕忙推拒:“等等等等等……”

肖馳擡起頭,目光不解,手已經探進了林驚蟄的浴巾裏。

“松手松手。”林驚蟄被他抓著滑了兩下,腰立刻抖了起來,他生怕自己忘記正事,趕忙踢開對方,探身從床邊撈起那個擱置的紙袋,朝肖馳遞去,“吶!”

肖馳的眼睛立馬亮了,但他強忍著,只是小鳥翹得越發厲害,表面還裝傻:“這是什麽?”

“羊絨大衣,我讓汪全從港島帶來的。”

肖馳心說我最喜歡羊絨大衣了!我也喜歡港島!

他迫不及待地解開那根繩子,將裏頭的大衣拿了出來,一看面料越發滿意:最喜歡駝色了!

他抖開衣服,認真地巡視著上頭的針腳做工,越看越滿意,立刻就想朝身上套。

但胳膊套進去,卻覺得十分小,他皺著眉頭用了點力,仍舊沒能成功,因此疑惑地擡起頭來。

林驚蟄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你幹嘛?”

肖馳:“……?”

林驚蟄弄明白了他的意思,臉立刻紅了,上前三兩下將衣服扒下來,順便踹了他一腳:“神經啊!我買給你妹妹的!”

肖馳:“???”

林驚蟄問:“你不是有個妹妹嗎?胡少峰說你妹妹一般都穿黑白這種比較素的顏色……”

肖馳:“……”

林驚蟄確認過袖子沒被撐壞之後,趕忙將衣服疊了起來,朝袋子裏塞。一邊塞一邊還想解釋自己這衣服只是順便買的,並不是特別上心地想要買給什麽人。

但他並沒有機會說出這番話。

窩在旁邊被踹翻後半晌沒動的肖馳突然飛撲了上來,面無表情地用翹起來的雞兒摁住了他。

******

胡玉到燕市時是周爸爸親自開車去接的,為此太陽街的小店還特意歇業一天,換來無數常客的哀嚎。

但賺錢遠比不上感情重要。周爸爸站在遠處,望著接站口看到眾人的瞬間就撲進高勝懷裏落淚的胡玉,也不禁回憶起自己和妻子剛剛來到燕市時的場景。

暑假原本是可以回去的,但今年夏天因為非凡科技的推廣工作,高勝沒有時間離開燕市。因此滿打滿算,胡玉已經有大半年沒能見到兒子了。

這個瘦弱的女人還是一如往常那樣有些佝僂,高勝和高父一直朝家裏寄錢,她卻仍舊穿著那身樸素到幾乎要洗褪色的棉衣,裏頭搭配的襯衫是她最好的一件,卻仍舊說不出的土氣。高勝現如今見多了世面,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粗心的小孩子,他心疼地為母親披上輕薄的羽絨服,裹住她在燕市相比較酈雲寒冷的多的天氣裏瑟瑟發抖的身體。

胡玉見到周媽媽時都沒敢相認!面前這個塗著洋派口紅燙著新潮卷發的漂亮女人是她熟悉的那個樸素的老朋友?

周媽媽卻倚著車身朝她招手,鮮紅的指甲油襯得她辛勞半生的那雙粗糙的手都細膩了不少:“hi!”

胡玉驚喜的同時惴惴著,她在車上牽著周媽媽的手仔細撫摸對方的指甲,不由自慚形穢:“真好看啊……”

“這有什麽!”周媽媽說話的聲音都比幾年前清脆了,“我還有綠色和藍色的,一會兒回到家,幫你也塗起來。”

胡玉有一些不好意思,但熟人們的變化實在都太大了,就連她的丈夫和兒子都與從前在酈雲市有著天壤之別。高勝的眉目當中凝練著成熟的氣質,他接替周父開車,路上還接了個電話,語氣嚴肅地對著電話那頭的人安排工作。

胡玉倚向車裏現如今看上去最柔和最好相處的林驚蟄,林驚蟄擁著她解釋:“高勝現在有工作了,馬上就要開公司做老板了。”

胡玉的心激跳著,望著兒子的眼神是難以置信的,但同時也充滿了欣慰。

高勝掛斷電話,回頭掐了下林驚蟄的臉,有些不好意思地瞪著他:“瞎說什麽呢,我那個興趣小組的資金不都是你撥的?以後廣告公司你才是老板,說這話存心讓我丟人呢吧。”

又朝母親道:“媽,你可別被他騙了,這小子現在比我牛逼多了!”

胡玉根本沒有這個概念,只是回過頭錯愕地望著林驚蟄。

林驚蟄便笑著把她抱住拍拍:“不說這個,胡老師,咱們先去您新家看看。”

高父是九月買的房子,位置在城南,相對不錯的一個樓盤。胡玉在群南上的師範,一輩子沒出過省,頭一次得見如此高的居民樓,坐電梯時腿都有些發抖。這處樓盤比不上周海棠家的那樣高端,但設施也十分不錯了,最難得是朝向和采光都好,因此比市價略貴一些,開盤後也賣得供不應求。高父原本是不考慮這裏的,他的錢有些不夠,但綜合了各處樓盤之後,林驚蟄和高勝堅持讓他選了這裏。

林驚蟄原本想讚助一些錢,但高勝沒肯要,他說服父親去銀行貸來了缺少的房款。

這年頭背房貸可是十分少見的,國人普遍務實,信奉有多少錢幹多大的事兒。貸款在許多人看來,其實就是在跟銀行借錢,因此早期貸款業務在民間推行十分不易,為了拓展市場,銀行采取過很多舉措,甚至可以不要利息。

但即便如此,早期仍舊發展得舉步維艱,如同高父這樣的普通百姓,寧願借遍所有親戚,也從未將此列入選項裏。

高勝原本也是這樣的,但開辦興趣小組後,他為了管理選修了許多和經濟相關的課程,觀念已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高父到底沒能拗得過兒子,這其中有高勝引經據典曉之以理的功勞,但更為關鍵的原因,還是這套房子實在太符合他的心意了。

小高層,十五樓,東邊套,南北通透戶型又方正。

客廳那一處寬敞的陽臺讓整個屋子的基調都充滿了光明,這套總面積超過一百八十平方的大套房,居住起來的舒適感絕不是酈雲一中的職工宿舍可以相比較的。

胡玉剛開始嚇得不敢靠近陽臺,等到慢慢鼓起勇氣靠近之後,立刻沈醉在了寬敞的視野裏。

真好啊……

她心說。

有生之年居然能夠住得上那麽好的一處房子。

晚餐擺在樓下的一處飯店,從以往提起下館子都是無比奢侈的期待到現如今可以輕松點滿十個菜,胡玉慣常怯懦內斂的面孔上也洋溢著喜悅的笑容。這一趟燕市之行太出乎她的預料了,所見所感受的一切都和她原本想象的截然不同。

林驚蟄從高父的敘述裏,才知道胡玉這趟出來時已經被拉著辭了職。這位優秀教師的辭呈讓一中的校長十分意外,甚至還驚動了酈雲市的市委領導。杜康親自打電話到一中過問,確定胡玉和學校沒有任何糾紛,只是單純的離開這座城市,這才點頭同意學校放人。

胡玉笑得溫吞,一如她面對學生時那樣充滿了耐心和包容:“現在的一中比之前陶校長在任時好了不知道多少,生源也多了,就連各個年級的五班學習風氣也好了不少,這都得多虧你們帶的好頭。”

林驚蟄那一屆的五班出了個全省探花的傳奇仍舊流傳在酈雲諸多高中家長的話題裏。

高父喝了杯酒,憨厚的面孔黑紅黑紅的,因為見到了久違的妻子有些興奮:“之前那個英語老師李玉蓉……”

“嘖!”胡玉眉頭微皺地打斷他,“說人家幹嘛?”

“怎麽不能說?我偏要說!她欺負你那麽多年現在惡人有惡報我怎麽不能說?”高父恨恨道,“我跟豐收他們吃飯的時候才知道,那位李老師人壞不說,還破壞人家家庭!現在那位下臺的陶校長的老婆天天找她麻煩,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胡玉嘆了口氣:“她也挺可憐的,陶校長他老婆實在是很過分,用的手段都很侮辱人……”

林驚蟄心知她心地善良,未必會因為敵人的落魄而愉快,因此立刻轉開話題:“不說他們了,胡老師,您到燕市之後打算怎麽辦?提前退休還是繼續參加工作?”

胡玉聞言遲疑地朝著旁邊看了一眼。

高父興致勃勃地說:“工作什麽?當老師又累又受氣,還沒錢賺,有什麽意思?剛好現在店裏也缺人手,她要是無聊就在店裏幫幫忙,不想幹活直接在家裏呆著好了,我來養活!”

胡玉眼神溫柔地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有一些勉強。

林驚蟄立刻敏銳地捕捉到了,開口問:“胡老師,您自己是怎麽想的?”

“我……我嗎?”

胡玉看了眼丈夫,又看了眼兒子,滿桌子人的目光都朝她圍攏了過去。

顧慮著丈夫的意見,她似乎是很難啟齒,但片刻之後,在林驚蟄鼓勵的目光中,還是鼓起勇氣說了出來:“我……我還想接著去教書。”

高父一楞,表情立馬就不高興了:“你怎麽回事啊?成天就知道自討苦吃,教那群小孩有什麽意思?還不如在家幹幹家務收拾收拾衛生呢……”

胡玉柔聲反駁他:“不是有意思,教育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我喜歡和學生們待在一起。”

高父繃著臉不說話,半晌後嗤了一聲:“女人……”

“餵!說話小心點!”一旁的周媽媽一聽話風不對立馬就不幹了,拍案而起,“女人怎麽啦?女人就不能有自己的事業啦?”

周爸爸幾年前也是個大男子主義,此時卻只是溫聲哄勸老婆:“哎呀又沒說你你氣什麽有什麽可氣的……”

周媽媽揮開丈夫和稀泥的手,朝胡玉道:“胡老師,你放心,我找門路讓你進學校,燕市的高中隨便挑,我支持你!”

雖然雙方是合夥人,但認真說來周媽媽更像是老板娘才對,高父因此也不好針鋒相對,只氣哼哼地閉了嘴。

胡玉像一汪溫暖的水:“我就不去高中了,我資質不行,又在酈雲呆了那麽多年,到燕市肯定跟不上的。去個小學就好。”

林驚蟄適時開口:“胡老師,燕市的教育節奏你可能不容易那麽快適應。反正你現在已經辭職了,我覺得不如直接脫產去念個研究生?修一下教育學。”

“啊?”胡玉從未想過這個,“我這個年紀……”

“反正也沒有硬性規定,只要考試能過,導師那邊總可以商量。”林驚蟄道,“多學點東西,以後對學生也有幫助不是嗎?”

胡玉整顆心都搖曳了起來,這曾經是她長久的渴望。

高勝對林驚蟄的建議從來都是無條件擁戴的,當即起哄道:“去啊!去啊!媽你要是考研究生,我以後也跟著讀研!”

高父有些無奈地瞪了眼兒子:“瞎搗什麽亂!”

熱烈的氛圍當中,胡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對上林驚蟄熠熠生輝的眼睛,又回頭看著還在那高父無可奈何的表情。

胡玉放下筷子,定定地點頭:“好!”

*******

周二傍晚,燕市某別墅,沈甜甜的生日派對如期舉行。

高朋滿座,車流如織,她穿著自己粉色的羊絨大衣站在大門口親自接見來賓。

到的都是同學和大院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她今天的打扮亮眼極了,得到了無數誇讚。不少玩得好的姑娘們更是偷偷將她拉到一邊,問她這身裁剪新潮的羊絨大衣是在哪個商場買的。

沈甜甜十分自得:“這是我哥送我的,我才不知道從哪兒買的呢。”

女同學們一時便艷羨起來:“有哥哥真好啊……”

大門口停下一輛黑車,看到司機的模樣,沈甜甜趕忙丟下這邊閑聊的人朝門口跑去。

一抹駝色從車裏鉆了出來,隨後便是那張熟悉的清冷面孔。肖妙紮著高高的馬尾,冷淡的視線在現場掃了一圈,她攏了攏身上刻意整理得十分有造型感的外套,一臉漫不經心地朝大門走了過去。

“妙妙!”從小一個大院長大,雖然沒那麽親密,但也是老熟人了。沈甜甜喊著她的昵稱跑近,正想說什麽,看到她身上大衣的樣式,當即楞了一下。

肖妙沒有溫度的視線看到對方的穿著時同樣停頓了片刻。

沈甜甜有些驚奇地比較了一下:“同款式哎!你是哪裏買的啊?”

肖妙不想去回憶,這件衣服是出門前肖馳直接連袋子丟在她懷裏的,砸得她胸好痛,只說是未來大嫂送她的,講話時不知道為什麽臉色臭得像大便。肖妙好想打他,可惜肖馳丟下衣服就跑,動作實在迅速。

不過這件衣服真的很漂亮!肖妙超級喜歡,因此出門就穿上了。

這個大嫂真是會做人,她因此印象不錯,至少比家裏這個垃圾哥哥好多了。

她心中百般思緒,語氣卻平靜得聽不出一絲波瀾:“好巧。不過我不知道是從哪兒買的,這衣服是我大嫂送的。你呢?”

沈甜甜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我哥送我的!”

“你哥?”肖妙回憶了一下也想起沈家那錯綜覆雜的關系了,不過沒想到沈甜甜居然和那個重組的哥哥相處得挺好。一個會給妹妹專程挑選衣服的哥哥,這讓她有些超出預料也有些羨慕:“你哥哥真好。”

“那是!”在門口站了那麽半天,沈甜甜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挽起肖妙的胳膊,朝屋裏拉,“不過你大嫂也不錯,我也希望以後能有一個那麽好的大嫂。”

肖妙淡淡地笑了笑。她還想有個沈甜甜那麽好的哥呢,去哪兒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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