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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獙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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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大灃百姓而言,這十二個時辰簡直天上地下。

似乎前一刻眾人都還在龍鳳殿內祈福、等候新帝大婚的禮樂奏響, 後一刻就已經風雲突變, 人心惶惶。

長慶城內十裏鳳凰花在轉瞬之間被妖氣所侵, 雕零飄落,滿街枯葉,腳一踩便化成了飛灰。

見過世面的老人拄著拐杖,立在巷頭遙望被血雲所覆的瑯山,喃喃自語:“命啊, 這都是命……”

多像百年前的那一幕啊,只不過,那時壓境的是鎮西大軍,而今來的卻是西域群魔。

普通百姓看不見妖鬼的確切模樣, 只知道烏雲泱泱地從西邊籠罩過來, 漸漸與瑯山血霧融為一體, 有膽兒肥的、不怕死的特意趕去瑯山一瞧究竟,結果全都有去無回。

後來者再不敢當那被好奇心殺死的貓, 紛紛避之不及。

可是福不是禍, 是禍躲不過,當烏雲完全遮天蔽日,白晝的長慶也如深夜般伸手不見五指, 就連普通人也看見了幻出實體的妖鬼,那些見所未見的妖獸與魔族堂而皇之地在長慶大街招搖過市,吞噬劫掠。

一時之間,長慶城百鬼亂行, 哭嚎四起,直到一支利箭自醉風樓的樓頂穿破黑暗,將騎在老翁背上的妖獸一劍穿胸。

不待其他妖鬼反應過來,射箭者又搭箭挽弓,連發兩支。

箭無虛發。

橫行無忌的妖鬼們頓時被驚動,紛紛放下手中的獵物,朝醉風樓匯聚而來。

黑暗之中,醉風樓懸掛的紅色燈籠勾出了兩道並肩而立的身影,風揚起衣袂與長發,英姿颯颯。

“太招搖了,”化作少年的獙獙滄督忍不住咳了一聲,“丫頭你就不能躲在暗處,偷襲麽?”

風煙波抽出一支箭,搭在指上,瞇起左眼瞄準,邊說:“要比鬼祟,誰能比得過它們?”

說著,又是一箭雙雕。

滄督轉了轉脖子,活動開筋骨,而後順勢向後一甩手——鬼鬼祟祟自屋檐下摸上來的一只妖獸瞬間被利爪劃瞎了眼,嗷的一聲摔了下去。

“在老夫面前造次,”少年吹了吹伸長的指甲,哼道,“老夫行走江湖的時候,你們這些小雜碎還是西荒浮塵呢!”

風煙波瞟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說:“指甲該剪了,太長藏臟。”

滄督一哽。

“開玩笑的,”風煙波嘴角噙著笑,“這武器隨身攜帶,好得很!上了,別再受傷啊,滄督。”

滄督垂下眼睫,壓住咳嗽和喉頭的腥甜,“……照顧好你這自己吧,老夫不用你分心。”

雖說風煙波的劍術無雙,滄督的利爪無堅不摧,可到底雙拳難敵四掌,漸漸形成被圍困之勢。

“老夫還是先帶你走——”獙獙邊說,一邊緊緊蹙起眉凝起全部靈力試圖重新幻化出神獸的形態,帶她突出重圍。

“不急。”風煙波騰出手,按在少年肩頭。

她本是想說“再等等”,卻不料觸|手黏膩,心一驚,回頭看去,借著昏暗的燈籠火光,才發現滄督的衣衫已完全被暗色血汙所浸濕。

風煙波旋身,轉到他的另一側,射中一只攀爬上來的妖獸。

“你傷這麽重,不許再幻化。”

風煙波的眸中映著燈籠的光,瀲灩得叫滄督移不開視線,他苦笑著說:“莫擔心,老夫死不了。”

“別逞強,”風煙波咬牙,“我們能撐過去的,信我。”

少年面無血色,笑起來卻如三月春花,“……好,信你。”

話音未落,黑暗的街巷突然漸次亮起無數火把,一盞接著一盞。

光芒向著街頭巷尾延伸,漸漸形成奇異的圖騰。

被風煙波二人吸引來的妖鬼如今已全部匯聚在醉風樓周遭,自高空看就正處在這圖騰的中央。

醉風樓的一扇窗被推開了,一個彪悍的漢子探出頭來,對屋頂喊:“樓主,陣都布好了,收網嗎?”正是從前曾接待過君微的醉風樓管事,孫平。

“還挺快,”風煙波收回搭在少年肩頭的手,揉了揉手腕,自言自語地說,“沒吃過豬肉總見豬跑,只是不知道這陣閻郞使得,我使不使得。”

說玩,她將弓扔給滄督,雙手撚起訣。

那縱橫在長慶街巷的火光之光瞬間投映上了半空,猶如浮空的圖騰,在黑暗中熠熠發光。

——與從前閻煌在景都剿滅羅剎的時候,所起的陣法如出一轍。

滄督自然也認出來了,頓時慌了,“這陣所費不低,以你的修為怕是撐不住!”

風煙波額頭掛著汗,無暇分神,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死馬當作活馬醫……你能不能,別在他們面前揭老娘的老底……”

滄督朝下一看,果然發現原先打著火把的人們都已匯聚過來,其中站在最前面的都是年輕漂亮的女子,身著霓裳,眉目如畫——多是醉風樓裏的歌舞姬,此刻卻像風煙波一樣,成了站擋在所有百姓身前的戰士。

他說的沒錯,閻煌之所以可以輕而易舉地剿滅一城羅剎,是因為他的修為深厚,自然不在話下。可風煙波不同,她本是鮫人出身,研習的是媚術,從來靠得是軟磨,而不是硬剛,這降魔的陣她雖跟著閻煌見過許多次,自己用卻是頭一遭。

當陣法完全被激活,風煙波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修為,與閻郞之間的差距,比她想象中更大。

所謂看人挑擔不吃力,誠不欺她。

她能感覺到體內的靈氣修為以措手不及的速度流逝,仿佛被飛速抽離,以這個速度下去,怕是不等這長慶城裏的妖魔被剿滅,她就先被吸幹靈力而亡了。

“你且記著,頭一樁事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後才是旁人。”

瀾恭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

風煙波苦笑,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果然還是瀾恭,興許他早就料到她遲早會把自己送進這進退兩難的絕境裏,才會提前叮囑。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騷動。

風煙波勉強分出神去看,方才發現是禦林軍,以魏康和宋宋為首的將士們正從街頭巷尾追擊著妖魔,將這些作亂人間的妖鬼統統趕進圖騰陣法之中。

很顯然……所有人都把最後的希望放在了降魔陣上。

騎虎難下了啊。

風煙波閉起眼,沈下心,刻意忽視體內的空虛感,拼盡全力將降魔的金網高高擡起。

然而,力所不逮。

她真的,盡力了……

風煙波咬著唇,破了的唇瓣滲出的血腥味充斥了整個口腔。

她真的撐不住了。

就在風煙波感覺四肢仿佛被千鈞重擔所壓,再無力維持站立的時候,突然有股奇異的力量自而頭頂匯入,猶如清泉滋潤了久旱的裂土,瞬間充盈百匯。

她一鼓作氣,“收——”

降魔的金網鋪天蓋地而落,橫行的妖鬼連哀嚎都來不及發出,便被燒成了灰燼,被風吹散在長慶的昏暗的街頭。

街巷的門窗被推開,百姓們歡呼著湧上街頭。

風煙波精疲力盡地松開掐入掌心的手指,猛地回過身,卻正好看見渾身的金光正在一點點暗去的獙獙,正從半空中緩緩墜落。

那本就受了傷、翎羽雕零的鷹翼無力地覆在狐背上,似是還想振翅,卻終究沒能展開。

傷痕累累的神獸跌落在風煙波身側,鮮血順著醉風樓頂的瓦片蜿蜒。

風煙波踉蹌著撲過去。

獙獙卻卷起了蓬松的大尾巴,遮住了染血的狐面,不讓她看。

“滄督,你把這東西拿開!”風煙波又急又氣,扯著它的大尾巴,可是看見白色絨毛上的鮮血,她又不敢下手重了,怕弄疼他。

“……別看,醜。”

“老娘什麽醜東西沒見過,還怕你這樣的?快拿開,別逼老娘動粗。”

“……都說了,改改口,你這樣……會嫁不出去的……”

風煙波被他氣若游絲的聲音所驚,一時眼眶便紅了,“行,我不說老娘,你乖,把尾巴拿開,讓我替你看一下,別嚇我,行不行?”

她素來不服軟,幾時這樣哄過人?

慢慢的,蓬松淩亂的狐尾挪開了,露出暗金色的獸瞳來。

傷了眼,血汙沾在長長的睫毛上,金色的瞳孔裏倒映著風煙波的臉,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你受傷了啊……”狐貍的鼻尖,若有似無地抵了她的唇瓣一下。

風煙波抹了抹下嘴唇的血,不以為意地擦在袖口,“小傷。”

她探手在狐面額心,卻立刻睜圓了眼。

他的靈力修為呢?怎麽此刻體內一片虛空,半點不剩?

想起片刻之前突然灌註入自己體內的滋養,風煙波倏然明白過來,“你瘋了!?全都給我,那你怎麽辦,你會死的,滄督你會死你知不知道?”

獙獙眨了眨眼,似是睜開也十分困難,可還是強撐著看向她,“現在知道了。”

風煙波揪著他的胡須,咬牙切齒道:“你可知死是什麽?這人間再怎麽太平盛世,你都見不到了!好吃的,好玩的,包括你的小君君,統統跟你沒有關系了!你這個天真的傻子,到底明不明白生命有多珍貴?”

“我活了千年,確實一直不明白生命到底珍貴在哪裏,”獙獙邊說邊喘,隨著它的肩胛聳動,血便流得更多了,“可如今終於懂了,若無這條命……老夫便護不得心愛之人周全。”

他似是十分吃力地擡起前爪,想要摸一摸她,可是神獸的爪子尖銳,他遲疑了一下,終究無力地垂了下去。

風煙波想瞬沒關系,可狐眸卻已緩緩合上了。

她忙撫上他的眼,“別睡,我帶你去找閻郞,我求他救你……還有瀾恭,他如今神格覆蘇,一定有辦法!餵,老娘說話你有沒有聽見?滄督?滄督!你倒是睜眼罵我,不許自稱老娘啊,你睜眼啊……”

可是獙獙再也沒有睜開眼。

神獸的光澤一點點消散,到最後仿佛躺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只死去的、長了翅膀的普通白狐。

風煙波伏在狐鼻前,淚水終於滾落下來。

她本以為自己早就看透了人生,最多不過是做個輔佐者,不辜負曾吃過的苦和受過的屈辱便罷了,從不敢肖想更多。

可她沒想到,從聽見一個名字、動了為這個名字好好重新活的念頭,到失去這個名字、重新恢覆孤獨……前後不過轉瞬。

面頰邊的溫熱突然消失,風煙波猛地睜開眼,才發現鷹翼狐面的獙獙已經化作金色碎光,散入風裏。

她伸手,但什麽也沒能留住。

那些碎光仿佛被什麽所吸引,全都向著同一個方向飄去,風煙波追隨它們看過去,才發現,在長慶城一條不起眼的巷道裏,一個青衣少女披散著滿頭青絲,緩緩地走著。

她極清瘦,普通布衣單薄,看似不起眼,偏偏整個人在黑暗中仿佛會發光。

獙獙化成的金光追上她,然後便融進了她周身的清輝之中,仿佛本來就屬於那裏。

風煙波揉了揉眼睛,她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總覺得從長慶的每個角落裏都有暖光被少女所吸引,融合,然後使得她的身影更加明亮。

“——麓林使者被斬殺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街頭的百姓很快便潮湧向掛著使者首級的城門而去。

風煙波走神了這麽一瞬,再看向適才少女所途徑的巷道時,那裏已經空無一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打我…我把自己弄哭了

後面沒什麽可哭的了,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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