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傍晚，暮色微沈

方府廳堂

一番討論過後。

餘火蓮面色略顯蒼白，難掩倦容，唇角扯出一個淺淡的弧度，拱手朗聲道：“方大人，就按您的意思，晚生明日一早護送西夏公主隨大人一起進宮面見聖上！”

方子庵聽罷微笑點頭，又向旁側幾位文臣官員道：“這事，就這麽定了吧？”

官員皆頷首。

這時，側門走進來方離，眉眼帶笑，手裏捧著個茶盤。

方子庵見了心中一驚，板起面孔低聲斥道：“你怎麽出來了？！”

“我為什麽就不能出來？……”

方離輕聲回話，調皮的看了方子庵一眼，轉而向席間眾人微一欠身，恭敬笑道：“方離見過各位伯父、叔父……”她說著，眼光掃過眾人，看向坐在右側下首的餘火蓮，只見餘火蓮正低斂雙眸，手捧茶碗，靜默地品著茶，卻似沒瞧見她。哪知，他的嘴角不自覺的微微上揚了一瞬，終是難逃方離的眼睛，方離莞爾，聲音故意提高了幾分，“……還有，餘大人！！”

餘火蓮本來覺得自己此時此境應該是被她直接忽略掉的。因為與坐席間這些朝堂重臣的官銜比起來，他這聲“大人”的稱呼，實在是有些冒風頭，甚至有嘩眾取寵之嫌！如今竟然被她點了名，還是如此誇張的朗聲，確實把餘火蓮驚了一驚，害得他身子不禁往前一帶，差點噴了口中茶。

方離見狀立時斂了笑容，趕忙過來幫他穩了茶碗，懊悔的俯身低語：“火蓮，我……我是不是把你……嚇到啦？……”

餘火蓮聞言擡頭回望，四目相交，見她臉上神情透著聰穎、溫婉、靈慧、且略帶羞澀，不由得深深凝註，久久沈浸，方離忽感羞赧，睫毛微顫，眼光慌忙避了開。

二人情態，惹得席間一陣淺淺笑語。

“小離，……”

餘火蓮不禁失笑，正要回話，忽聞得上首方子庵肅顏低沈的一咳，他便立刻會意改了口，“哦，方姑娘，”

為了解除這凝滯的尷尬，他雙眉輕斂，淡淡含笑一低頭，言語沈郁，無意間竟帶出些寂寥哀愁，“餘某不才，乃是後生晚輩，學識淺薄，官職低微，經練又少，於眾多高官大臣同席列坐，實在不敢妄居此稱……”言罷，低垂的眼眸中映出些深邃清冷，熠熠飛揚之采。

“餘大人過謙了！餘大人少年英豪，技藝卓絕，舉座震驚，聖上眷顧，入得官場稍加歷練，日後，再由方大人從旁指點提攜一番……”一文官捋須笑道，似是別有深意的頓了一頓，“……未來仕途，焉能不順啊！”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餘火蓮臉上表情平靜淡定，唇邊浮起從容笑意，胸中卻是莫名的窒了一窒，目光裏，隱隱透射出一絲不屑鄙夷，一縷猶疑躊躇，還有一抹無奈的黯然神傷。

“哦，這個自然！”方子庵眼神微閃，附和的笑了笑，朝方離嗔怪的瞪了一眼，自慚嘆道，“怪方某教子無方，小女頑劣，讓諸位見笑了！”說完，又向餘火蓮看了一眼。

餘火蓮心領神會，道：“各位大人，在下尚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

“是，是。”方子庵頜首笑道，“府衙公務要緊，莫要遲了才好。”又向方離道，“去送送餘大人。”方離含笑點頭。

“晚生先行告辭！”

餘火蓮說著便站起了身，不料，一陣頭暈目眩之感突然襲來，令他眼前發黑，站立不穩，險些仰倒。方離看得他這異狀趕緊伸手扶住，才沒有被席間眾人看出。二人對視一眼，相扶，出了方府廳堂。

餘火蓮由她緊緊攙扶著，一路無話、直朝府門而去，步伐越來越急促。

“火蓮……”

見他眉心緊皺，神情茫然，呼吸不勻，腳步虛浮不穩，幾次拐角處險些摔倒，方離心中百般疑惑，步子也有些跟不上了，索性停了下來。餘火蓮也不得不頓住，卻沒有回身，他正暗自調息，片刻之後，才緩緩張開了眼睛。

“火蓮，告訴我，怎麽回事？！”方離上前一步，緊緊拽著他的手臂，對上他迷茫的雙眼，心中焦慮不已，“剛才在席上我看得你的神色似乎不想為人知，所以沒吭聲。可是……我從沒見過你身體這麽虛弱……你怎麽了？受傷了？……”

“沒有，” 餘火蓮唇邊強扯出一抹笑容，眼裏滿是苦澀悲愁，“這幾日……太勞累。……我回去、休息一夜便好。……小離，我沒事，不用擔心。”

聽得他的話音竟是如此的低沈微弱，方離心中一陣揪痛，道：“你要我怎麽能不擔心呢？連我爹都看出你精神不佳，所以才讓我們先走……你說你需要休息，可你下午不是才休息過嗎？！你的面色、怎麽會……這麽蒼白……”方離說著，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眼中閃過一絲驚恐的神色，“難道……今天早上的那杯茶……真的是……”

……你爹……你爹不是要你殺了西夏公主嗎？……那你……

“不是。”餘火蓮眼神堅定，搖頭笑道，“那是聖上為西夏公主賜的藥。”

這麽說，不是茶的問題，那又是怎麽回事呢？……火蓮……你真的沒事嗎？……

方離滿面擔憂的神色，雙眼凝註的看著他，聲音不住的顫抖：“……你明日一早要護送西夏公主入宮，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若有殺手借此機會孤註一擲……我覺得，我覺得這種時候不能有半點疏忽啊火蓮！……事關兩國，非同小可！萬一……”她眼中泛起淚光，悲聲泣道，“萬一出了什麽岔子，皇帝怪罪下來，誰來擔？！你的責任重大，你會沒命的！！”言語一滯，方離忽然想到了什麽，眼光閃動，“不如這樣吧，我去跟爹說、換個日子……我去求他！我求他們！我現在就回去求他們！！……一定可以的！……反正、也不急於這一時、是不是……”她徑自急切的說著，轉身就要向廳堂跑去。

餘火蓮一把拉住她，斷然道：“不！不能再拖了！！——”

他望著方離含淚的眼眸，緊鎖雙眉，心中湧出一股難言的愁苦，眼裏映著難再掩飾的悲戚和決絕，“西夏公主中了賊人的劇毒，一時間、難覓解藥，情況越來越不好……”

他說著，緩緩側轉過身。滑落的淚、無聲無息。垂在身側的拳，越握越緊。目光裏，渙散著太多的愁緒，太多，無所適從。

“……我怕、再拖下去，就不是只關乎我餘火蓮一個人的生死，而是可能會為天下百姓、帶來一場不必要的傷害……”深深吸了口氣，他轉頭凝望著她，聲音低啞：“沒有把握的事，我不做！……小離，相信我。”

“……無論怎樣，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方離神色悲切，“如果……你覺得……我可以幫得到你，告訴我……不要瞞著我，好嗎？我……我只是想幫你……我只是想在你身邊，與你並肩而行……險惡，或是苦難，我都不怕……我想陪著你，一起痛……”

“好。”唇邊扯出淺淺的弧度，眼神茫然而苦澀，沒有經過再多的思慮，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張口回了話。

“……火蓮，我想告訴你。剛才在席上，朗聲叫你，站在你身邊，和你說話，靜靜對視——我是故意的，”方離道，“我想讓他們知道，你是方子庵的女婿！這輩子，你都會與方子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小離，”餘火蓮苦笑一聲，“你應該明白，我並不願借著你父親的名頭……”

“不！我說的是方子庵，不是禦史中丞！”方離截口道，“我要他們知道，未來，無論職務大小，官銜高低，或者，不做官做個百姓，你都會是一個好官，是個好人！”

心頭莫名的跳了一下，是痛，還是恍然……

靜默了一陣，他輕舒了一口氣，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小離，其實，你現在就可以幫得到我！……閃電呢？它在府門口嗎？”

“……嗯！”

你我，總歸不屬於同一個世界，正邪之別，閃不開，也躲不過。你，一定要伴在我身邊嗎？那我……又怎麽可以把你一同帶入罪惡……

親人的血淚，徹骨的仇恨，還有爹……在他心上、一輩子都抹不掉的痛苦烙印，再也撫不平、好不了的傷痕！……是我心底的苦、眼底的愁，埋了20年……這回，只是這一回……

爹，我殺不了李承頌，我下不了手……

爹，我想做個好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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