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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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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鬟燭火中的臉龐異常清晰, 仿佛剛從他眼前閃過的影子只是一場幻覺。

夢中的季長瀾似乎有很多次這種幻覺,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長睫輕斂看不出情緒, 夏夜的冷風裹挾著細雨在他指尖凝聚,滴落時,懸在他腕間的佛珠驟然四散一地。

嘩啦嘩啦——

他耳膜間滿是木珠跳動的聲音。

一顆又一顆。

撞的人心口生疼。

怎麽會是她呢。

季長瀾聽見自己對自己說, “她不會回來的。”

……

雨後的庭院彌漫著淡淡的霧氣。

季長瀾駐足在小徑旁, 眼前是翠綠的古榕, 斑駁的光影從樹葉間隙中落下,在他玄黑衣袍上映出一片深深淺淺的痕。

“這是從嶺南帶回來的種子。”他指尖沾染著晶瑩的水露,緩緩將一束被風折落的花放回草裏,“那些種子你怎麽都養不活, 之前你總問我它們是什麽, 為什麽不開。”

“現在你看到了。”季長瀾輕聲說:“是鳳仙,你經常拿去染指甲的那種, 輕輕一碰就會蹦出很多種子。”

“它們在這開了四年, 到下個月, 它們的花期就過了。”

季長瀾垂眸, 靜靜擦去指尖的水珠, 過分平淡的嗓音無悲無喜:“喬喬,我不想等了。”

“再過十天我就要娶別人。我記得你當初和我說過,你不喜歡男人三妻四妾,那種人不值得你喜歡,你只會和一心一意的人共度餘生……所以我們沒可能了, 是麽?”

“反正你也不會回來的。”

冷風拂過古榕枝葉,樹冠上抖落一片清淩淩的雨,院中花香四散,季長瀾忽然低頭輕笑起來,“你一點兒都不在意,所以我娶誰又有什麽關系。”

喬喬早就不在了。

她根本就不會回來,她離開時所說的等,不過是給他一個活下去的信念而已。

她向來都不講信用,直到最後還在騙他,而他早就知道。

之前他還能憑借那些自欺欺人的夢境等下去,可是自從半年前他做了那場夢以後,就什麽也夢不到了。

那個狠心的小姑娘走的幹幹凈凈,什麽都沒留給他。他連她的靈位都沒有,甚至無法做到像謝熔那樣瘋癲。

“我好恨你。”季長瀾聽見自己靜靜的說,“你答應我的事從來都做不到,又憑什麽占據我一輩子。”

他站在古榕旁,從清晨到日落,直到天空中又下起雨時,才獨自走回了房間。

季長瀾再沒有去過那處開滿花的後院。十天後,虞安侯府舉行了喜事。

火焰般的紅綢一直蔓延到天邊,宴席結束後,他沒有去新房,而是回到了重華院裏。

不同於院外的喜色,青磚鋪就的道路兩旁只能看到幾顆松柏青竹,觸目所及一片翠綠,在寥寥夜色裏異常冷清。

季長瀾換下喜服,失了暖紅相襯,他的面容略有些蒼白,淡色的眼瞳裏帶著酒後的醉意,坐在桌前靜靜看著瓷瓶中的花。

良久良久。

他低聲說:“別生氣了。”

夜風輕輕地吹著,落針可聞的屋內沒有任何回應。

季長瀾毫不在意的笑了笑,輕擡指尖觸上淡粉色的花瓣,略微幹澀的嗓音放的很輕,“我知道你不想我娶別人。等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就去陪你。”

淡黃的花蕊落在指尖,他柔和偏執的目光像是在看眉眼彎彎的少女。

“因為我那天說了氣話,你才不肯理我的,對不對?”

她沒有走。

只是和以前一樣,生起氣來就不愛理人。

那個愛哭又驕橫的姑娘脾氣永遠那麽大,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喜歡她。

明明該恨她的。

季長瀾緩緩閉上眼睛,蒼白病態的面容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喬喬。”

“你再看看我好不好?”

……我很想你。

月光照在窗頭,回應他的只有簌簌冷風。

……

與這世一樣,夢裏的季長瀾最終殺了蔣夕雲,斷送了蔣齊斌苦心經營多年的國公府,朝堂上的大臣人心惶惶,一半的人因此喪命。

半個月後,寒露悄然而至,後院中的鳳仙花瓣落了一地。清潤如玉的汝窯花瓶中只剩了一根光禿禿的花枝。

季長瀾換了小姑娘最喜歡的那身白衣,花紋繁覆的袖擺垂地,面容輕側間,衣領處的狐絨隨風微蕩。

他站在火燭旁,輕擡指尖。

嗒——

狂風扯落枯葉,猙獰的火舌無聲蔓延,虞安侯府的天空猶如白晝。

一片火光中,季長瀾又看到了坐在床前的小姑娘。她面前放著一本皺巴巴的書,低垂著眼睫像是在哭。

他聽見她說:“我不後悔。”

“沒有感情和記憶又怎樣,阿淩不會傷害我的。”

“他在等我。”

哪怕死過一次,他也依然在等她。

他的命喚醒了小姑娘的記憶,小姑娘傾註了所有情感重回到他身邊,通天的火光被大雨澆滅,時間又回到了那個風和日暄的午後。

氣喘籲籲的小姑娘躥到他身前,兩彎細眉輕輕皺著,杏眼兒裏的神情又急又切:“侯爺三個月後要娶蔣二姑娘,是真的嗎?”

季長瀾垂眸,看到了她袖口處綻開的棉線。

暖風微醺,他聽到自己很輕很輕的“嗯”了一聲。

他看到小姑娘眼中的急切又重了些,幾乎是脫口而出:“侯爺能不娶她嗎?”

女孩兒身上淺淺的花香如路旁纏.綿的藤蔓,絲絲縷縷的繞在他身邊。

光線斑駁的樹影下,季長瀾緩緩朝她伸出手來,微彎著唇角問:

“那我娶誰呢?”



季長瀾再次睜開眼時,裴嬰已經帶著侍衛尋了過來。

許是身體虛弱的緣故,這一覺他睡了很久,顛簸的馬車晃晃蕩蕩,他呼吸間滿是輕輕淺淺的香。

抱著香爐的小姑娘歪頭看他,清甜的嗓音又軟又糯:“侯爺,我之前看你一直在出汗,就趕緊抱著銅爐坐過來了,你又做噩夢了嗎?”

季長瀾低聲說:“沒有。”

喬玥松了口氣,黑亮的杏眸裏蘊著淺淺笑意:“我就說嘛,我一直陪著侯爺,侯爺才不會做噩夢呢。”

他動了動唇,想起夢境中小姑娘堅定執拗的眼神,散落在風中的嗓音很輕。

喬玥放下手中的香爐靠了過來:“侯爺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暖陽從車簾中透入,男人淡色的眼瞳中漾起一片柔和的光,擡手將小姑娘擁在懷裏,貼著她耳畔輕輕說:“喬喬。”

“我愛你。”



三天後,大縉高宗謝宗駕崩,初秋的皇宮中很快掛上了一片素白色的綢。

消息傳到靖王府時,祠堂中的謝景剛剛在老王妃的靈位前點燃一炷香。

百姓的哭聲從高墻外的街道上傳來,小廝匆匆推開祠堂的門:“王爺,皇上昨晚子時駕崩了。”

謝景面朝香案看不出什麽情緒,只是淡淡問了一句:“他最後召見的是七皇子?”

“……是。”

謝景勾了勾唇角,漆黑的眼瞳中浮出一絲嘲弄。

季長瀾的動作果然很快。

有霍薇柔裏應外合,縱使皇上最後想見的不是七皇子,也不得不見他,事情早在季長瀾安然回到侯府的那一刻就已成定局。

擡手拂落袖擺上的灰,謝景看著眼前的香案低聲問:“鐘銳找到了?”

小廝面色發白,支支吾吾良久才回了一句:“找、找到了……王爺請節哀。”

“嗯。”

謝景沒再說什麽,揮手讓小廝下去了。

當晚,靖王謝景自戕於王府中,半個月後,七皇子謝珣繼位,改年號為永康,由虞安侯代理朝政。



今年的雪下的格外早,才到初冬,天地間就已被一片茫茫銀白覆蓋。

往常下雪時,喬玥都會在院中堆起高高的雪人,可是十分意外的,今天傍晚季長瀾回到侯府後,並沒有在院中看到那個貪玩兒的小姑娘。

房間裏熏香剛剛燃盡,楠木桌案上放著幾本他之前未見過的書。

草草翻動兩頁,季長瀾瞇了瞇眸,吩咐裴嬰備車去了將軍府。

沒想到季長瀾會突然過來,沈成來不及披氅衣便迎了出來,看著季長瀾略微冷凝的面色,他膽戰心驚的問:“侯、侯爺光臨寒舍,可是朝堂上出了什麽事?”

季長瀾掃了他一眼,嗓音淡淡的問:“你希望朝堂上出什麽事?”

語氣十分的不善。

瑟瑟夜風中,沈成額頭上瞬間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慌忙低頭:“屬下不知發生了什麽,還請侯爺明示。”

挑眉看向身側戰戰兢兢的將軍,季長瀾微彎的唇角毫無溫度:“將軍府有客,你這個做主人的都不知道?”

有客?

沈成皺了下眉。

他這個做主人的確實不知道。

可他並不敢這麽接,張了張口正準備請罪時,他迷迷糊糊的腦袋瓜裏忽然想起了孔柏菡下午去虞安侯府的事。

侯爺口中的“客人”,該不會是喬玥吧?

自己夫人把侯爺的夫人接到將軍府來玩兒了?!

沈成看著天空中沈沈夜色,莫名打了個冷顫。

有謝景的事在前,季長瀾從不敢讓喬玥單獨出府,然而烤著暖爐秉燭小酌的兩個閨蜜並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季長瀾走到院內時,孔柏菡正在慷慨激昂的給喬玥灌輸“女人就該有自己的生活,不要整天圍著男人轉”之類的思想,醉醺醺的小姑娘彎著一雙杏眼兒聽得認真,一點兒也沒有註意到門口站著的人。

桌案上的火光跳了跳。

似是察覺到了什麽,孔柏菡舉著酒杯的手一頓。

喬玥小心翼翼的回過頭去,正對上男人毫無溫度的視線。

他靜靜站在門前,漂亮的眼瞳沾染著夜色暗光,輕扯著唇角低幽幽的問:“玩的開心嗎?”

“……”

喬玥被季長瀾抱離了將軍府。

哪怕剛才的場景很驚悚,可季長瀾在外人面前依然給足了她面子,並沒有說一句不好的話。

跨過門檻時,喬玥甚至還能偷偷對孔柏菡揮了揮手。

季長瀾只是淡淡的掃了她一眼,什麽都沒有說。

喬玥覺得他應該只是一般生氣。

可是當他們上了馬車後,喬玥就不這麽想了。

無論她說什麽,季長瀾都不接一句話,好像分分鐘就回到了初見時那冷漠陰郁的自閉樣子。

用盡渾身解數的喬玥嘆了口氣,一臉挫敗的將頭埋在他肩膀上,帶著唇齒間微醺的酒氣,嗓音糯糯的說:“阿淩,你再不理我,我就睡覺了噢。”

“等我明天酒醒了,就不記得這些事了,到時候就不會這麽哄你了。”

“你要想清楚噢……”

說著說著,小姑娘就緩緩垂下眼睛,像是一副真的要睡著的樣子。

季長瀾眼皮跳了跳,忽然伸手,將她的紅撲撲的面頰擡了起來。

四目相對,男人捏著她的手腕嗓音沈沈的說:“下次再一聲不響的跑出去,我把你關在屋子裏,用鐵鏈鎖住你的腳,讓你哪都去不了。”

他的語聲很涼,然而小姑娘卻眨了眨眼睛,似乎並沒有什麽害怕的樣子。

季長瀾微微瞇眸,強調道:“關進更小的屋子裏。”

雪夜靜謐,醉醺醺小姑娘借著酒氣輕扯他的衣襟,趴在他耳旁小聲問:“那你在不在呀?”

清甜軟糯嗓音鉆入耳膜,季長瀾指尖像是被燙了一下,羽睫輕顫間,他一垂眸就看到了小姑娘眼底柔和的笑意。

他又想起了五年前那個月色如水的夏夜,小小的姑娘抱著半人高的枕頭趴在他床頭,眉眼彎彎的說要守著他的樣子。

好像滿天繁星,驟然落進了他掌心裏。

他怎麽舍得關著她。

從五年前她怯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喊他第一聲“阿淩”開始,這具空蕩蕩軀殼便有了靈魂。

她是從天而降的禮物,是他這輩子獨有的歡愉。

馬車駛入小巷,季長瀾將醉醺醺的小姑娘擁入懷裏,輕輕在她耳旁說:

“我在。”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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