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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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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靜謐, 晚風從窗縫吹進房間裏, 金絲穗子上的玉石拍打在床頭上, 發出極輕的“嘀嗒”聲。

季長瀾睡眠向來淺, 從喬喬離開後,失眠也有愈來愈重的趨勢,一點兒風吹草動就會醒, 很多時候只能靠藥物維持, 可今晚他卻睡得很沈。

嘀嗒嘀嗒——

耳旁的聲響愈發清晰, 他的夢中下起了細細密密的雨。

他身處在一間刷滿白漆的房間裏,房間裏的一切都是白的,從櫃子到衣架,再到那張不大的單床, 包括那單床上的被子, 全都是一片毫無生氣的冷白。

雪洞似的。

季長瀾一擡眸就看到了躺在單床正中的小姑娘。

她的身子掩在雪白的被子中,一條透明細長的管子從她手背一直延伸的床頭上方的瓶子上, 瓶中正不斷往下滴著冷冰冰的液體。

雨絲拍打在窗戶上, 小小的姑娘雙眸緊閉, 面頰不再是他記憶裏粉嘟嘟的圓潤樣子, 下巴尖而消瘦, 漆黑的睫毛輕輕覆在眼瞼處,一動不動,好似悄然墜落在雨中的蝶,安靜的毫無生氣。

“喬喬……”

季長瀾輕聲喊她,一片靜謐的房間中, 他只能聽到自己沙啞空洞的回音。

他緩緩伸出手,沒有記憶裏溫暖柔軟的溫度,他的手輕飄飄從她面頰上穿過,握住了一片虛無。

滴滴——

耳旁響起了單調的聲響。

他隨著那響動轉眸看去,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上,他看到了最上方那條不斷波動的綠線。

是她的心跳。

很微弱。

身後的房門“啪”的一聲被人推開。從門外匆匆跑進來一群穿著白衣服的人,圍在床前神色慌忙的在檢查著什麽。

嘀嘀嘀嘀——

方盒中的警報聲越來越急,尖銳刺耳的聲響不斷的在房間裏回蕩,窗外暴雨傾盆,狂風扯落剛冒出嫩芽兒的枝葉狠狠抽打在窗戶上。

“姐姐——!!”

男孩兒的哭喊聲從門外傳來,季長瀾轉頭望去,看到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將男孩兒緊緊擁在了懷裏。

那女人有著和喬喬極為相似的眉眼,壓抑的啜泣從女人唇邊溢出,她低聲安慰著身旁的男孩兒:“瑞兒乖,你姐姐不會不有事的,瑞兒不哭……”

……不會有事的?

那他們哭什麽呢。

滴——

屏幕上的線條波動越來越淺,逐漸歸於筆直……

窗前吹進來的風很涼,屋裏的人漸漸退出房間,站在女人身旁正說著什麽。

男孩兒嘴巴張的老大,那雙和喬喬同樣黑亮的眼眸裏溢滿了淚。

可季長瀾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四周是一片刺眼的銀白,他仿佛置身於霜雪呼嘯的寒風中,渾身僵硬,冷的刺骨。

……他明白自己等不到她了。

流蘇穗子上的玉石拍打在床頭上,季長瀾心臟驟然縮緊,驀地睜開雙眼,額頭被汗水浸濕。

窗外月華流瀉,淡淡的檀香從屏風後散開,四周安然寂靜,沒有冰冷呼嘯的暴雨和尖銳刺耳的響動。

是夢。

他又做了和半年前一模一樣的夢。

夢境中窒息的疼痛感狠狠撕扯著他,他喉嚨裏漫上淡淡的血腥氣,眸底一片死寂,漆黑的眼睫微微濡濕。

季長瀾動了動身子,下意識的想起身,指尖卻在碰到少女手臂時僵住了。

柔軟溫暖,不是夢境中那滲入骨髓的冷。他恍惚了一瞬才想起昨天發生的事。

喬喬回來了。

只是這幾年來的噩夢太深太重,才會讓他一時間忽略了喬喬回來的事實。

他轉眸看了少女一會兒,心裏撕扯般的疼痛逐漸平覆後,他披了件氅衣走出房間。

裴嬰守在屋外,見他出來後忙跪下身子:“侯爺,您先前交待的事辦妥了。”

季長瀾問:“靖王那邊呢,有什麽動作?”

裴嬰道:“靖王那邊一切如常,不過沛國公遞了份賀禮到靖王府。”

“有什麽喜事?”他問。

裴嬰楞了楞,見季長瀾神情恍惚的樣子,小心翼翼的開口提醒道:“再過幾天就是老王妃的壽辰了,侯爺您忘了嗎?”

“……”

他確實忘了。

先前的夢境令他思緒難安,他腦海裏全是小姑娘躺在病床上毫無生氣的樣子。

他記得剛見喬喬時,小姑娘也穿著那身和夢裏差不多的單衣,頭上帶著粉白相間的帽子,將她的頭發嚴嚴實實的裹住。

他擡手想把她帽子摘掉,小姑娘捂著腦袋說:“別、別摘,帽子摘掉很醜的……”

醜?

怎麽會醜?

他還是把她帽子摘掉了。

小姑娘紅著眼圈兒哭了:“……我是小禿子,我沒有頭發。”

季長瀾記得自己當時楞了一下,伸手摸上她那一頭有些蓬亂卻濃密的秀發,輕輕扯了扯,問她:“這不是頭發?”

“誒?”小姑娘似乎感覺到痛,伸出細軟的手指摸著自己的頭,淚光閃爍的杏眸忽然亮了亮,“我有頭發了,我不是小禿子了……”

這哪是小禿子,這分明就是個小傻子。枉他還懷疑這個突然出現的小姑娘是謝熔派來的人。

後來相處的過程中,她沒再提起過此事,他接受能力向來強,也只將這事當做是初見時的插曲,不再放在心上。

直到半年前的雨夜裏,他做了和今天晚上一模一樣的夢。

那個粉白相間的帽子不似初見時那般鼓鼓一團兒,幹癟癟的貼在腦袋上,帽子之下是肉眼可見的空蕩。

那麽愛美的姑娘,他每次給她梳頭時多掉一根頭發她都會很緊張……可她真的掉光了頭發,沒法再梳各式各樣漂亮的環髻,沒法再戴鑲金點翠的步搖……

她怎麽受得了?

“侯爺,您還好嗎?”裴嬰的低喚聲打斷了季長瀾的思緒。

季長瀾閉了閉眼,面色比剛出來時還蒼白幾分,他語聲淡淡道:“確實是喜事,幫我也準備一份罷。”

往常老王妃的壽禮都是侯爺親自準備的,裴嬰只覺得侯爺今天睡醒後就奇怪的很。

不,不對,侯爺也不是今天才變奇怪的。

侯爺從半年前就變得很奇怪,以前在乎的都不在乎了,比如那個種滿鳳仙花的後院,又比如之前放了很多珍寶古玩的房間……院子荒廢了,珍寶古玩被他一把火燒了,後來,甚至連國公府的親事都同意了。

好像一夜之間就變成如此模樣,就連裴嬰也不明白是為什麽。

他也不敢多問,只能道了聲“是”,又道:“那侯爺這次可還要像之前一樣在靖王府小住一段時日?”

小住……

季長瀾緩緩睜開眼,墨眉微皺,眼神也幽冷了下來。

現在有喬喬在,他自然是不希望她在見謝景的。當年她從集市回來雙頰微紅的樣子他想一想就要發瘋。

她對他從來沒有臉紅過。

他當然明白情竇初開的小姑娘臉紅是因為什麽。

他根本不想讓她再看謝景一眼。

季長瀾道:“送份賀禮過去就行了。”

裴嬰道:“那老王妃的壽宴侯爺也……”

“不去了。”

沒料到季長瀾拒絕的這麽幹脆,連貴妃皇上都會去的壽宴侯爺怎麽能不去?不去不就等於和靖王撕破臉了嗎?這讓皇上怎麽想?

因為先前退婚又清理了線人的緣故,侯爺如今在朝中情況並不好,沛國公此次忽然參加壽宴,明擺著是沖著侯爺去的,侯爺若是不去,豈不是更惹人懷疑?

裴嬰支支吾吾,本想著再勸兩句,可季長瀾卻轉過頭來掃了他一眼:“你想說什麽?”

不輕不重的語調,卻讓裴嬰從腳底升出一股寒意,忙道:“沒、沒什麽。”

“沒什麽事就退下罷。”

“是、是。”

裴嬰匆忙退下,季長瀾看著少年英姿勃發的背影,腦子裏不知怎麽就想起了喬玥之前說過的話——

“裴嬰這些日子挺好的,總幫著奴婢呢。”

“那個大哥哥蠻好的,他說他認識你,帶我買了不少好吃的……”

女孩兒眉眼彎彎的笑臉和四年前的小姑娘交疊在一起,連說話時那無辜懵懂的眼神都一模一樣。

她是不是看誰都好?

季長瀾眼中戾氣翻湧而上,衣袖下的手緩緩收緊,先前剛剛包紮好的傷口又因為他雙手握緊的力道迸裂開來,撕裂般的痛楚從手臂上傳來,額上未幹的冷汗被長廊外的冷風輕輕一吹,他腦海裏的思緒才清醒了一些。

他垂眸,看著緩緩流淌到手背上的血跡,忽然擡手將那抹猩紅拭去了。

不能再想了,如今她人總歸是在他這裏的。



靖王府內。

謝景正坐在桌前寫著請柬,寫到季長瀾那封時,他的筆尖頓了一下,忽然將那團寫滿墨跡的紙丟到了旁邊的火爐裏。

一旁的鐘瑞皺了下眉,忍不住問道:“王爺您這……您這是不打算請侯爺了嗎?”

請。

當然要請。

只不過如今季長瀾知道了喬玥的身份,怕是不願意再來參加宴席了。

以他的性格,如今怕是恨不得將喬玥藏著掖著,誰都不讓她見。

更何況見自己?

他沈默了半晌,對鐘瑞吩咐道:“去把母妃當年給侯爺買的那塊玉墜送過去,現在就去。”

“是。”

蔣夕雲已經失蹤,兩人婚事暫且擱置,倘若季長瀾再不來,朝中大臣人心惶惶,沛國公摸不準他意思,被逼急了難免對喬玥動手。

季長瀾自然護的住喬玥,不過沛國公剛剛失了女兒,心裏悲痛交加,再受刺激定會孤註一擲,沛國公怎麽對付季長瀾他不管,但喬玥是不能有事的。

總得讓季長瀾先來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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