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後，梧桐花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給問心解釋那邊的情況。

她還是不想他走，說不了幾句就得停頓一下，否則痛苦的情緒會鋪天蓋地得湧出來。

問心反過來安慰她。

“要是我成功阻止了你，你就不會來到大西朝，不會見到我們，痛苦也將不覆存在。”

梧桐也想過這個問題。

如果沒有穿越，自己會留在現代，找一份合適的工作，談一場甜甜蜜蜜的戀愛，結婚生子。

她在大西朝的一切都會被抹去，這段歷史將從所有人都 記憶中消失。

沒有人記得她，她也不會記得對方。

如此一想，情緒非但沒有平靜，反而更洶湧了些。

問心看看時間，拿出一把小剪子。

“能不能問你要個東西？”

“什麽東西？”梧桐眼眶和鼻尖都是通紅的。

“想留個念想，本來該畫張相的，可是時間來不及，所以還是給我一縷頭發吧。”問心說完立馬補充道：“要是你們介意，那就算了。”

梧桐搖頭：“別說一縷頭發，你給我剃禿了都行。”

“剃禿那不成尼姑了麽？南疆王會恨死我的。”

問心把剪子遞給她，“我只要一縷頭發。”

梧桐剪下一縷，沒有馬上給他，而是從衣櫃裏翻出一個裝首飾的漂亮小布袋，把頭發放了進去，這才拿回去給問心。

問心妥帖地放在胸前暗袋，輕聲道：“謝謝你。”

初次見面時，他只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和尚。出來游歷人間，卻被人間的險惡嚇了一跳。

之後碰見她，因為心心念念想著她，才再一次下山。

如今，他經歷過，擁有過，失去過。

盡管都極其短暫，可他已經心滿意足。

人生本就是一場體驗之旅，他這輩子不遺憾。

申時，平日冷清的佛堂外突然出現許多駐守的士兵，威嚴地把守住每一個出口。

為了維持現場秩序，段扶風決定在場的人越少越好，於是佛堂內只進去了四個人。

他、梧桐、問心，還有戴著鐐銬的陸易生。

李得明帶著侍衛在外駐守，小山則領著小耗子和巴沙爾，在她院中逗小白狗，時不時朝佛堂方向憂心忡忡地望去一眼。

陸易生進天牢才不到半個月，整個人從裏到外都換了樣，再也沒有往日的囂張和底氣，跪趴在冰冷的地磚上，身上傷痕累累，宛如一條快要老死的癩皮狗，脖子上的鐐銬還壓得他擡不起頭。

梧桐同情天底下所有人，唯獨不同情他，冷聲道：

“待會兒你要是敢耍半點心機，我一定砍了你的頭。”

陸易生無所謂地撇撇嘴。

“我活了這麽多年，就算今天死了，也沒什麽可惜的，你用不著這麽威脅我……再說了，就算我按照正確方法操控機器，他也未必能抵達預計中的時間，我何必多此一舉，專門去陷害他？”

段扶風掀開機器上的布，拔出槍抵著陸易生的太陽穴。

“打開。”

陸易生慢吞吞地操作一番，機器上的燈亮了起來。

問心按照他的要求，躺在了小床上。

梧桐竭力忍住沖上去阻止他的欲望，為此不得不離他遠遠的，站在隔間門外，扶著木制墻壁，墻上已經留下幾個淺淺的指印。

問心一擡眼簾，看到的就是冰冷的機器。

他曾經親眼目睹陸易生把幾個侍衛送進去，之後他們再也沒出來。

今天輪到他了。

陸易生慢條斯理地按著上面覆雜到讓人眼花繚亂的按鈕，完全看不出緊張，甚至怡然地哼起了一首太平調。

“莊公打馬下山來，遇見了骷髏倒在了塵埃。那莊子休一見發了惻隱，身背後摘下了個葫蘆來……”

段扶風把槍口往前戳了戳。

“閉嘴。”

陸易生譏嘲。

“你們說我禍害蒼生，然而這皇城腳下，有不哭的鬼麽？”

段扶風道：“因為知道有惡，所以才要行善。不可原諒的不是懲惡揚善，而是明知故犯。”

陸易生無話反駁，心裏卻還是不服氣的，哼哼兩聲，說道：

“讓讓吧，別把你們一起卷進去了。”

段扶風退到門邊，槍口仍然對準他。

他能在千百米外取人首級，這點距離，更是不在話下。

問心把手放在胸口，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陸易生拍拍手，用一根手指戳著最後的按鈕，沖二人揚唇一笑。

“下輩子見了。”

綠光暴漲，他一彎腰，鉆進機器中，同問心一起被光芒籠罩。

他想逃！他也要回去現代！

梧桐猛然意識到他這麽做的用意，要撲過去把他拖出來。

段扶風卻伸手攔住他，沖光團中連開數槍。

梧桐大驚。

“你怎麽可以開槍？問心還在裏面！”

“放心，我沒有打中他。”

梧桐不信，一定要自己沖過去看看。

可是等她好不容易推開段扶風，沖到機器面前，小床上卻已經空空如也，什麽都不剩了。

綠光漸漸消減，梧桐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機器，忍了很久的淚終於撲簌簌的往下滴，趴在床上哭了起來。

段扶風丟掉槍，走過去抱住她。

問心從未體驗過如此奇妙的感覺。

像身體每個關節都被打碎，每一寸骨頭都磨成了粉，每一塊皮肉都隔成薄片。

強烈的痛苦後，是令人喜悅的新生。

他破碎的身軀被重組，手腳恢覆原狀，油綠光芒包裹著他，宛如一汪溫暖的泉水。

當那種包裹感逐漸消失後，他落了地，耳中湧進嘈雜的說話聲。

問心睜開眼睛，發現面前全是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著與梧桐形容的大體一樣，卻有小部分不同。

最關鍵的是，他們都在對著他指指點點。

而他感覺手上黏糊糊的，很難受，低頭一看，身邊居然躺著陸易生的屍體。

他似乎中槍了，鮮血浸濕了整塊地面，眼睛徒勞地張開著，裏面是濃濃的悔恨和不甘。

問心想起穿越之前，他朝自己撲來的模樣，與隨後而來的槍聲，頓時了然。

他不打算管他，只想找到梧桐，阻止一切。

於是問心站起了身，與旁人格格不入的衣服上沾滿了血，每往前走一步，就會引來圍觀者的驚呼，以及他們波浪式的後退。

這麽多人，太礙事了。

問心擡頭看著墻壁，琢磨著要不要跳到樓頂上去，人群外忽然傳來一種奇異的尖銳聲音，像哨子，聽得人頭皮都疼。

人群自動讓開，幾個穿著黑色制服的男人走進來，問心一眼就瞥見他們腰上的槍。

而他們看清現場情況後，立即掏槍對準問心。

“雙手抱頭，蹲下，不準動！”

問心猜測他們應該是梧桐口中說的警察，警察是最好不要招惹的，於是乖乖蹲下去，被他們押回公安局。

審訊室裏，警察嚴肅地問：

“你跟受害者是什麽關系？”

“認識。”

“你為什麽要殺他？”

“我沒有殺他。”

“不是你殺的，你們為什麽會出現在哪裏？”

“穿越過來的。”

“……”

警察翻來覆去的問了好幾遍，問心始終只有那套回答。

他們懷疑他在裝傻充楞，給他搜身，翻出幾粒奇奇怪怪的藥丸。

“難道是某種新型毒品，他吸嗨了？”

年輕的警察問。

老警察讓他送去做檢驗，幾天後結果出來——只是普通的中藥合成物，似乎可以解毒，沒有任何危險性。

屍體身上有槍口，法醫取出子彈，發現是自制的，來歷不明。

嫌疑人並沒有槍，回答問題時非常配合，只是答案讓人不知所雲。

更為關鍵的是，兩人都找不到身份，像是憑空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

警察們開會後認為，嫌疑人應該是個重度精神病人，應該送到精神病院去。

至於屍體，只能送去火化，封存檔案，等以後找到線索再繼續搜查。

問心從待了幾天的拘留室，轉移到精神病院，穿上帶有編碼的藍色條紋病號服，過上了作息規律的生活。

六點半起床，七點吃飯，七點半看新聞，八點去操場活動。

他站在操場的鐵絲網下，擡頭仰望天空。

路過的護士對此見怪不怪，畢竟精神病人要是正常，那就不會被送到這裏來了。

沒想到的是，等她倒完垃圾回來，原本站在那裏的人就不見了蹤影。

裏裏外外找了個遍，連監控都翻出來看了，就是找不到那個人！

精神病院亂成一鍋粥的時候，問心已經走在街頭，按照梧桐給他的形容找一所大學。

城市很大，而他身無分文，走到夜深時，才抵達目的地。

他想進去，門衛一看衣服就攔住他，不許他進入學校。

問心只好蹲在一邊的墻角下，等待目標出現。

不知過了多久，大學裏走出來一群人，有兩個女生停在路邊，依依不舍的道別。

二人身高差不多，身材都很纖瘦，只是一個人的頭發長些，另外一個短些。

問心覺得很眼熟，卻因為路燈光芒黯淡看不清，正要走上前詢問時，就見一輛卡車喝醉酒似的，橫沖直撞地開向了二人。

女生被嚇得忘記反應，看見車頭離自己越來越近，抱著腦袋尖叫。

砰的一聲巨響，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襲來。

二人睜開眼，心有餘悸地看著對方，發現卡車不知怎的，竟然繞開她們，撞到了學校的圍墻上，車頭已然癟了一邊，司機驚慌失措地從另外一邊跳下來，打電話給保險公司和警察。

二人死裏逃生，心臟狂跳，牽著手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忽然看見卡車後面，走出來一個身材高挑的男人。

他光頭，纖長挺拔，皮膚白如凝脂玉，長眉斜飛，眼角微微下垂，濃密的眼睫在臉上投落下兩片陰影，是堪比明星的相貌。

最引人註意的是，他眉心有一顆鮮紅的痣，簡直像血一樣。使得那張漂亮得有些過分的臉，隱隱籠罩著一層神聖的光輝。

“梧桐，你剛才看見他過去嗎？”

若蘭提著自己的小皮包，清秀柔美的臉上滿是驚訝。

梧桐搖頭，雙眉緊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人，總覺得在哪兒見過。

在二人的註視下，這個奇奇怪怪的男人走到梧桐面前，如卸重負地笑了笑。

“我找到你了。”

那一瞬間，仿佛有行星在他眼中炸開，美麗的光輝穿越千年，直擊梧桐的心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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