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看不見，所以屋裏沒有點蠟燭，很昏暗的陰影裏，福祿沒有看清屋裏有什麽。

但是，屋裏的情景，猜也能猜的出來了。

門中走出幾個把腳步刻意放緩了的人，都是熟悉的面孔，和福祿差不多的高，差不多的壯，手裏拿著長短不一的棍棒，表情都是一臉的尷尬和為難。

都是往日在程府一起做工賣力氣一起喝酒侃大山的兄弟，如今領了這樣的命令，來與不來，就是自己挨打和打別人的區別。

有幾個人，甚至閑時還來這裏吃過福祿奶奶做的飯，穿著福祿奶奶做的布鞋，幾乎也成了奶奶的半個親孫子。

如今，他們怎麽可能做出這樣讓自己對不起良心的事來。

福祿依然彎著腰，輕輕拍拍奶奶的手背，“沒事沒事，就是我的幾個兄弟，過來找我去喝酒呢。”

奶奶怎麽可能會信，牢牢拽住福祿的手不肯放開，這幾個人來了不聲不響的，知道奶奶眼睛是盲的看不見就在屋裏這樣等著，怎麽可能是來找福祿喝酒的。

可是又不敢說出來，怕那些人聽到了動起手來福祿沒有時間逃跑。

福祿手上加了一點力道，扳下了奶奶顫巍巍的手，語氣依然緩和著。

“奶奶，您在家等著我，我和他們出去喝頓酒，待會兒就回來。”

奶奶連忙伸出手去，想再拽住他，可是雙手在寒冷的空氣裏劃拉了好久，還是什麽也沒有抓到。

“大祿！大祿！”蒼老的聲音回蕩在深深的小巷，可是沒有人回應，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好像孫子根本沒有回來過，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臨旁的幾戶人家陸續亮起了燈，一看是那最窮的福家人，嘆上一句這老婆子也是命苦呦，就這麽一個孫子還不讓她省心，然後就又都把燈滅了，和各自的家人進入了夢鄉。

人心，真的就可以如此涼薄。

福祿帶著他們一行人走到了遠遠的另一條巷子盡頭，那幾個人掂著手裏的棍子，還是狠不下去心，就這樣僵持著，雪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的，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凝成了淡淡的霜。

“多謝。”

福祿反倒先開口了，就憑他們沒有把奶奶怎麽樣這個做法，就對得起他們的兄弟情分了。

“動手吧，我得成什麽德行你們才能回去交差？”

福祿歪了歪脖頸，甩了甩右手手腕，卻沒有擺出要動手的架勢。

“如果可以的話，以後我奶奶還麻煩你們幾個幫我照顧。”

反正沒什麽可牽掛的了，不如還別讓你們為難。

“福祿，你還是走吧，我們就說你跑了。”

領頭的人還是將棍子一把扔到了地上，對於兄弟，他下不去手，實在是下不去手。

“他娘的，老子還怕那個娘們兒罰我銀子？砍柴哪兒不能砍，老子不幹了！你走吧！”

“對，不幹了！”“對！兄弟你走吧！”

棍子落在地面厚厚的雪上，發出一聲聲悶響，五大三粗的男人，說不出什麽敞亮利落的話，只是用力捏了捏福祿的肩膀算是叮囑，轉身便走了。

“兄弟，剛下估計把老人家嚇得不輕，替我們幾個給老人家陪個不是，快走吧。”

為了兄弟，一個飯碗，實在是不算什麽，大不了回老家，靠力氣吃飯，怎麽都能餵飽自己，總不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更何況，福祿送走的那個女子，前不久剛剛救過他們的命。

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走之後，福祿一個人剛走出那條巷子，還沒看到自己家的門口，就被腦後襲來的一棒子打暈，又被拖進了那條深巷，在雪地上留下一道寬寬長長又淩亂的痕 跡。

最後這個偷偷跟過來的人，是司徒府派來的家兵，聽的自然是程錦苒的命令。

程太太因為兒子的不辭而別離家出走已經急的顧不上這些，程錦苒本以為程軒會把這一切都料理好，可是程軒竟然被那勞什子良心攪得不再管這一攤子事，所以，就只能她自己動手。

程軒這個人，狠不下心又做不了善人，註定辦不成大事。

程錦苒心裏打著的算盤，深得母親的真傳，每一步棋都一模一樣的風格。

只是，她的算盤的尺寸，比程太太的要大的多得多。

程太太只是為了程家的前途機關算盡，程錦苒還要再加上司徒家的那一份。

其實，月兒好幾次只差一點就能猜出程錦苒心裏所有的打算，這讓本來只是打算把月兒當成棋子的程錦苒感到很不舒服。

月兒和程昴的離開本來很讓程錦苒順心，可是，就是因為這個福祿，竟然讓她找不到月兒和程昴躲去了哪裏，這可不是程錦苒計劃中的事情。

“說！他們倆在哪兒！”

“你他媽誰啊你！”

福祿勉強清醒一些之後咬咬牙一個挺身站了起來，拳頭揮出去時帶著凜凜的風聲，家兵沒有想到他還能再站起來，一個躲閃不及，肩窩被實實在在地挨了一拳。

“謔！可以啊。”家兵吃痛著忍住了霎時傳來的疼痛感，扭了扭脖子，也認真起來，架起雙拳擺出要迎戰的架勢。

福祿的第二拳也瞄準了眼前的人，可不知怎的，眼前的人有些模糊，整個世界好像都蒙上了一層白茫茫的絨毛。

家兵也看出了福祿的破綻，趁福祿還在恍神的時候，拳腳利落地招呼在了福祿身上，每一下都瞄準了福祿本就疼痛不已的頭部，福祿也盡所能地反擊著，可是無奈頭腦發昏，速度比對面的人慢了太多。

福祿就算是再壯再能打，面對這真刀實槍練出來的家兵，還是一時抵擋不住不斷襲來的重擊，加上本來就挨了一棍子眼前一片金星，嘴裏充滿了腥甜的味道。

血順著額角流了下來，流過眼睫毛稍稍擋住了本就模糊的視線，福祿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被家兵抓準了時機，迎頭落下最終的一擊。

福祿被打趴在雪地上，想要再爬起來可是手腳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傳來抽搐的疼痛。

“說，他們去哪兒了。”家兵蹲下來捂住臉上腫起來的青紫傷痕，眼神如鷹般可怖。

見福祿喘息著還是不肯回答，家兵索性也陪著他耗了起來，拳頭如雨點般落下，挑著最疼的穴位和關節，時不時還站起來狠狠地補上兩腳，每一下落在身上，都是一聲沾染著血跡的悶響。

福祿的本能讓他選擇了沈默，任憑身上再次傳來一次次入骨的疼痛，還是咬緊了牙關不發出聲音來。

這是我對你的承諾，最後的承諾，就算是拼上我剩下的最後這一口氣，我也要去實現。

家兵見福祿怎麽打都不出聲，好像也沒了耐心，程錦苒給他的命令是不能驚動別人，這麽下去，早晚會有人發現他的存在。

“你到底說不說！”

最後一下重擊狠狠地落在頭上，發出一聲微弱的碎裂聲音，視線霎時變得模糊，身上的疼痛逐漸變得麻木，冰冷的空氣吸入肺中都感覺不到了任何一絲涼意。

眼前的世界定格在一片紅色的血跡前，散發著些許蒸騰的熱氣，很快地陷入進雪地裏，結成了紅色的冰。

我想知道，當你把簪子戳進心口的時候，有沒有這麽疼。

如果有的話，那也算是我最後對你的記憶了。

就這樣吧。

下輩子，換你這樣地喜歡我好不好，換你這樣的一廂情願好不好。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忍心。

站著的人看到福祿的眼神越發渙散，這才發覺事態的不可挽回，丟下棍子，頭也不回地跑走了，極佳的輕功，地上甚至看不出他的腳印。

雪依然洋洋灑灑地從空中飄落，徹夜未停，留下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連血跡都被掩埋地不留一絲痕跡。

福祿的胸口還有些微弱的起伏，一下，兩下，便再沒有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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