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洗劫般的鬧劇，維持了整整一個時辰才算散場，官兵們如同地痞流氓般確認了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之後，才悻悻著走了。丫鬟們哪見過這陣仗，在地上哭成一片，眼淚都混進雪裏凍成了冰，家丁們就算是有幾個身強力壯的也不敢和拿著真刀真棍的官兵硬碰硬，保住了自己的被褥都算是幸運的。

可笑的是，那些官兵在搬東西出去時，對月兒視而不見，繞過她就繼續進去搬搶了，他們推搡的，好像都是那些尖叫著癱在地上不敢動彈的丫鬟，月兒就這樣戳在門口，他們反倒是不敢動她。

人啊，還真是可笑。

程軒一直連影子都沒有見到，杏兒就只知道坐在地上哭，小寶聽見哭聲也跟著哭，吵得程錦苒腦仁生疼。

自始至終，程太太都冷著一張臉，不去理會一個大人一個孩子哭的如此聒噪，心裏繃著一口氣，此時最重要的東西，不知有沒有人藏好。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嚇得杏兒渾身一顫，以為那些官兵又來搜刮了。

直到看清了眼前人，杏兒才身子一軟，袖中當啷掉出一枚精巧的小匕首。

程軒在外面不知是經歷了什麽，連發冠都歪到了一旁，頭發松散著，連腰帶上掛著的玉佩都已經只剩下了絲帶系著的一小塊殘片，灰頭土臉地跪到了地上。

程軒的目光其實瞥見了地上的匕首，卻並沒有問杏兒準備這個的原因。

“母親……”

程軒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方冊子。

程錦苒也是聽說過沒有見過這個東西，這是程家祖傳的釀酒方子，程家世代釀酒，全靠這一小冊方子在各分號的掌櫃口中代代流傳，落在紙上的，只有這一冊，每年祭祖時才會由家中當家的人拿出來，獨自供奉著叩拜一次，連程軒都是第一次見到。

留下了這個，程家就還有東山再起的命數。

程太太這才松了一口氣，伸出手並沒有接那個冊子，而是緊緊地攥住了程軒的手。

“好孩子，你受苦了。”

程軒沒有回答母親，攬過杏兒的肩膀摸著杏兒的頭發，輕聲地哄著，“別怕別怕，人沒事就好，人沒事就好。”

程軒心裏其實也是怕的，但作為這家裏唯一姓程的男人，也不得不咬牙撐住。

等所有的官兵都撤出了巷子，管家這才從前廳的八仙桌下爬出來，叫人去清點一下還剩些什麽，可傭人們被嚇得魂都飛了一半，哪有人肯聽管家的話，管家裏裏外外轉了一圈，除了福祿這些看起來就不太好惹的沒有被那些官兵嚇唬，還也只剩月兒這麽一個還算清醒的人了。

“月姑娘，你看這、這……”

冷眼看了這一場的鬧劇的月兒，此時心裏倒有幾分解恨，你們這些人機關算計得來的這些東西，到頭來不還是全都被拿走了。

月兒輕抿了一下嘴角，“走吧。”

程軒和杏兒的房間早就什麽都不剩，連絲緞的被褥都沒有留下，紅木雕花的大床也被刀柄撞得傷痕累累，這些人來搶時，估計是當做玩樂一般肆意地搞破壞才會是這幅慘樣子，香包絲線被扯斷了東一個西一個地掉在地上，程軒的畫倒還都在，只是裝著畫軸的大青瓷缸被砸碎了。

月兒彎下腰撿起一卷，徐徐展開，是姐姐。

杏兒配上雪白鵝羽制的簪花戴在鬢角，嬌嫩中又多了幾分貴氣，選了一件粉紅的百褶宮裙穿上，袖口有些微敞又繡了層層疊疊的牡丹花，垂在腰間更顯得腰肢盈盈一握，那畫中人如凡塵中的仙子，的確是極美的。

曾經我覺得程軒是世間最不可信任之人，如今，我竟然信他就算拼了命也會保你周全。

除了主子們的臥房，別的地方到沒有什麽可登在冊子上的值錢東西了，太太中秋時命人造的流觴曲水倒是還完好無損，造價雖然不菲，但是也就是一堆竹子，何況是沒有流水的冬天。再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掉在地上的首飾和掉在荷花池冰面上的銀兩，整座大宅還真就沒再剩下半分值錢的東西。

這座大宅，積累了程家幾代人的財富，最後，落在賬面上的數字，只有區區一百五十兩。

這時賬房才傳來消息，程軒和月兒前腳剛走，官兵就過來照著一樣的架勢給搬空了，京城的所有分號，也差不多都是一樣的結果，城東的那一家程記酒坊，被搶空之後甚至被放了一把火燒了個幹幹凈凈。

管家將單子交到程太太面前，將眾人召集到程太太臥房門口等著聽接下來的吩咐。

“母親，我去和他們說吧。”程軒放開懷中抱著的杏兒，起身理了一下衣袍。

程太太思量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被程錦苒攙扶著下床，手用力地扶住了床邊才勉強站住。

“不必了，到了如今這地步，我自己做的孽，不用你來解釋。”

程太太打量了一下門口的那幾十個人，丫鬟們的臉上幾乎都有驚魂未定的表情，除了那個站在最邊上的月兒。

她突然覺得月兒這個丫頭變得很陌生，程昴在時，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黃毛丫頭，開心了就會笑，傷心了就會哭，可現在，什麽事擺在她面前都是無所謂的存在了，從滄州回來之後，她就一直這樣面無表情地度著每一日，就算是看著抄家甚至殺人，都是這樣事不關己的樣子。

我們這些人是讓你多失望，你才會變成這幅樣子……

“月兒你過來。”

月兒麻木地站了過去，並沒有對程太太屈膝行禮。

程太太撫了撫耳邊的珍珠耳環，眼中沒有多少的波瀾，好像這就是日常的一次訓話。

“程家這是招惹了什麽人，你們大概也看出來了，還不知道皇上會不會降罪給這家裏面的人，一人做事一人當，皇上今日沒殺我們，那便是我們的福氣了，如今家裏就只剩下這些東西。想留下的，我自然會把你們當家人看待，想走的，就去管家那兒拿一個月的月錢，算是回家的盤纏。”

本來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傭人們突然安靜了下來，大家都在等著第一個表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許久沒有人說話。

“太太，我留下，我已經沒有家了，要不是月姐姐那天救了我，我現在在哪裏都不一定了。”小丫頭個子太矮，在人堆後面找都找不到，只聽見奶聲奶氣的聲音。

“我也留下，”廚娘上前一步，“我們的命都是月兒救的，如今程家有難，我們不能就這麽走了。”

“對，我也留下。”

“我也留下。”“我也留下。”“我和我哥也留下。”

人心，往往就是因為一件足夠感動的事而齊聚的。

站在程太太身旁的月兒在心裏冷笑了一聲，原來，你叫我站過來，只是為了這個目的。

原以為你高高在上神通廣大，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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