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

清朝自衰落以來，八旗沒落，出身鑲藍旗的少女蘭兒，也要出門幹活幫補家計。

每當街上的粗獷大漢看到她的腳，總會出言嘲笑她，“還說什麽八旗子弟，瞧，這女孩兒都出閨門四處跑咯，這成何體統呀！”

每當她聽到這些話，總會在心裏暗道：我只是想變得堅強而已，這樣也有錯麽？就因為我是女人，我就一輩子都要對男人唯命是從？

今年是鹹豐元年，四阿哥奕詝初登基，選秀的時間又到了。這一年，蘭兒已經十六歲了，按照宮廷慣例，她是要進宮叁加選秀的。

臨行前，娘給她一塊玉佩，並對她說：“娘給你這塊玉佩，不是讓你睹物思人，而是讓你收買宮裏對你有用的人。記住，進了宮之後，你就不該想娘了，你該想的，是怎樣在宮裏活下去，並且活得好。”

蘭兒收好玉佩，依依不舍地拜別了家人，離開家鄉，孤身上路。

繁華而落寞的京師，一頂頂外表相同的轎子，擡著一個個青春可人的秀女，沒有人知道，前面有什麽在等待著她們，她們只能接受不盡相同的命運。

紫禁城，住著掌控天下的九五之尊，還有無數慢慢憔悴的紅顏。皇家氣派，極盡奢華，多少人從外面仰望這紅墻綠瓦，多少人從墻角仰望那外面天空？

金碧輝煌，盡是金枷玉鎖。

選秀之時，鹹豐皇帝奕詝一見蘭兒，即為她的美色所傾倒，將她封為懿貴人。

她的美貌令奕詝過目不忘，很快她就受到了奕詝的寵幸。在床上，她極盡努力媚惑皇帝，使皇帝繼續召她侍寢。

只因她知道，一朝入宮，生死榮辱全決定於帝寵。幾多曾經的國色天香，失寵之後，終日鎖在後宮，靜候年華逝去。

她可不想這樣，至少得生個皇子，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將來皇子登基，自己就能當上太後，得到女人最高的地位與榮耀。

在皇宮裏，她認識了第一個太監——安德海。

安德海，人稱小安子，幼時讀過書，識幾個大字，最擅逢迎巴結，當小安子發現了她妖嬈的氣質，就覺得她不簡單，日後必定能夠飛黃騰達。

她忍痛把娘交給她的玉佩送了小安子，說無所謂是假的，但這是娘的吩咐，她知道娘是為她好。

次年，一個年方十五的少女進宮了。一般女人進宮嫁於皇上，起步點都是貴人，然而，這個少女一進宮就被封為貞嬪，同年越過妃一級，直接進貞貴妃。

也是這一年，奕詝雖然寵愛蘭兒，但他立皇後的時候，立的不是蘭兒，是貞兒。

可憐無緣後位的蘭兒，叫她如何甘心？她比那人早進宮，她雖然本是鑲藍旗出身，但也已經擡進鑲黃旗了，她明明已經很努力爭奪帝寵了，可是……

可是那人打從一開始就是“上三旗” 之一的鑲黃旗出身。

可是那人只需幾個月，就飛上了枝頭，成為一國之母。

可是皇上特意安排那人住在他作皇子時的鐘粹宮裏，還親筆為那人寫詩：“昔是承恩於舊地，今為基福後之宮”。

沒錯，她嫉妒，她怨恨，她終於明白什麽叫深宮哀怨。她就不明白自己有什麽及不上那人，她有妖孽般的美貌，她看得懂漢文、有才學，床上功夫她也絲毫不差，她到底輸在了什麽地方？

皇帝已經好多個月沒去過蘭兒宮裏了，再次與皇帝見面，是在封後大典上。

這是蘭兒第一次見到貞兒，這一刻，蘭兒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輸。

貞兒身穿皇後服，頭戴鳳冠，一身華麗輝煌的裝扮卻沒有流落浮華。肌膚雪白，端然如玉，明月一般的少女，純凈而又不可捉摸，好像逍遙在天上，你一個凡人根本摸不著。

令人想要觸摸，想要……擁有。

蘭兒移不開看著她的目光，如此佳人，自己怎麽比得上？憑什麽比得上？

她的眼睛清澈見底，使人無法產生惡意，那雙眼裏，分明誰也沒有。

煙雲可以蒙蔽月光，甚至將之隱沒，不過，誰也進不了月亮的眼睛。

所以，不要問在她眼中你是什麽，因為她眼裏根本沒有你。

生子

奕詝算不上專寵誰，對後宮各佳麗的臨幸還是很平均的。蘭兒時常爭取機會出現在奕詝面前，她妖艷誘人的風姿，讓奕詝沒有遺忘她。不僅如此，她還十分著重身體的健康，任何一點點婦科毛病，她都讓太醫給治好。

一年多後，她晉升為懿嬪。又過了一年，她懷上了龍種。

她馬上差小安子把這個消息告訴奕詝，此時，奕詝正跟貞兒在用膳。

“萬歲爺！懿嬪有喜了！”

“蘭兒有喜？”奕詝自然歡喜萬分，這一年麗妃雖有所出，可惜是個公主，無法繼承大寶。

“對，奴才恭喜萬歲爺！恭喜萬歲爺！”

“這就太好了，朕到現在膝下只有一女，希望這次是個阿哥，正好配成個‘好’字。”奕詝欣慰道。

坐在對面的貞兒開口了，“這下皇上不用老是憂慮這個了。”

“你只要幫朕的忙，把蘭兒照顧好，朕就真能無慮了。”奕詝有些擔心孩子會夭折，畢竟這種情況在當時多了去了。

“都怪貞兒沒用，至今還沒替皇上添得了一兒半女。”貞兒的語氣略帶自責。

奕詝現下龍顏大悅，搖搖頭道：“這怎麽能怪你。”

良久，貞兒輕輕地說：“……我幫蘭兒。”

蘭兒本以為，來到她宮裏看她的會是奕詝，沒想到竟是貞兒。

這段日子以來，她雖然總是想靠近貞兒，卻沒有勇氣主動去打好關系。她不想讓貞兒覺得，她和那些普通的，想拉攏皇後的嬪妃是一路貨色。

有時碰到貞兒，她還來不及打招呼，對方就已經與她擦肩而過。

有時大夥兒圍著吃飯，她只是眾多妃嬪裏的其中一員，而貞兒是唯一坐在皇上身邊的皇後，她都自慚形穢，不好意思說話了。

是的，她只能用仰慕的目光看著貞兒。

今天，居然是貞兒主動來找她，喜出望外之餘，她心裏跳得好快，快得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貞兒身後的宮女看不過眼了，“皇後娘娘來了，你怎的一點表示都沒？”

蘭兒沒有意識到要生氣，只醒覺過來自己失禮了，連忙起身賠罪，“蘭兒見過皇後娘娘，是蘭兒失禮，請皇後娘娘恕罪。”

“沒關系，你我姐妹相稱就好。”貞兒淡淡笑道，將所有尷尬氣氛收攬於那一笑裏。

“妹妹謝過姐姐！”蘭兒露出燦爛的笑臉。這是貞兒第一次正面跟她說話，只是這麽一句簡單的話，這麽一個淡然的笑，她已經滿足成這個樣子。

可是，人的欲望是很可怕的，當你什麽都沒有，只要擁有一點點就會開心得睡不著覺，但當你擁有了這一點點，你就會覺得遠遠不夠，無論擁有多少都還不夠，你要擁有全部、所有。

就像蘭兒即便年紀比貞兒大，她還是要叫貞兒一句姐姐，因為貞兒是皇後，而她只是小小一個懿嬪。

貞兒走到蘭兒身旁，“聽小安子說，妹妹有喜了，皇上特意讓我來照顧你，好教你生個健康孩兒。”

“哦……”蘭兒傻氣地搔搔頭，確實嘛，自己算個什麽，貞兒怎麽可能主動來看她。

貞兒對誰都是這麽溫柔，她能在貞兒心裏有什麽特定位置呢？

“妹妹有孕，姐姐哪裏忍心讓你站著，來，快坐坐。”貞兒主動拉過她的手，讓她坐下。碰觸到對方的一瞬間，她感覺到心口處分明猛烈跳了一下。

貞兒見她剛才搔頭，把頭發都搔亂了，就說：“你看你呀，頭上插著這麽多些釵子，漂亮是漂亮，可時間久了，發髻就松散了。別動，姐姐幫你。”

“這、這些用不著勞煩姐姐你，讓下人來就可以了。”

“別跟我客氣。”

“那、那就勞煩姐姐了……”她羞紅了臉，低低道。

貞兒細心幫她梳頭，還不忘加入些許假發，讓發髻看上去厚大、隆重。發飾不是太多，但每件都艷麗華美，閃閃發亮，加上兩側各一朵紅色大花，更顯妖媚。

貞兒再替她補了補妝，遞給她一塊鏡子。“好了。”

今天她穿了件紫紅色的袍子，兩耳各戴三只橘色耳環，濃妝艷裹的，鏡中的自己簡直像個小妖精。

她伸手把玩垂著的一條流蘇，甜甜地笑，“有勞姐姐。”

“舉手之勞。”

回頭看看，貞兒一身藍色旗裝，兩袖純白，系著淡藍的圍巾，梳了個小兩把頭，只插上了幾朵小鮮花，全身打扮都給人淡樸清雅的感覺，纖塵不染，仿若天上的仙子。

她自愧不如，笑容也黯淡下來，自己是怎麽打扮，都比不上這人的。

貞兒來此幫她，她要如何報答貞兒呢？她忽發其想，要是有個寬大的旗頭板，可以在上面加裝飾，然後一戴上去就是了，那不就省去許多麻煩了嗎？

於是，她日夜埋首研究，才發明出這樣一種頭飾來。

鐵架放在扁形的冠之上，用黑色素緞包裹著，正面黏上各種珠寶裝點，側面懸掛流蘇，其名曰大拉翅。

一做好大拉翅，她馬上就給貞兒戴上，那滿心期待的眼神，活像一個等待表揚的孩子。

為什麽她能馬上見到貞兒呢？因為從那天開始，兩人一直形影不離，貞兒悉心照料她的起居飲食，陪她說話，免得她悶得慌。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後宮女子，有的最是時間。怕只怕在深宮耗盡半世韶華，不管是守死寡，還是活寡。

與貞兒相處多了，她逐漸應對自然，也愈來愈離不開貞兒的照顧了。

貞兒真心讚賞道：“妹妹真厲害，有了這個大拉翅，以後梳頭就方便多啦。”

她用嬌嫩的聲音，堅定地說：“只要姐姐喜歡，妹妹為你做什麽都可以。”

“真的麽？”

“真的。”

貞兒溫柔地將手放在蘭兒肚上，“姐姐現在只要妹妹安心養胎，你能答應我做到麽？生出來一個皇子阿哥，你很快就能扶搖直上。”

“姐姐，我答應你，我一定做到。”

她重重一點頭，將手覆在貞兒的手上。

鹹豐六年三月，蘭兒終於懷胎十月了。

在她臨盤那一夜，宮女們進進出出忙個不停，負責接生的老嬤嬤在冒著冷汗，這阿哥有什麽事情她們可擔當不起。

蘭兒大汗淋漓躺在榻上，承受著天下母親都承受過的，莫大的劇痛。

“疼，姐姐，我好疼……嗚啊！孩子要出來了……”

貞兒握著她的手，給她鼓勵，“吶，別喊疼，這是福，能替，我替你疼。多忍一會，一會就好了，你想想孩子一出來，會是個怎樣可愛的孩子。”

她緊緊抓著貞兒的手，仿佛這個人是世上唯一可依靠的，這只手是世上唯一可抓緊的。

“娘娘用力！再用力！加緊用力！”

“娘娘撐著，快整個都出來了！”

“嗚嗚哇哇哇……”

“恭喜娘娘！是個阿哥！”

生完孩子，蘭兒暈過去了。貞兒為她蓋好被子，一出來就看見奕詝抱著嬰兒，臉上掛著慈父的神情。

他像個頑童一樣逗著嬰兒，“這孩子的眉眼真像蘭兒，她沒事吧？朕實在太高興了，我大清後繼有人了！”

貞兒朝他點頭，笑道：“她沒事，只是累得緊，現在需要休息。皇上打算給阿哥取什麽名字？”

他眉開眼笑，面目慈祥，“朕早就想好了，就叫載淳。孩子這一輩都是載字輩的，載，承載的意思；淳，淳樸之意。”

“載淳，”貞兒默念了一遍，“真是好聽，想必皇上一定花了不少心思。蘭兒為皇上，為大清生下大阿哥，依皇上看，是不是該封妃了？”

“是應該的，難得你這個皇後，不存嫉妒之心。”他笑了笑，悠悠道。

國殤

載淳出生，蘭兒便被封為懿妃。因為載淳的緣故，奕詝對蘭兒倍加寵愛，不出一年，蘭兒又被封為懿貴妃，當時後宮無皇貴妃，故蘭兒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後宮第二人了。

同年，玫貴人有了身孕，奕詝也想讓貞兒照顧來著，但被貞兒婉詞推拒了。奕詝並不在意，玫貴人就由著太監宮女照顧了。

十個月後，玫貴人誕下皇二子，偏偏，連名字也沒來得及改，皇二子就夭折了。

太監宮女只是公事公辦，他們進宮，圖的不是富貴榮華，就是明哲保身，哪裏懂得照顧人？哪裏會真心待人？

蘭兒比以前主動得多，時常往貞兒宮裏頭跑。貞兒也沒表現出不耐煩，她便更加樂於親近貞兒了。

即使如此，貞兒還是皇後，她還是懿貴妃，無論她們多麽親近，兩個人之間還是隔著一段距離。

她總是癡癡凝望貞兒美麗的面容，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咫尺，天涯。

因為她們都是皇上的女人。

所以，她一日未淩駕於皇上，就一日無法更進一步，貞兒仍然是皇上的，永遠不會是她的。

她不甘如此。

她想要得到貞兒，想得快瘋了。

但她緊記著自己的身份。她只是後宮裏眾多妃子之一，她隨時可以什麽都不是。

後宮依然是寂寞的後宮，禦花園的梅花依然是冬天才開。

平平靜靜，冷冷清清，有人進來，有人得寵，有人失寵，有人消失，似乎會一直這樣持續下去，不會改變。

然而，宮外卻已是腥風血雨，烽火連天。

正是蘭兒封妃、皇二子夭折的那一年，英法聯軍之役（又稱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中國軍隊不敵，英法聯軍入侵廣州，繼而進軍天津。

談判破裂以後，通州失陷，清軍在八裏橋之戰中全軍覆沒，皇城危在旦夕。

逼於無奈之下，奕詝決定帶同文武百官、後妃子女，逃往熱河避暑山莊。

那京師怎麽辦呢？京師和熱河離得這麽近，要想謀反有可能的。不是自己相信的人，奕詝怎麽敢把他留在京師？

有誰可以相信呢？奕詝第一個想到的，是那跟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六弟，恭親王奕訢。

如此，奕詝任命奕訢為全權欽差大臣，留在京師全權負責一切事務，並且讓眾人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前往熱河。

蘭兒收拾東西的時候，心緒不寧得厲害。她十六歲就進宮了，書讀得不多，世面也見得不多，唯有一顆熱情的心，與同時代其他麻木懦弱的女人不同。

她攥緊了拳頭。什麽時候曾經的□□上國，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國難當前，她只能跟隨天子出逃，她什麽也改變不了。

她討厭這種對現實的無力感。

西洋鬼子是可恨，船堅炮利是可怕，最可悲的是朝廷上下愚昧無知，無人醒覺，大清已經不再是□□上國了。

她不斷地想，如何去改變這個國家？

頂頂轎子在宮外候著，沒有人想過進了宮門，居然還有離開這裏的一天。

可這不是什麽好事，如今更是前路茫茫，不知去向。

一眾妃嬪跟在皇後貞兒身後，步出宮門，準備上轎。

蘭兒走到前頭，站在貞兒身邊。素來熱情多話的蘭兒，此時卻低頭嘆氣，貞兒仿佛可以感受到她內心的悲憤。

其實貞兒又何嘗不難過，試問朝野上下有誰不難過？

日子難過，還是得過下去呀。

忽然，一個男子來到了兩人面前，“臣奕訢，叁見皇後娘娘、懿貴妃娘娘。”

兩人定睛一看，這個男子風度翩翩，氣宇軒昂，雙目炯炯有神，看這一身官服，莫不是王公貴族才有的。

兩人平時居於深宮，這是第一次接見外臣，貞兒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而蘭兒則從容不迫，答道：“六爺找本宮和姐姐，有什麽事嗎？”

奕訢用真誠的眼神望著她們，“時逢國家危難，我們不可叫皇上只身擔當。臣懇請兩位娘娘好好看著皇上，能幫得上忙的，就盡量幫。”

說到這裏，奕訢的語氣深深透著擔憂，“熱河畢竟不比京城這裏安全，天有不測風雲，將來會有多少變卦，大家都不知道。兩位娘娘是最貼近皇上的人，臣只好拜托你們了！”

蘭兒與貞兒對視一眼，見貞兒微微點頭，蘭兒便開口說：“六爺有心，我們姐妹一定會服侍好皇上的。”

“謝兩位娘娘，那臣告辭了。”奕訢轉身離去，內心稍稍安定下來。

兩人各自上了轎，由人擡著。蘭兒和兒子載淳同乘一轎，載淳依偎在額娘懷中，用糯糯的聲音道：“額娘，我們去熱河幹嗎？”

蘭兒摸摸載淳的頭，強顏歡笑，“我們去熱河，當然是去玩的。”

“淳兒之前問過一個奴才，他也說：‘大阿哥，講明了北狩嘛，自然就是去玩’。可是，淳兒看見大家都愁眉苦臉的，沒一個人開心，真去玩會這樣嗎？”載淳攬著額娘摸自己頭的手，滿臉孤疑，明顯不信。

蘭兒只得苦笑數聲，“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不久，眾人便在熱河安頓下來。

奕詝每天與後妃共賞戲劇，與臣子把酒言歡，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營造出一片歌舞升平的假象。

戰事，大家都避而不談。

不談，並不代表一切不曾發生過，每天從京師送來的奏折，證明著一切的存在。

奕詝每天從奏折中，得知有關戰事的最新消息。他盡量讓自己冷靜鎮定，反正擔心是無補於事的。

直至那一天，英法聯軍進了京之後，一把火燒了圓明園！

聽到這個消息，本來正在看戲的他，當場昏了過去。

任憑無數把聲音喊著“皇上、皇上……”

醒來時，他身邊雲集了很多人，一張張臉孔明明都很熟悉，卻好像沒有一個能夠走進他的內心。

“朕睡了多少天？”

“皇上，您已經睡了三天了。”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傳來。

他把視線轉移到桌上，原來桌上已經放了這麽多奏折啊。

“這些個奏折都是未批的？”

“回皇上的話，是的，桌上的奏折都是新送過來的。”同樣不知道是誰的聲音。

“皇上，您龍體欠恙，不如讓蘭兒幫您看看這些奏折吧？”

聽到這句話，他茫然看著前方，蘭兒正對他微笑。

他不禁感到驚訝，“啊？蘭兒，你識字能文？”

“入宮前讀過點書，會點漢文。”

“那好，你留下來，其他人出去吧。”

等其他人出去之後，奕詝便來到桌前，叫蘭兒坐在他旁邊，“來，蘭兒，你念給朕聽，朕再決定，然後你幫朕批。”

“好的。”蘭兒拿起一份奏折，把奏析內容悠悠念道，奕詝聽罷，回道：“知道了，你這樣寫就行。”

蘭兒提筆，點了點朱墨，寫下“知道了” 三個大字。

他見蘭兒寫得不錯，就點點頭，問道：“你為什麽會主動幫朕啊？”

蘭兒聽他語氣沒有責怪之意，“是在京師臨走前，六爺跟我和皇後姐姐說，教我們好好看著您，您有什麽需要幫忙的話，我們都盡量幫。”

他倒吸了一口氣，心裏泛起漣漪，五味雜陳。“奕訢，是他……”

蘭兒又幫他看了幾個奏折，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身心俱疲。

真的很累，很累，他想要歇一歇。

頭輕輕倚在屏風上，他不出一會就睡著了。蘭兒見他睡了，就自個兒看奏折，把奏折分好類，方便他醒後做決策。

少頃，蘭兒看見他張了張嘴，在含糊地說著些什麽。

蘭兒伸過去耳朵，一會兒才聽清，他在輕聲喚著：“奕訢……奕訢……”

經過這次折騰，他的身體大不如前。

自大清建國以來，他是第一個被鬼子兵臨城下，匆忙逃跑的天子。

祖宗傳給他的，不是萬裏河山，而是一艘百孔千瘡，只剩三斤鐵的爛船。

他握在手裏的，不是天下共主、四海歸心的榮耀，而是一把令他變成孤家寡人的大枷鎖。

有些東西是不會騙人的，比如身體。

寂寞、恐懼、抑郁、疲勞，被種種負面情緒糾纏，至使他的身體很快就垮下去。

身體和內心都告訴他，這皇權吶，你不能再掌握了，是時候交給別人了。

他只有載淳一個兒子，立載淳為太子是理所當然的。重點是，載淳這才六歲，誰能擔起這輔政大任呢？

這份權力，該交給誰呢？

在京城，奕訢分別與英國、法國簽定了《北京條約》。

開天津為通商口岸，天津一開，就等於打開了京城的門。

割讓九龍半島給英國，祖宗傳下來的基業，就這樣永遠割出去了。

對英國、法國的賠款，各增至八百萬兩白銀。

英法開始撤軍時，俄國以“調停有功”為由，迫使奕訢簽署《北京條約》，承認了先前《瑷琿條約》之合法性。

中國割讓外東北、外西北大片土地予俄國。

一紙紙喪權辱國的條約，令他從此一病不起。

他扔下奕訢獨自去面對這一切，那他自己呢？除了窩囊地躲在這個小山莊裏“木欄圍狩”，他還會什麽？

如果可以選擇，誰會想簽那些個鳥條約？但是我們沒有辦法。洋人拿槍，指著我們的頭，說：你簽不簽？不簽我就打死你！

兩個強盜的勝利，這就是他們所謂的文明。

他自知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大限將至，終日神志不清，腦子昏昏沈沈的。

今日，他忽覺精神好得很，這或許就是人所說的回光返照？

……是時候交代身後事了，他不能重蹈太宗文皇帝的覆轍。

“召懿貴妃和大阿哥來，朕要見見他們。”

“奴才遵旨。”一個太監領命出去了。

過了一會，蘭兒和載淳匆匆到來，“妾身叁見皇上！”“兒臣叁見皇阿瑪！”

“來，都過來朕的身邊。”他慢慢坐起身，有氣無力說道。

蘭兒迅速走近床邊，關切地問：“皇上，您身體好點了嗎？”

他自嘲地笑笑，搖了搖頭，“……朕快不行了。找你們來，就是把以後的事情交代好的。”

載淳幼小的身軀發起抖來，隨即嚎啕大哭，“皇、皇阿瑪……皇阿瑪不要說不吉祥的話！”

他慈愛地撫摸載淳的頭，“淳兒莫哭，朕的江山，以後就由你扛著了，你得知道，你要當個好皇帝，勤政愛民，別再讓那些洋鬼子來辱我大清，記住了嗎？”

“嗚嗚，淳兒不要！淳兒只要皇阿瑪好好的！”載淳使勁兒搖頭，哭聲淒厲。看載淳如此，蘭兒也忍不住眼淚了，“皇上，淳兒還是個孩子，他還這麽小……”

“不要任性，淳兒啊，阿瑪剛才的話，你記住沒有？”他拍拍載淳的臉，弄得手上滿是水。

良久，載淳收起眼淚，方哽咽道：“記住了，淳兒都記住了。淳兒不會任性的。”

他欣慰地微笑，同時拿出一顆印璽，交到載淳手裏。“淳兒，阿瑪會任命輔政大臣幫你，為免大臣欺你年幼，專權作惡，但凡有詔書，皆需你和皇後蓋上印章，方為有效。”

載淳呆呆地望著那顆印璽，上面刻有“同道堂” 三個字。

他轉頭望向蘭兒，“你是淳兒的親額娘，印該不該蓋，你能幫淳兒決定吧。”

蘭兒抹著淚水，心情很是覆雜，“輔政大臣……皇上打算找誰？”

聽到這個問題，他本來堅定的眼神瞬間迷茫起來，“呃，朕還沒想好。想來人數多點，或能防止權臣跋扈，朕大概會找肅順、載垣、端華他們吧。”

“為什麽不找六爺？”蘭兒想起那個處處關心他的王爺，“六爺有皇上心，又是自家兄弟，如何不比他們可信？”

“……奕訢？”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被揭了出來，隱隱發痛，這種疼痛不知從何而生，靈魂深處，是不是有些什麽別的東西在？

他別過頭去，淡淡道：“朕會再想想的。你們出去罷，朕累了，想歇一會。”

“那請皇上好好休息，保重龍體。”蘭兒拉起載淳的手走，載淳依依不舍地回頭說了句：“皇阿瑪，您一定要好起來！”

他全身癱軟在床上，累得使不了一絲力氣。

奕訢……麽？

腦海裏浮現那人的身影，那個擡頭喊著他“四哥” 的六弟，竹蜻蜓竹蜻蜓緩緩的飛，飛過寒雪，飛過宮墻，飛向那高高的天外……

宮女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皇後娘娘來了。”

貞兒正要行禮，就見他揮了揮手，“不必多禮，快過來吧。”

“剛才淳兒一個人跑來，朝我大哭了一陣子。”貞兒一邊走著，一邊嘆道。

“朕時日無多了，有很多事情，今兒個就要交代清楚。”他面帶愁苦地說。

“皇上……”貞兒心裏那點不安成了真。

他交給貞兒一顆精巧的印璽。貞兒望著手中的印璽，喃喃道：“禦賞？”

“朕萬年以後，詔書能不能過，就在乎你一個印。”

“皇上，貞兒未必可以擔此大任……”

他打斷了貞兒的話，“這算什麽大任，朕還有更大的任，要你替朕來擔。”

他從懷裏摸索出一張紙，遞給貞兒。貞兒雙手接過，打開一看，覺著紙上的文字格外刺眼，不禁捂住嘴巴，神情震驚，“皇上、這！”

“那個蘭兒啊，可不是一般的女人。”說到這裏，他也有些黯然，“將來她要是禍害江山，你就可以拿這張紙出來，廢了她。”

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子一旦有才，便會失德。

變天

鹹豐十一年七月十六日，鹹豐帝奕詝駕崩，臨終前，立皇長子載淳為皇太子，並任命肅順、載垣、端華等八人為讚襄政務王大臣。

太子即位初，尊皇後為母後皇太後，徽號慈安；尊生母懿貴妃為聖母皇太後，徽號慈禧，合稱兩宮皇太後。

小皇帝載淳愈是留在熱河，於八大臣就愈是有利。八大臣將皇帝賓天的消息封鎖，能瞞京師一天是一天。

留守京師的全權欽差大臣奕訢，在遺詔裏權力被架空。要扳倒八大臣，奪取更大的權力，非得奕訢幫助不可。

蘭兒派小安子偷偷潛出熱河，跑回京師，通知奕訢熱河這邊的情況。

鹹豐帝一死，詔旨皆出八大臣之意，口授軍機處行之，大部份沒有呈給六歲的小皇帝禦覽，更沒有讓兩宮蓋印，分明不把他們母子放在眼內。

由於對此不滿，蘭兒找來了禦史董元醇，“肅順跋扈，想必你是看到的。八大臣自恃大行皇帝寵信，竟敢蔑視聖主天威，你說，他們是不是罪惡滔天呀？”

董元醇行著跪拜之禮，嘴上說：“是、是，聖母皇太後說的是。”

她含笑不說話，用手指把玩著幾根青絲，長長的指甲套金光閃閃。

“微、微臣知道該怎麽做了！”

董元醇隨即上疏，曰：皇上沖齡，未能親政，請求兩宮皇太後垂簾聽政，並派近支親王一二人輔政，以系人心。

八大臣見了，只把疏言當作無知婦女的小把戲，照常不放眼內。

當晚，蘭兒心事重重，睡不著覺，就起身步出房間，打算出去散散步，走了不遠便督見庭園裏那月下湖邊的女子。

她仿佛是從畫裏走出來的，比嫦娥還要遙不可及，可她就是這樣活生生在你面前，只是你永遠不能碰到她。月光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她一身銀白生輝，雲彩似的衣裳，映出朦朧的光芒，伊人比湖水更加平靜無波。

自從奕詝去世，二人忙於大行皇帝入殮等等事宜，已經約有一月沒親近了。

“姐姐。”蘭兒急步上前，皎潔寂靜的月色，在她的心頭蕩漾。

貞兒手裏的燈籠晃了晃，在黑暗裏默默為二人照明。“蘭兒，是你。”

她伸出手來，和貞兒提起同一個燈籠，“鹹豐爺去了，淳兒還那麽小，現在這大清呀，就看你我姐妹二人的了。我已差人上疏請求兩宮垂簾，明日，我們要見八大臣。”

一陣陰風拂來，把燈火吹得微弱幼小。

貞兒神色一黯。垂簾？

“……可咱們畢竟是女人嘛，這樣拋頭露面，恐會招人閑言閑語。”

“有我在，不須姐姐你拋頭露面。”她想起從前在宮外笑話她的人，心下有些不甘，“我倒是沒關系，可誰要敢閑話姐姐，我就讓人掌他幾十下嘴。是女人又怎樣，只要江山是我們的，管他是誰，都得跪倒在我們腳下！”

她沒有察覺，貞兒看她的眼神，有了些許變化。

更沒有思想貞兒此時此刻的沈默，背後是否意味著什麽。

她只是仰頭望向天上的明月，張開手掌，眼看著月色在指縫間流瀉而過。

在這片無邊的黑暗中，她能夠抓住月亮嗎？

翌日，尚且沈浸在喪父哀痛中的載淳，回頭對蘭兒道：“額娘，兒臣想再回去看看皇阿瑪。”

蘭兒安撫著年幼喪父的載淳，“這些天來，你都陪著你皇阿瑪，今天有正事要談，不可耽擱。”

貞兒也說：“淳兒，妹妹說得沒錯，你是皇上了，做事要以大局為重。”

此時，八大臣逐一走進來，朝載淳以及兩宮行禮。“臣等叁見皇上，叁見聖母皇太後、母後皇太後。”

載淳學父親的模樣說了一句：“眾卿家平身。”

肅順立在前方，不卑不亢地說：“不知皇上和兩宮召見臣等，所謂何事呀？”

蘭兒不答反問：“昨日董元醇之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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