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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幕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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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一時凝滯。

昭夕依然沒有開口。

程又年仍是一身深色大衣,英挺俊朗,閑庭信步般走進辦公室。

魏西延替她圓場,笑道:“程老師一表人才,氣質出眾,連我師妹這種久經沙場的人都看呆了,可見一斑。”

“魏先生過獎。”

“不瞞您說,我以前接觸過一次地質科研工作者。那位朋友還跟我調侃說,搞地質的都是工作服在身,安全帽在手,遠看像民工,近看地質狗。”魏西延忍俊不禁,“現在看來,全是那家夥給自己形象差勁找的借口。明明程老師就很英俊啊。”

“民工?”程又年笑笑,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昭夕,“倒也有人這麽說過我。”

魏西延笑出了聲,“程老師可真會開玩笑。您這氣質和外表,是誰這麽不長眼,胡說八道?”

昭夕:“……”

是我。

對上程又年的視線,昭夕的靈魂依然還在天上飄著。

被震飛的。

她渾渾噩噩伸出手來,用殘存的理智操縱肉體,沖他僵硬地笑笑,“……程老師好。”

手在半空中凝固了片刻。

程又年才伸出手來,不徐不疾地與她交握。

“托昭小姐的福,還行。”

昭夕:“……”

傅承君都楞了楞,瞧瞧程又年的臉色,再看看昭夕的反應,“你們認識?”

何止認識,還深入交流過……

一時之間,那晚的畫面在腦子裏嗖嗖閃過,面上一陣紅一陣白。

昭夕幹笑:“也,也不是很熟。”

程又年點頭,“嗯,是相當熟。”

“……”

局面陷入僵持。

空氣中彌漫著連魏西延都打不了圓場的尷尬。

昭夕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擡眼望向程又年,急了。

“那個,之前其實見過——”

“我是昭小姐的影迷。”程又年淡淡地說。

昭夕:“……對對對,是我影迷。真沒想到這麽巧,會在這裏再見面。”

史前尷尬的氣氛終於得以緩解。

師徒三人都笑起來。當然,除了昭夕,其他兩人的笑容都是真的。

昭夕扯著嘴角跟大家一起笑,比哭還難看。

招呼也打了,人也都介紹了。

傅承君是個實幹派,沒那麽多客套話,很快讓大家在圓桌前就坐,拿出項目策劃書,“喏,你們倆也看看,趁程老師在,有什麽建議一塊兒提了,讓他看看可行不可行,也正好替你們答疑解惑。”

魏西延道:“您老人家不厚道啊,我們師兄妹都畢業多少年了,好不容易來看看您,還得替您免費打工。”

昭夕:“是啊是啊。”

傅承君笑了,“不然你們以為我為什麽要在百忙之中接見你倆?哦,圖你們倆長得好看,賞心悅目嗎?中戲的美人難道還少了,就缺這兩個?”

魏西延接過項目書,翻了兩頁,還不忘反駁,“那您找那群美人去,別找我們師兄妹。”

昭夕:“是啊是啊。”

師徒倆你來我往,昭夕除了應和,就是應和。

一句“是啊是啊”,延續了好多遍。

要不就換近義詞:

“對啊對啊。”

“師兄說得對。”

有外人在,傅承君只神色古怪地看了徒弟好多次,沒好說什麽。

後來討論的全程裏,也幾乎都是魏西延在發問、提建議,傅承君與他互動,程又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專心聽,間或點頭搖頭,答疑解惑。

昭夕一直在神游天外,幾乎插不上話。

三峽水電站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水電站,也是中國有史以來建設最大型的工程項目。而由它所引發的移民搬遷、環境等諸多問題,使它從開始籌建的那一刻起,便始終與巨大的爭議相伴①。

關乎國之重策,又是國慶獻禮劇,難怪要傅承君本人親自操刀。

這些年,因上了年紀,精力有限,其實他已經不太導戲。更多時候都把重心放在教書上,演藝大環境不斷惡化,即便有心無力,他也一直在努力做點什麽。

討論也並沒有持續太久,傅承君看著小徒弟心不在焉的模樣,很快叫停。

“今天就這樣吧。本來也不指望你倆提出什麽建設性的意見,只是難得回來一趟,好歹當師父的要考考你們,免得在名利場裏混跡太久,真才實學都忘得一幹二凈。”

魏西延笑了,“那您看,我剛才說得還行吧?不說繼承了您的衣缽,好歹沒忘得一幹二凈啊。”

“呵,也八九不離十了。”

昭夕自知剛才全程夢游,只能賠笑不語。

傅承君起身送客,“辛苦小程老師了,天這麽冷,每天起個大清早來給老頭子答疑解惑。”

程又年也起身,謙遜誠懇,“哪裏的話,您太客氣了。”

“我跟你們徐院說,請他替我找位科研人員,能指出我們的不合理就好,誰成想派了個頂梁柱來。不瞞你說,我們這項目,聽起來光鮮,實際上也就是霧裏看個花,披了層皮,讓你來,實在大材小用。”

傅承君是真心的,並非客套。

程又年目光溫和,“傅老師不必自謙。有您在,就不會是霧裏看花。”

即便他真的沒有看過《木蘭》,不認識昭夕,是羅正澤口中不折不扣的工科宅男,也絕不會不知道傅承君的大名。

他是中國電影不可或缺的裏程碑之一。

傅承君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小程老師也別謙虛。我們這一行,哎,也不必多說了。”

他拍拍程又年的肩,“國家的明天,還是靠你們實幹派啊。”

明明正在說一些嚴肅的話題,下一秒,昭夕忽然被點名。

“昭夕,你去送送小程老師。”

“啊?”

她迷茫地擡起頭,眼神裏就五個明晃晃的大字:為什麽是我?

傅承君一向以敏銳的觀察力聞名,要還沒看出這兩人之間的暗湧,就白活這麽多年了。

他雖老眼昏花,還不至於花到這個地步。

“你走了半天神,沒提出半點有建設性的意見,不出腦力,那就出點體力。”傅承君笑笑,“快去送客。”

昭夕:“……”

她看出來了,老師的眼裏也擺著明晃晃的意思:為什麽是你,心裏沒數?

昭夕僵硬地笑笑,只得對程又年說:“走吧,程老師,我送您。”

心裏還殘留了一絲僥幸。

兩人不歡而散,也許他也不想和她面對面,說不定會拒絕這份客套,讓她別送了。

可令她失望的是程又年幹脆利落地點點頭,“那就麻煩昭小姐了。”

“……”

她就知道,希望就是天邊的雲,大風一吹,了無蹤影。

走出辦公室時,兩道視線如芒在背。

昭夕還得強打起精神,滿面笑容地送客,拿出演員的專業素養,把這出戲演到結尾。

辦公室內,師徒兩人淡淡點評。

魏西延:“師妹今兒這演技,糟得沒眼看啊。”

傅承君:“幾年不上陣,專業課教的東西全忘光了。”

魏西延:“哎,她是她,我是我,您別一竿子打死。”

傅承君:“放心,哪能一竿子打死?你演技比她還糟糕一百倍。”

魏西延:“……”

出了辦公室,兩人一路往樓梯間走。

昭夕想伸手摁電梯,卻聽身側的人淡淡地說:“走樓梯。”

她一頓,收回了手。

太多的畫面在腦中一閃而過。

她真是豬腦袋,怎麽就看不出來呢?

穿著工作服,戴著安全帽,就一定是民工嗎?他這模樣到底哪裏像民工了?

酒店的西餐廳裏,他不徐不疾吃東西,姿態賞心悅目。

便利店裏,他喝的是二十塊錢一瓶的礦泉水,哪位建築工人這麽講究細節?

還有無數次她稱呼他為包工頭時,他捉摸不透的神情,匪夷所思的眼神……所有的細節在腦中匯聚起來,蛛絲馬跡竟多得數不過來。

可她偏偏一葉障目,篤信自己先入為主的“事實”。

一想起她還曾開車到地科院的大門口,都擡眼看清那幾個威風凜凜的大字了,還能強行把他和一旁的建築工地聯系起來。

她是豬嗎!?

無數本《環球科學》、《國家地理雜志》在眼前飄過。

還有他和宋迢迢的對話。

張口閉口就能引用居裏夫人的名言。

哈,她還誇他是有文化、愛讀書的民工……

昭夕萬念俱焚。

最後一刻,眼前浮現出剛才程又年在辦公室裏的模樣。

他是那樣溫文爾雅地與老師交流,專註傾聽討論時,間或持筆疾書。回答問題不卑不亢,自然流暢的談吐間不經意流露出豐厚的學識。

……

昭夕很想扶墻喘口氣。

或者從走廊上跳下去。

從四樓一直走到一樓,就快從昏暗的樓梯間步入日光和煦的天地。

她都快松口氣了,卻沒想到僅有幾步之遙時,身側的人忽然停住腳步。

她心跳驟停,呼吸一滯。

有種山雨欲來的預感。

果然。

程又年停在原地,淡淡地問:“你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昭夕尷尬一笑,“之前是我誤會了,那個,實在是失敬,失敬……”

他就這麽看著她,沒有說話。

昭夕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麽,回想前些日子,明明她總能當面吐槽他一萬句,眼都不帶眨的。

這會兒卻像舌頭打結一般。

她腦中空空,靈魂又飄到了九霄雲外。

只能艱難地繼續誇他:“……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忽略了你才貌雙全,才誤會了你。”

“哪裏,我無才無貌,和奔波工地的民工確實沒兩樣。”

“……”

他還拿話揶揄她。

昭夕噎了噎,假裝沒聽出來,繼續打哈哈,“不是不是,你腹有詩書氣自華,是我有眼無珠。”

程又年仍然神色淡淡的,“所以酒後胡來,也是因為有眼無珠?”

“………………”

昭夕面上驟紅,亂七八糟的情緒往腦子裏沖。

尷尬有之,不知所措有之,最後升騰起一陣難言的憋屈。

她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情況。

睡了一覺,兩人之間全變了。明明之前還能插科打諢、互相吐槽,表面雖不對付,氣氛卻很和諧。

可那晚之後,他不告而別,只留下一袋事後藥。

她都沒罵他拔吊無情,他憑什麽在電話裏沖她陰陽怪氣,又為什麽在此刻用這種態度和她說話?

最要命的是,她自忖已經表現得很灑脫了,他卻以冷冰冰的態度掛斷她的電話。

還說什麽以後都別見面了,不約了。

哈,她事後回味了無數次,都覺得他是在侮辱她的技術。

怎麽,一夜春風,體驗不好,所以立馬下線,江湖不見?

昭夕思緒繁多,終於擡眼盯著他,賭氣似的說:“那倒不是。塔裏木那麽多人,能在工地上隨便相中個人、睡一覺,結果這人還恰好是地質學家,概率可不高。這不叫有眼無珠,這叫眼光好。”

隨便相中個人。

睡一覺。

眼光好。

她的用詞無不說明,他像羊群裏的幸運兒,被挑三揀四的她選中了,所以才有了後來的事。

程又年與她對視片刻。

“昭導不愧是女中豪傑,現實版花木蘭,隨隨便便就能跟個身份不明的人過夜,這份灑脫,多少男性都比不上。”

昭夕一楞,“你什麽意思?”

她張了張,回味過來。

“你說我濫交?”

“我沒這麽說。畢竟你剛才也說了,我們不熟,我對你的私生活一無所知。”

程又年淡淡道:“我只是就事論事。”

這樣模棱兩可、暗含影射的話,昭夕聽過太多了。

從她涉足演藝圈,成為“木蘭”那一天起,潛規則三個字就烙在了她的頭頂,像海斯特·白蘭胸前的紅字,像苔絲·德伯永遠洗不清的放蕩罪名。

熱搜不斷,解釋不清。

多少與她素味平生的人,只憑三言兩語,就能輕易地把她定性為私生活混亂的女明星。

未嘗沒有解釋過。

也試圖拿出證據,甚至發律師函,想走法律途徑討回公道。

可是勝訴又如何。

黑她的帖子撤掉又如何。

誹謗者道歉又如何。

到最後,風波落幕,三兩月後,太平盛世下,再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大眾永遠只有一個態度——

“昭夕?那個私生活很亂的木蘭啊。”

也許並非有意侮辱,只是在這個八卦盛行的和平年代,緋聞和輿論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是一種娛樂。

他們不了解真相,只是隱約記得幾個月前,她曾被釘在恥辱柱上。

至於是否澄清,那都不重要了,人們不記得。

能帶來刺激的永遠是罪名,不是真相。

所以他們忘記了。

昭夕站在樓道口,看見近在咫尺的光亮。

可光亮不是她的,此刻的她站在陰影裏。

她擡頭,一字一頓地說:“你走吧,程又年。”

“的確是我有眼無珠。千不該萬不該,怪我不該和你睡那一覺。”

是鬼迷了心竅,酒精麻痹了大腦。

否則怎麽會主動和他歡愉一場。

初初接觸,便以為他和其他人不一樣。哪怕拿著民工身份與他打趣,也從不認為工作性質能左右他在她眼裏的形象。

一再接近,難道是因為他脾氣好?

明明他的態度比所有人都糟糕。

到底是為什麽覺得他值得?

除了這張臉和皮囊,分明是三言兩語間,從他看她的眼神裏,和他說話的態度中,以為他和其他人不同。

她是那麽驕傲一個人,看透本質後,就不屑於再對人解釋:我沒有。

她總覺得程又年是懂的,即便她什麽也沒說。

可現在看來,她的確有眼無珠。

他明明什麽都不懂。

昭夕緩緩道:“就送你到這了,程老師慢走。”

轉身沒走兩步,終究還是被恥辱的滋味沖散了理智,忍無可忍地回過頭來,“就算我濫交,就算我隨便,你以為你就好到哪裏去了?”

“程又年,我看那晚你也投入得很,事後反倒人模狗樣裝清高了。”

“怎麽,都是睡覺,咱倆誰比誰高貴不成?”

要不是沒穿拖鞋,她真要像在塔裏木初次見面那晚,從腳上摘了拖鞋沖他狠狠砸過去。

照著臉上砸。

比砸林述一還要用力一百倍。

因為那一晚,只是好笑和輕蔑。

此刻卻無端傷心。

她沒再理會那人,拔足狂奔,像是巴不得立馬回到老師身邊。

可最終停在三樓的轉角處,她穿著粗氣靠在冷冰冰的墻壁上,慢慢地,用力地,狠狠地擦了擦眼眶。

她有些生氣,還有些無語。

又不是第一次被誤會了,怎麽還動這麽大肝火?

心情像是被人背叛了一樣。

真荒唐。

咬咬牙,拍拍臉,重新往四樓走。

她回到辦公室時,已經笑吟吟地又成為了那個無堅不摧的昭夕。

“老師你偏心眼,放著師哥堂堂大男人不使喚,就知道使喚你的小可愛!”

程又年在樓道裏站了好半天,踏入一地日光時,並沒有覺得身上暖和起來。

往常清晰分明的頭腦此刻好像有些遲緩。

她生氣了。

他當然知道她一向牙尖嘴利,但剛才那一刻,分明不只是牙尖嘴利。

他好像忽略了什麽。

看似無關緊要,卻又很關鍵的細節。

……是什麽呢。

程又年不發一言走出校門,身邊立馬被南鑼鼓巷擁擠的人潮所包圍。

不少人側眼打量他,見他從大門出來,便以為他也是中戲學子,某個還未廣為人知的明星。

“哎哎,好帥啊。”

“中戲的?應該是演員吧!”

“但是好像不是在讀學生了啊,年紀稍微大了一點點。”

“長這麽好看,怎麽還沒出名?”

程又年沒有理會,順著人潮往外走,很快到了胡同口的地鐵站。

一旁是北京赫赫有名的奶酪店,小姑娘們排著隊,在窗口點單。

其中一個對友人說:“要不我們一起吃一份吧?省錢,還減肥。”

收銀臺後的店員笑了,“這是酸奶做的,不長胖哦。”

他默不作聲地看了眼招牌,宣傳圖上的奶酪潔白似雪,柔軟可愛。

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鼓樓附近買的炒酸奶。

和某人在水果店裏非常為難的模樣——

“最愛吃的水果?我想想啊。”

“第一是芒果,第二是榴蓮,第三,唔……”

程又年停住腳步,慢慢地,慢慢地回頭看了一眼。

中戲的校門早就看不見了。

他忽然有些遲疑,剛才是不是……說錯話了?

心底無端煩躁。

他本不是這麽容易被情緒左右的人,卻不知為何,一見她散漫隨意的態度,和荒腔走板的老司機論調,就忍不住出言相譏。

這實在太不像他。

程又年又在地鐵口站了片刻,才擡腿往裏走。

回地科院的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

眼前時不時浮現出最後見到的那一幕,樓道裏,她回身駁斥他,明明態度兇狠異常,眼裏卻好像,

好像有藏不住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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