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感情, 在未曾註意的時候，根本無足輕重, 一旦註意到了它的存在，那些原本藏在角落裏的愛意都會像是無孔不入的氣味，或者是海中的水滴, 將人密不透風的包圍。

人修向來尊重自己的欲|望，更遑論修者之間的師徒名分比凡人弱得多, 男女之別在生命漫長的修者看來也不那麽重要。

李不惑唯一擔心的，就是他的小徒弟太過年幼, 還分不清什麽是愛情，就把對師傅的敬重當成愛意急急忙忙的宣洩出來, 若幹年後真正遇到了心悅之人, 卻被綁在了另一個身上。

“凡人之間的姻親，不過是口頭上的承諾，但修者結為道侶, 卻是要發心魔誓言，當真將靈魂都綁在一起的。”李不惑按捺下滿心的歡喜，拿出長輩的姿態, 口苦婆心的勸說著, “你還太年輕, 修行時間太短, 哪裏分得清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李未闌低垂著頭，如同以往每一次一樣認認真真的聽著，鬼知道到底有幾句話他聽進了耳朵。

直到李不惑喋喋不休完畢, 李未闌才擡頭，眼睛直直的看著他：“我已經不小了，許多和我一般大的普通人早就成親生子，誇張些的連孫子都有了。”而且說來我已經幾千歲了，說不定比你還大了。

後半句話李未闌沒有說出口，卻絲毫不影響他語氣裏的堅定。

“你怎麽能與普通人相提並論……”李不惑心裏一半歡喜一半憂愁，他既希望李未闌反駁自己，又希望李未闌能夠考慮清楚。

“你還不夠喜歡我嗎？”李未闌想了想，眼睛裏的光芒黯淡了下來，明明是平淡的語調，李不惑卻聽出了些可憐巴巴的味道。

看吧，他早就把這小鬼寵壞了。他都沒說不喜歡，而是用不夠這個詞。

李不惑輕輕咳了聲，故作嚴肅，眼角的笑紋卻露了出來：“待你再修煉個百八十年，依舊確定心中所思所想的時候，我們再來討論這個話題。”

李未闌眨了眨眼：“百八十年太久了。”

“還跟我討價還價。”李不惑點了點李未闌的鼻尖，好氣又好笑，“若是換個師尊，你早就被逐出師門了。”

“逐出師門才好，我就能光明正大的追求於你。”李未闌嘴角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眉梢眼角都是甜膩膩的笑意，“到時候你也不能用師傅的身份制止我，只能讓我跟著你。”

真是沒大沒小的小鬼。李不惑一大把年紀，見過多少大場面，今天卻被自己的小徒兒弄得心跳加速。

好歹是千年的老面皮，心裏再怎麽小鹿亂撞，李不惑依舊端著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只有眼角細細的笑紋出賣了他：“不用百八十年，至少也要十年八年，屆時我們再看。”

“師傅放心，別說十年八年，就算千年萬年，我心依舊。”李未闌吃幹凈最後一個餛飩，擡頭抿出一個小小的笑容，眼神專註認真到了極點。

說破之後，兩人之間的關系似乎沒有任何改變，卻又好像什麽都變了。

他們依舊一個眼神對視，就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麽，心裏卻更多了幾分甜蜜；他們依舊一個師傅一個徒弟，互相卻不像寵徒弟或是尊敬師傅，反而一個比一個更縱容對方。

就連他們之間的空氣，都好像變得黏膩起來，明明朝夕相處著，卻仍舊看不夠對方。

真是甜蜜的煩惱。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感嘆著。

他們本來是回家看完李未闌的父母，原本幾日的路程，拖拖拉拉之下，竟然走了半月有餘，回到家裏，卻發現蒼駿被逮到了六壬宗。

李未闌當即蒼白了臉色，那些他幾乎遺忘的過往又湧了上來。

“你父親怎麽會和六壬宗扯上關系？”李不惑從未聽他的小徒弟提起過這件事，聽到他的母親的哭訴，也不由得奇怪。

李未闌在面對外人的時候，依舊是溫文有禮卻疏離，只有面對他的家人才會露出幾分本性來，他咬著唇，眼睛不安的動了一動：“我父親與六壬宗的玄昊真人有故交，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帶走的父親。”

“有故交？一言不合把你父親直接打暈帶走的故交？”李不惑挑眉，“蒼夫人，你在家中稍候，我與小徒去六壬宗看看，一定將他的父親完好無損的帶回來。”

“那就麻煩李真人了。”李未闌的母親是個有些嬌弱的官家女子，年過半百，卻纖細瘦弱，一直養尊處優，從背後看活脫脫一個二八少女。這個大齡二八少女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睛跟核桃一般大。

“母親，別擔心。”李未闌抱住母親，輕聲安慰，待她神情好些了以後，才與李不惑一起祭出法寶，直接飛向六壬宗。

一路上李未闌想了很多，他想到上輩子的恩怨，又想到青妤和連五，轉眼又擔心起蒼駿的安危來，又揣摩六壬宗為何要抓走蒼駿……

魂不守舍的按照記憶裏的路線，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六壬宗。

在宗門外停下，李未闌才註意到李不惑看他的神情有些怪異，他心頭狠狠一跳，不由自主的躲開李不惑質疑的目光。

“你……”李不惑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是終究沒有問出口，話到嘴邊，硬生生的替換成了另一句話，“需要我去六壬宗替你看看嗎？”

李未闌沈默一會兒，搖了搖頭：“不必。”感到自己的拒絕或許太過強硬，他又飛快的看了李不惑一眼，“師傅，有些事情，我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啟口……等以後，我一定會告訴你，好嗎？”

自己捧在手心裏疼著的小徒弟小心翼翼的哀求著，李不惑怎麽舍得拒絕：“師傅相信你。”

李未闌感激的看了李不惑一眼，就飛快的轉身上山。李不惑看著他的背影，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徒弟都是債。”

李不惑在山下等著也是無聊，就施了個法術，去山腳旁邊的小鎮上逛了一圈，又買了匹瘦馬，才騎著瘦馬溜溜達達的回山。

原本以為徒弟還會花些時間，沒想到他剛回去，李未闌卻已經在那等待了。

看到李不惑，李未闌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原本有些清冷疏離的臉上冰雪消融：“師傅。”

即使李不惑不知道自己的過去，但是李未闌仍舊止不住的想要傾述，他記憶裏那個氣運加身的連五居然成了一個喪家之犬。

一切都不一樣了。

實在是害怕師傅對自己心生嫌隙，李未闌回到家裏後，就與師傅秉燭夜談，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的來歷交代了個透徹，沒有半點藏私。說完後，他害怕師傅責怪他隱瞞太多，自己就低下頭，做好了接受處罰的準備，一副悉聽尊便的模樣。

他等了半天，卻沒等來責罵，只聽到一聲淡淡的嘆息，帶著酒香的懷抱把他抱了個滿懷：“這麽多年，辛苦你了。”

李未闌自己還沒想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他的身體就先做出了反應，鼻尖一酸，眼睛裏就盈滿了淚水，他的心裏卻沒有半分痛苦和委屈，滿滿的都是師傅帶給他的溫暖。

“師傅，我……我恐怕十年八年也等不了了。”李未闌把頭埋在李不惑的肩窩裏，悶聲悶氣的說。

後來，師徒二人依舊攜伴同行，共同·修煉，因為在一起，再平淡的日子也變得溫馨難忘起來，再危險的險境也變得輕松起來。

日子又過了很多很多很多年，李未闌的父母已經垂垂老矣，李未闌和李不惑卻從未改變過。

李未闌從來沒刻意關註過連五和青妤的消息，世界那麽大，他們也好像消失在他的世界裏。

只是在五十年後，李不惑與李未闌在海外的一個國度游歷時，李未闌突然心有所感，他感到自己身上一陣輕松，好像卸下了一個無形的枷鎖。

他若有所思的望向天空，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似乎摸索到了天道的印記。

“怎麽了？”李不惑站在他的身邊，看他神色又異，問道。

“不知道，可能是我心境又有所進步了吧。”李未闌湊到師傅的嘴邊，討了個輕輕地吻，說道。

回到蒼府後，李未闌與李不惑舊地重游，在某個城鎮上看到了一個瘋子，那個瘋瘋癲癲的男人如同一個乞丐，被一群小孩兒圍著丟石頭，狼狽的閃躲著，嘴巴裏念念有聲：“……我是仙人，我會仙法……”

李未闌與李不惑替瘋子趕走了那些熊孩子，原本打算安置好這個可憐人，李未闌仔細一看，卻發現這是個熟人。

“連五？”李未闌再怎麽，都沒想到以前站在仙門頂端的男人居然淪落到了這個地步，“你怎麽變成這樣了？青妤呢？”

“青妤，青妤，青妤……青妤死啦！青妤死啦！”臟兮兮的瘋子手足舞蹈，聲音出奇的大，有些嘶啞的聲音像是在哀嚎，又像是在慟哭。

李未闌沈默下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覺得有些唏噓。靠在李不惑的懷裏，第無數次感謝滿天神佛，讓他重回過去，能夠與這個人永結同心。

李未闌最後還是不忍心，用了一些丹藥治好了連五的瘋疾，就和李不惑再次離開，這一次，他是真的再未見過連五。

連五最愛自己，可他也確實愛過青妤，他的雄心壯志，他的親情，他的愛情，他男人的雄風，他未來的壯志淩雲，統統葬送。

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比死更令人難以接受的結局。

或許，當個什麽都不記得的瘋子才是最幸福的，可他清醒後，卻再也無法選擇再次逃避。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涼城 妹子的四個地雷~~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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