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子在飛鳥北街的不知名小餐館裏坐著，陽光穿透北方濃霧，短暫地從窗外照進來，灑了她一身黃金般的色彩。

那個卑躬屈膝、骨瘦如柴的老侍者又把頭垂下去。

但希子短時間內完全無法忘記他的臉，那就像一個掉進深井裏的人，懷抱著絕望的求生欲。

在那波耶說完委托請求後，便一直沒有再開口，於是希子只好出聲提醒他。

“能具體說一說嗎？”

那波耶又被嚇得一聳，頓了半晌，才道：“我們家姓傑魯諾，是一個等級很低的種姓，住在保留地。我老婆很多年前生病走了，就留下我和獨生女，女兒是我一手拉扯大，她叫安娜，是個很可愛的姑娘家……”

那波耶說起女兒時擡了擡頭，眼中燃起一瞬亮光，但也很快湮滅了。

“她今年25歲，被阿庇亞斯家看中，要去做傭人。”

“阿庇亞斯？是那個很有名的公爵大人家？”

那波耶抿緊了嘴，點點頭。

希子覺得奇怪，問道：“可是，去他們家做傭人有什麽不好嗎？”

那波耶這次停頓了很久，才低聲說：“阿庇亞斯家族的男人……都有虐待癖，他們物色年輕女孩子，雇傭到家裏做傭人，或者秘書、助理、護士之類的，低等級家庭的女傭進去就沒有活路了，會被虐待至死。”

希子驚得完全忘了吃魚。

“那……沒有人告發他們嗎？”

那波耶很緊張地張望了一圈，見周圍沒人聽他們說話，才道：“不敢，阿庇亞斯家是最支持瑪格麗特城主大人的，榆木城裏沒有人會想得罪他們。”

“瑪格麗特城主……不管這樣的事嗎？”

他搖搖頭，顯得很無力。

希子默默良久，低下頭去，用銀晃晃的叉子紮著魚肉，在湯汁裏撥來撥去。

“那您希望我怎麽做？阻止他們帶走安娜嗎？”

“他們已經把安娜帶走了，就在昨晚……”那波耶的聲音愈發消沈了。

希子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因為要從一個貴族手裏搶走一個大活人，似乎不太容易辦。更何況，她還要在這座城市裏待一陣子呢。

她是準備要去拜訪瑪格麗特.霍蘭德大人的，而阿庇亞斯又是她的簇擁。她還準備到北方綜合大學去，為魔典尋找時間轉盤。如果得罪了阿庇亞斯一家，她一定會被趕出城去的。

希子想了一會兒，只好說：“您的委托有點難，我不一定能辦到，所以一時半會不能接下。要不，您先把阿庇亞斯一家的住址告訴我一下，我過去看看？”

那波耶深深鞠了一躬：“阿庇亞斯一家住在住宅區‘上城街’，整條街都是他們家的，不過我想……安娜應該在一棟名叫‘黑象莊園’的大宅子裏，那是阿庇亞斯家幾位年輕少爺玩樂的地方，老阿庇亞斯有自己的俱樂部，不和家裏孩子玩在一起。”

希子深深皺起眉來。

她很不喜歡那波耶口中描述的這些事情，聽上去有點惡心。

“瑪格麗特大人知道這些事嗎？”她再次問及瑪格麗特。

那波耶又一次搖了搖頭：“我不清楚……瑪格麗特大人很少露面，除了大慶典以外，我從沒見到過她。”

希子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只是說：“我還要在城裏留宿一段時間，也許我有空時，就會去上城街看一看。”

“謝謝您。”

那波耶躬著背離開了桌邊，走的時候，看上去也並沒有對魔女抱有太大希望。

希子沈默地搗碎魚肉，放進嘴裏嚼了嚼，雖說味道還不錯，但總覺得並不是自己家鄉那種飛魚的味道。

她沒什麽胃口，潦草地吃完了這一餐。

等到拎著買來的一堆東西重新走上大街時，太陽又躲進雲間去了，一團新的霧氣開始彌漫，帶有微微的酸。希子開始後悔，覺得自己買了一堆不該買的東西。

她喪氣地把所有東西拎回了旅店裏，又問前臺買了紙和信封，寫了一封十分簡短的自我介紹和求見信函，並委托“姜餅屋”的聽差替她送去瑪格麗特的辦公樓。

希子不確定能不能收到回覆，也完全不知道會等上多久，一想到那波耶的委托，她就覺得焦慮。

她在旅店一樓免費的沙發椅中坐下，將早晨買的地圖鋪開放在膝蓋上，尋找主宅區的上城街。

這很好找。

上城街邊上也標註著一行小字，寫著“阿庇亞斯家族私有，進入需持邀請函，或由人帶領入內”。

那波耶提到的那棟莊園也很顯眼，就標註在離街口很近的地方，占地面積很大，還帶有花園和溫泉。

希子往後靠了靠，整個人陷入沙發椅中，默默思考著去拜訪阿庇亞斯一家的契機。

現在似乎沒有太好的機會，一切都為時尚早。

希子撫摸著魔杖頂端炙熱的寶石，寶石內魔火跳躍著回應她。她在心裏堆積了許多關於這座城市的看法，但這時候魔典還在睡覺，她沒有人可以傾訴，只有魔火，永恒地燃燒著。

她沒有在“姜餅屋”裏待多長時間，午後就又出門了，步行前往中央大道。

從地圖上看，中央大道和蒸汽街離得不遠，但實際上希子卻走了大半天。等看到中央大道的街口路標時，午後的第二場霧起了又散，臨近黃昏竟又見到了微弱的陽光。

沿街已經有許多慶典的裝飾了，路上旅客和居民很多，大家都穿得十分考究，女人們戴著禮帽和手套，男人拿著手杖。

希子後悔沒有把新賣的帽子戴上。

廣場上搭起了臺子，還有繞了好幾圈的長長的餐桌，上面擺滿了食物，包括冰花海鹽蛋糕。雖然希子還不餓，但光是這樣看著，還是覺得心動不已。

不過這時候慶典還沒有開始，希子無法進入廣場，只好沿著中央大道隨便走走。

她來到稍微僻靜一點的地方，這裏離廣場遠，慶典的布置並沒有影響太多，街道上的店鋪照常開著，客人不多，顯得有點冷清。

希子走著走著，忽然驚叫了一聲。她看到在這條街的對面倒著幾個人。

她不清楚這些人發生了什麽，便趕緊跑過去照看。

這一看，更是嚇了她一大跳。

只見這些人衣不蔽體地趴著、躺著，他們臉上、手臂上都長著燎泡或是瘡痂，蟲子爬在他們雜草般的頭發裏，蒼蠅叮著嘴唇和眼角。他們哀戚地悶哼著，但並不能發出太大的聲音。

希子只看了這些人一眼，就知道他們活不長了。

他們大多生著重病，精神也很差，缺水、缺食物。皮膚上外露的瘡痂看上去不太妙，像是會傳染。

希子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

猶豫了一下，她取出背包裏的水壺，拿給這幾個人喝。

朝天仰躺著的人可以灌一些進去，他們喝了水，眨巴了幾下眼睛，很勉強地往後縮了些，不敢靠近希子。而那些趴伏著的，幾乎沒辦法餵水。

希子還在猶豫要不要使用魔法的時候，街對面走來一個開雜貨小店的店主。

店主是個中年男人，很胖，看上去面相挺和善。

他沖希子一笑，道：“魔女小姐，您是初次來榆木城吧？”

希子點點頭，站起身來。

那店主說道：“這些人都是我們城裏的低種姓人，您幫他們也沒什麽用的，他們的日子很難過，失去其他家人和穩定的住處就活不了了。”

希子這才知道，這些就是那波耶所說的“低種姓人”。

店主接著解釋道：“他們是低種姓人裏最窮的那些人，更加沒法活命了。”

希子問：“這裏……一直這樣嗎？分種姓高低，窮人活不下去？”

店主道：“當然，人生來就是有分別的，就像阿庇亞斯就是城裏最高等級的姓氏，我這樣的，算是中等，他們那樣的，是低種姓。”

“你們世代都這樣嗎？”

“當然。”

希子沈默了好一會兒，不知說什麽好。

她還是於心不忍，用咒語把壺裏的凈水變成水珠子，餵進了趴著那些人嘴裏。

希子又戴上手套和面巾，小心檢查了他們皮膚上的傷口，查看了每個人的眼白和舌苔。

她會一些簡單的治療術，雖然學藝不精，但在給這些人施用以後，他們似乎覺得舒坦許多，這也讓希子心頭一松。

店主在一旁看了會兒，嘆了口氣，道：“您真是好心腸，但沒什麽用的，人得接受天命的安排。”

希子皺著眉頭，看著這些人。

她用很輕的聲音說：“我也相信天命，但不應該是這樣的……世間的秩序不包括生來就定人的高低貴賤。”

說完，她忽然頓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明白關於“秩序”的一些事，但就在剛才那個思考的瞬間，她仿佛早已掌握這部分知識，並且對此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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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木城的種種在現實中都有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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