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71章 71.(5)

關燈
12.

雨夜很靜,我睜開揉了揉迷蒙的雙眼,路過的運載車的前燈光透過窗口穿進房間,打在新刷白的天花板上被窗簾割成規則的條狀型,腦海裏陣陣嗡鳴逐漸平息。我的意識有些恍惚,躺在藤條軟床上仰面朝天癡呆地望著一片漆黑的虛無,想做點什麽又渾身癱軟懶得動彈。

亮黃色的光線條形塊在閃閃晃動兩下自然消失。總在半夜接下幹些見不得亮光活的人開著車運載著深夜的無數人的秘密堂而皇之地離開,伴著轟隆帶走光,殘留下車輪滾轉的喧囂、飛揚的塵埃。

我深深地吸了口夜晚雨打潤的涼氣,踹了腳邊成坨的空調被,艱難地翻過身,想尋個舒適的睡姿枕著黑夜的雨聲和濕意再睡回,但皮肉層下的鈍痛和手腳二十趾的刺痛頻頻侵襲昏沈即將墮入夢境的意識。

空氣裏漂浮的水汽摻雜過沖刷路途塵土,淌徑土泥的流痕的和青草尖的水珠聚合的土坎細流。

潮氣貼近我的皮膚滲進身體,順沿血管百脈浸透了,朦朧間我隱約聽著那熟人戲子的哭腔戲語。上回見面與戲子趁著時辰未到閑聊兩句,他道這片方地間打出些名聲,哪些大姓家老者去世需戲哭的通常專尋他來,勉強也夠他獨身好活。可戲子不清曉得是,我早些向各家傳過他的名姓與聯系方式,也堪堪算得從前害慘了他的嗓子,往後讓他得以生的、償他的一點薄情。

道士的搖鈴聲尚餘響伴著戲子粗啞的哭戲不大悅耳,好在識相的未用大擴音器擾人淺眠。那假道士同戲子本就是合作分錢的利益關系,早前假道士趁火災後忙亂順走老拂塵被逮,幸而認錯交還給老爺殿,換了把做假老舊的黃毛拂繼續操持賴以謀生的坑蒙老本行。

自小時候被害在蟲窟裏碰巧遇見阿無亂活命,得了些我不想要的怪異,後逢遭難我保的小命逃進山裏,舊道館的道長看出我命負穢留下我,卻沒能抵住穢汙的侵蝕暴斃在內室。我拔出壓在那具屍體下的拂塵,接續守觀的任務,期間收留了個沿路乞討的落魄道人。

總歸是一個都沒能陪我留下。

我聽見戲詞裏面飄著陌生的字詞,說不定是戲子和道士打商量新編的哭娘戲,我想著,還是拽過空調被。立在木書櫃頂頭的老時鐘每走一秒噠噠的響,雨滴打在臨時搭起的鐵棚子上啪嗒啪嗒的聲給了個拍子。

喪葬中的哭娘,若兒女哭不出來,必得請個經驗豐富的哭娘人來替,往往得按逝者的八字和黃歷挑個好時辰。既然詞裏面哭娘,離開的應又是個女人。

雖說是如此,但八九不離十的吉時都在後半夜,鬧心的緊。早年難得回一次本家,曾接連三夜被鬧醒,白日裏累到脫力,大晚上的也無法落個清靜,我咬咬牙也就忍了。

人死雨落,每一位已逝的故人都說是個吉利的象征。

人的魂被老天收走了,老天爺還一場雨到人間,這是賜給活人福分,高高在上的神仙感受到活人的悲傷,一道為人的離去而悲傷。是走了的人生前做的大好事給後世積福積德,駕鶴到西天極樂受佛祖的接見,不停給自己的親人說好話。

時間長了我已搞不拎清他們信奉的究竟是佛是道,人死既要叫道士來做法,也叫和尚來超度。他們嘴中口口聲聲老祖宗傳下來的路法和規矩總是自相矛盾不合常理。

後來不再費腦子去想些有的沒的事,到底大操大辦十幾萬,掏的不是自己的腰包,別人家中內裏事,少管為妙。有時候沾親帶故的需要去披麻吃席,不得不顧及。

想起了多年前我在老爺殿裏看供奉的白鶴大帝,擡頭直視所謂道家真神的尊容,犯下所謂不禁大罪,又想起他身後左右兩排的各類佛像,卻想不起他們一個個具體的模樣。好似是慈眉善目的神資,又似乎是兇神惡煞的猙獰,至於面前的紅盤到底擺了些什麽稀奇或常見的玩意更是想不起了。這地方有道的發源亦有佛的延展,好似在兩方都不大正規正統,粘連上吳楚巫風的狂瘋和詭秘多些味道。

黏膩的腔調纏綿潮濕的空氣,笨拙的哭腔惹得一群半大的少年咯咯的發笑,趁長輩大人忙喪踩著路邊的泥水嬉戲,我枕著噪音翻來覆去無法入夢。

喉嚨逐漸發緊生澀,我仰面無聲的笑如缺氧的溺水者大口大口吞咽濕潤的空氣,水霧沾上幹裂的唇才意識到口幹。摸黑一路到我睡前放在床頭櫃上的黑灰色保溫杯,擰開蓋後輕晃了晃,聽不見水打杯壁的音,杯裏的水盡了,我不記得是何時喝完的。

舔潤幹燥的唇瓣,我踢踢地板上的衣服堆,隨便扯了件外披,費了好些氣力尋著被踢進藤條床底的拖鞋。連落幾日的夏夜清涼,拖鞋鞋面紋路裏殘餘的水還未幹,一踩一步滋響一聲。

拉開房門,幾縷細絲亮光從對面未關合的書房門縫中透出。我估摸著通常睡在書房裏的人不是被哭娘鬧醒就是事忙到深夜還沒睡。輕手輕腳的到廚房倒了點涼水喝,半夜的涼水還是有些冷,我反嗆了一口,下意識擡手捂嘴,溢出的水溢了滿臉。

人生不順溜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縫。

外邊的人還在咿咿呀呀的扯嗓,臨近發喪的時辰湊齊的人比剛才多了不少,能聽見汽車發動機熄火的噪聲。哭娘戲子最後的高調唱完停歇的那瞬刻也必得是個好時辰,收到辦喪主家邀請的親戚朋友無論有何大仇大怨除去實在來不了的,都得拿黑紙折紙包往裏塞點人情錢,捏在手裏在戲完前到場。

這是說是說老祖宗定下的規矩,這破規矩不知道留了多少年,傳了多少代。

也不知道死的人是誰。前門貌似只剩一戶人家,世事變遷的太多,我懶得一件一件全記在腦子裏,合州野郊周圍一圈老房子裏住的人死的死走的走,街坊鄰居換了一批又一批,這不是陳家最老的宅子,我不經常來這,但這是離醫院最近的老房。

推開沒閉合的門,我閉眼適應了一下光線,睜眼看書桌前沒人。通常情況下我進屋後,往往瞧見周教晨坐在書桌前,戴一副黑框眼鏡,埋頭寫些什麽,不擡頭瞧我。他總沒註意到我進門,全心全意的做自己的分內事,我站在離他兩米的地方,看他厚的跟啤酒蓋似得鏡片反射出的白光。我記得清楚,他本不近視的。

房間裏空蕩蕩的,東西不多,一張床一套桌椅,一個放紙稿的可鎖櫃子,還有整面墻的書,大多都是從前置辦的沒變動,唯獨書桌上的一疊紙頁吸引人。我瞟了眼壓在眼鏡下的一沓文稿,最上面的一張沒有畫行的白紙上,密密麻麻全是他的字,墨跡還沒幹,一旁筆尖垂墨的鋼筆歪斜。

倒也沒糊成一團,我對內容不大感興趣,他不刻意的遮遮掩掩,我也不多看。

最近眼睛疲倦的厲害,定眼多看會東西眼睛泛酸流淚。周教晨的鋼筆字一向秀氣好看,他幼年隨大家練過,有些我比不了的底子。

「先生。」

「嗯。」我挪開目光,回頭看他。周教晨站在房間門口,手裏捧著的玻璃杯裏盛著渾暗的水,隱隱約約的,我聞到一股藥的清香。

大概,是金銀花。

哭娘的女人操著自己虛情假意的強調哽咽,他把手中的金銀花茶遞給我。我接過他遞過來的熱茶,湊近嗅了嗅,還是新曬的野金銀,咧嘴笑了笑,抿了一小口試溫度,不燙不涼剛剛好。

周教晨淡淡地望著我,仍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袖口和前襟濕了小片,我猜他大概在陽臺濕漉的開窗前站了會兒

我點了點頭道:「挺好的。」

「先生滿意就好。」他對我漫不經心的誇獎十分饜足,勾唇彎眉,幅度不大卻極為傳情。

虛榮心得到滿足後,他繞開我重新坐進辦公椅,戴上眼鏡執筆翻開新紙。

我卻覺得他有事在瞞著我。

他日子過得精細,做事一絲不茍,家裏上上下下全按照我的偏好布置,沒見他酌情加點自己的東西上去,我不清楚這般不喜不悲的人到底歡喜什物,也不好開口直問。

周教晨打小是心思最多的那個,不愛和同齡的孩子打交道,偏喜窩在大人堆裏默聲地聽些塵俗世事,不是哪家的老雞娘爭房產誣陷繼子猥褻,就是開診所的不孝子賭博敗光了父母存下的家底,或者是拿錢換娶的外國新娘趁夜逃。

還怕這孩子聽多無為無趣整日碌碌的大人們圍著大圓桌,趁著酒勁大談闊輪,說道些有的沒的國家大事,八九不離財迷油鹽的日常瑣事,為錢為謀生計憂心,受熏染的多了也漸漸認了命。哪曾想是我多慮,他未長成冒油大肚渾身汗臭的成年人,他保持一如既往的本性和楚楚的外表。而日子一天天的過,年歲一多,我已然忘卻了當年的心思。

金銀花茶還冒著騰騰的熱氣,這裏靠山旁水溫度比別處低些,恰逢今半夜裏還下起了雨,大開著窗戶的房裏寒意絲絲蔓延,我盤腿坐上他的床,握緊手裏的玻璃杯,感受從掌心滲入的暖意。

冷光燈照的金屬筆桿晃白光,我靜坐發呆,直到周教晨合上筆蓋,對折信紙塞入貼好郵票的信封,鎖進了櫃子裏。

櫃子裏滿滿當當全是信,我不知道他寫的信要寄給誰,或者是否真的需要寄出。他心裏揣著隱秘,我也懶得深探,怕白惹一身的是非。手裏的金銀花茶水已見底,我才又問了句:「還不睡。」

「本來打算睡下的,」他摘下眼鏡擺好在書桌,跨上床在我身邊坐下,「剛韓檀給我打了通電話,說於錯醒了。」

「那孩子說,不想再待在醫院,想回家了。」

「其實,我們不必像常人一樣活的,先生。」

夜夜少眠的他眼睛幹凈如舊,不見一絲昏黃疲憊,青白的眼底沒添一點紅血絲。

他盯著我看,像在詢問,殷切的希望我能夠給一個在他意料之中的滿意答覆。

「教晨,我們要和常人一樣活。」我把空杯子推給他,周教晨自然的接過杯子,放到床頭櫃上,「我待會去醫院看看於錯。」

他理所當然的得到了我的反駁,薄皮唇輕抿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

人老不得不服輸,周教晨還能熬最長的夜,而我半夜醒來很能再入眠,不睡又覺疲倦。

我用手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後知後覺的發現書墻下數上第七列十二格多了個我從沒見過的相框,撲倒放著。沒窺探別人隱私的喜好,避嫌疑地轉眼看向擺在旁邊格間的另外一個相框。

正正方方表著張黑白照,照裏的人眉眼和周教晨幾分相似,凝滯在相框裏的笑比起周教晨的陰郁多些健朗,比他的平淡多些人氣。照片清晰,像是最近新照的,毛發絲縷能分辨得清楚。

照裏人笑的燦爛,被人刻意去了色,做成遺像用的黑白。照上的人眼角疊起細微,歲月已經照拂過他的人生,顯然照中的人不是個年輕小子。

我與周教晨的父親算是舊相識,只覺得他的父親與照片裏的人到底不大相像。他的父親衰老的極快,死在我眼前時不到四十的年紀,一身皺痕滿頭華發。

從前初來乍到的周教晨還是個孩子,對我畢恭畢敬,尊崇到疏離,我早不去揣摩他人的心思,自無法琢磨透小孩的心裏頭到底想些什麽不為人知的小猜疑。

他的外貌多是遺傳於他那個風華絕代的姆媽。相框的四角積上了灰塵,我奇怪的不是這相框放在這有些時日我卻沒能發覺,而是他沒把書架抹的幹凈光亮,挺令人驚奇。

周教晨的爹是個不錯的人,但在其父率先選擇舍棄的前提下,我沒法子留下他。我留有很多秘密,雖說周教晨口口聲聲地說著全身心的依賴和信任我,也從不曾對我坦誠相待。不打算詢問他,把秘密作為交換利益的籌碼是絕對卑劣的行為。

按照地方舊俗習慣,所謂得道的和尚需得單腳跳上八層八仙桌疊起的寶塔,坐在頂上度了魂,念經七天超生。

前頭哭娘的戲碼得花個三天,挑吉日吉時再送去火葬場焚化屍體出殯安葬,大多良辰挑在夜黑。大大小小鬧下來花費錢不少,白日裏也不消停,花錢雇來吹嗩吶打鑼鼓的,時不時的吹打一段十我熟悉的喪歌。

煙花爆竹劈劈啪啪的炸開,激起一層又一層的水花,調皮的孩子不理會父母的管教,去撈路邊積水裏漂浮著的紅紙,嘻嘻哈哈的把黑灰往臉上抹成大花貓,吵吵鬧鬧地圍著鐵架大棚嬉鬧。

炮仗打完後殘留下濃郁的火藥味湧進房裏,他睡得書房正對前門那戶人家,離得意外的近。我往外探,見十來張的大圓桌,已大擺在不大的路口,天黑黝黝的還沒擦白,大半桌已經圍了人。

「誰走了。」我問周教晨。

「楊家的人。」

夏日夜裏落雨過後的天是涼人的。

等明個天一亮好時辰一到,點了煙花一頓亂響過後,浩浩蕩蕩地出殯大隊就會出發攀上山,把逝者的骨灰盒送進築好的水泥墳墓。

所幸墳墓裏有人在等著他,封牢墓門立完碑,朱字刻上子孫幾代的名姓以示孝心和保佑家族人丁興旺。

路近的墳建在山腰的回到家正好午飯,路遠的講究,回來已近黃昏。

筋疲力盡時二十三道菜分冷熱有講究的接連擺上桌,各路來吊唁的親戚攜親帶朋的,吃吃喝喝,興到濃時劃兩下拳助興,消解送葬的疲累。

白跑一趟,總得撈點東西抵抵劃算。

架勢上少說也得百號人,除去血緣上八桿子打不到一邊的一溜打的便宜親戚,不少街坊鄰居多少得照著鄉風來湊湊熱鬧,討口白事飯吃。

深知今晚是沒覺能睡,再過會兒我就趕趟早班的公交往城中心的醫院去。想著本應該給守夜陪護的韓檀打個電話,剛想起手機在客廳充電又不情願。

我百無聊賴地扳數手指頭。

雨絲隱在暗裏我看不清,路燈散出的光不大明亮,堪堪能照出雨絲墜落的纖細一瞬。我閑來無事,昏沈的腦子越發清醒,實在無事開始聽外邊哭娘的人到底唱了什麽。

戲子十分配合,唱更起勁,擴音箱發出刺耳嗡鳴聲,我聽出兩句不明不白的喊爹。

癱躺在床仰面朝天,慘白的冷光刺入眼中,不晃眼,我伸出手讓光從指縫透過。

「走了多久。」

「半個月。」

「半個月才下葬,壞了運。」我答了他一句,看向他時,他已起身站在窗邊,透過打在玻璃上的雨珠,重重疊疊層層累在一塊,模糊不清。

近些日子來他又消瘦了些,最近我不太管事,他自個恰逢正忙的時候,全權甩鍋給他,他怕有些吃不消了。我從不過問他的身體,理由一樣是不能問。我沈默了半晌,他站在窗前一動不動,我不覺得他在凝神望著什麽。

「你打算熬到幾點。」老鐘的時針搖搖晃晃地擺動,指向三。

「再過會,就睡。」

我不知如何回他。

我當不慣了夜貓,今夜註定無眠,兩個不受待見的淪落人相互嫌棄,度過不安生的長夜漫漫,極為不錯。

「那不用睡了,跟我回醫院。」

我帶走了杯壁粘花葉的空杯子,關上了那扇從不合緊的門,計劃著收回自己飄忽的不切實際的心思。

--------------------

收尾吧。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