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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66.瞎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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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過後的餘燼飄零五六個月,終被新建的堂皇壓實在地底,拌攪石灰水泥與草木粉末一攤攤濕拍在殿面,夜裏山風鼓鼓吹得幹硬。道觀修的較原來的敞高寬亮,十數人高的彩神塑鎮在中堂正殿央,冠頂、發束、指尖、衣裳各處綴滿鎏金。

臘月謝年祭天期,病懨的小姐進觀求福賜,問人尋過我。

南邊山林落雪的時節,門前清掃地的孤兒撿了個白胖嬰孩。等交到我懷裏,我掂掂男嬰的斤兩,扒開厚羊毛大紅棉絨內側邊縫,搜到張雪濕的信紙和雕紋頭異獸的翠玉墜。

正殿抱養的遺孤十七八沒邁出過山嶺,生糙繭的指腹摩挲嬰孩軟嫩的奶肥,操口地道難懂的吳話講:「佢娘爹……」

「大面嘸。」我拍拍繈褓中難得不哭鬧的嬰孩,晃晃他小的身子,惹得他探出手,濕漉漉的攥著把淌水雪冰,凍得咯笑。

丟在三角檐落灰的拂塵須尖開叉泛黃,由當地新守殿人接走,高貢在神塑像前的鎏金坎座上,每日清晨開殿前有新守殿養的瞎眼小童摸著朝毛末端抹些水油充好。我年節定日出入行間,盤腿坐的他耳敏聽著動靜扯嘴歪頭笑。

瞎眼小童雙瞳白蒙,同舊年守殿的老頭臉廓相像。喊周教晨收貢,往後殿祝柱綁條祈福紅綢再取回木雕牌,我留前堂問新守殿的,答起山裏鬧荒老守殿認道中人做幹爹,賤名乃茍求爛命久活。這娃娃親娘七八月燙熱瓦頭下生的他,他老爺取叫夏瓦。

全奉得是賤名好養活的老破理。

夏瓦聽我與新守殿白搭,晃搖地挪動畸歪的腿腳扶著幾案撲到我小腿,想扒拉著我的褲腿攀上,臂膀使不上力滑倒。新守殿的生怒,抱歉地賠笑,嘴裏嚷哄野畜的悶吼趕夏瓦。

我扶抱起驚懼趴倒的夏瓦摟進懷裏,將衣邊角塞進他手裏,教他攥緊。守殿見我不嫌,悻悻地收罵,拿起供盤裏的金桔再擺,夏瓦倚著我不吭不響。

「姓呢,」我撚掉凝在夏瓦後腦發尖的人垢,不曉得他何時洗的身,握他細弱的手腕,大夏熱日也冰涼。

「總該有個姓。」

孩娃七八歲癩汙汙矮瘦的很,全靠我借力也無多少的壓扯感。皮薄骨凸小臉寡黃,勉強還辯的出人樣,偏愛朝香客笑,比哭難看駭得人脊涼發怵。

「嘸。」守殿不大敢正看我,擺正好的供碰歪再擺,實在閑的無視又抻平桌角疊皺,捋了捋綢布邊垂的金紅穗子,道出些信神詭話,「他老爺拿供偷養這小猢猻,犯忌。」

「嗆死白便宜。」

守殿悶怒的臉腫,短促眼尖泛紅,狠狠踹腳夏瓦瘦細的小腿肚。夏瓦駭得縮肩打顫,死攥我的衣角如救命草,喉頭含糊的咕嚕卻擠不出眼淚。

他長久不得修理的指甲參差斷裂藏垢,臟了白衫衣,掐摳腰肉刺疼。我攙抓夏瓦的胳膊逼他松開,勉強把他扶穩,眼瞧周教晨往後殿回來,冷面拎提起夏瓦拋回破團席。

沒好氣的守殿還叨怪傻猢猻命硬,燒大火時正趴在後院的濕葉堆底下酣睡,後半夜落了暴雨澆滅山火,白撿了條命。

石子山路顛得下山的鐵包皮車搖頭晃腦,嘴叼旱煙的老師頭撚撚落大腿的草灰,昂頭響亮地咳嗽幾聲,鎮定自若地打轉龍頭。周教晨搖下塑料窗扇風透氣,夏末初秋的老蟬扯嗓促短的鳴,半腰暗綠的山林隱在雲霧裏,他靠我教他的法子探看,說要下場涼雨。

下車進屋路間真落下兩滴雨來,打在我的頭頂頸後駭人的冰。坐高木壇晃悠腿腳的徐萼遠遠看院外動靜,機靈地抓起橫靠在樓梯坎邊的傘,替我遮下天公淚,顧不得爛濕的衣褲滿手挖藥沾的泥。

「無客,你又往山裏去了。」

我接過滿濕泥的傘柄跟他往院角走,徐萼還不肯同我多話,擺弄起他山裏尋著的草藥植株。七葉一枝花、金棘草、苦草秧等也不大稀奇,只有株並蒂苞的野蘭我進山尋物間少見。

周教晨也朝並蒂野蘭多瞅了兩眼,問徐萼幾時開花,摘養在生水裏放床頭生香。我笑他見事淺,周教晨駁我:「已經遇見,不好任他爛在泥裏。」

我懂得他意思。

等夜餐,周教晨避開徐萼,忽朝我細聲輕語,沒頭沒尾地添了句:「我明夜裏進山屍谷一趟,把那孩子帶回來。」

娘生的身殘瞎眼啞嘴,拖命賴活三四年實惹人嫌厭,如早年街頭巷裏偷盜逃竄的瘦鼠,如稻草垛子茍且舐傷的惡犬,如夜間撲翅垂涎血肉的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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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老爺:亦做“老耶”,旁人對他人祖輩,通常是爺爺的稱呼;

②癩汙汙:邋遢臟亂,多指渾身骯臟,皮膚患病;

③佢:他;

④大面:極大的概率;

⑤現實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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