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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7.一輩子(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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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冬至臨,大雪過,天漸冷下,我畏寒,貪得幾日閑暇,窩睡我暖哄的小屋子,不欲出門迎風雪。

處暑前後與人共歡,至今時今日,我腹中的母蠱毒至蘇醒已有小四月,因郎中的藥毒克制雖已穩,然我早年酗酒傷了身子,按耐不住長成的母蠱,以毒攻毒的法子仍是要小心著些。

郎中知我不思茍活,陰著臉日日為我熬藥克毒,道是,待到母蠱再大些,燒些奇草,實在壓制不住,便隨我去了。

我漸漸消瘦,愈發畏寒,不願出門,成日游手好閑,不愁吃穿,挺著日益鼓起的小肚,活活成了一只無思的米蟲。

郎中與影子今早出門,至正午未歸。我倒不急,捧著早年搜羅來的話本,我仰躺於軟床柔榻,大笑不止。

忽的屋門洞開,風雪席卷,屋內爐火驟然熄滅,我受冷一驚,扶著腰出了房門。郎中青衫外披件厚重的絨衣,影子緊隨其後,踉蹌地進屋,後還跟了個眼熟的男人。

是那個該死的人。

許是情緒稍激動,腹裏蠱毒滲透髓骨,疼痛一陣一陣,我扶著墻躬起身子,恍惚得幾要跌坐在地,恰被人扶住。

我倚靠溫暖的暖炕,鼻尖縈繞的氣息熟悉,喝下苦口的湯水,好受許多。暗地裏不住自嘲,大殺四方地魔頭何時這般孱弱。

後來,我問起他為何留了些清味的糕點給我。他只一笑,說:「我聽你口音像是吳人,想著那些糕點會合你口味,就留了。」

15.

那日以後,他時常捎帶所需,前來亂葬墳探望我。

不止一回,他提出欲帶我回本家,並與我成親,以免夜長夢多。我不信他所謂負任之語,將死之人何須多牽念惹心憂。

我對他的殷勤不置一詞。他口口聲聲道是他的生母曾於亂葬墳誕下他,他歸此不過是尋一處母親的孤墳,然我仍放不下心底戒備。

就如他從不曾為誰人化解眼底冷寒。

日子轉眼而逝,外頭愈發的混亂,皇家奪位之爭發酵,鬧得廟堂江湖皆烏煙瘴氣。

腹中的母蠱未如所料的日漸猖狂,反而到了時日足了月份,竟自個安生下去,動靜小了些。

郎中端來的那碗湯藥我嗅出裏頭不對,仍笑著一飲而盡,就著蜜餞緩些滿腔的澀苦。我用盡了氣血壓制腹中的蠱動,疼得暈了過去。意識陷入黑暗前的迷蒙,我聽見郎中與影子的爭執。

醒來時,入目一片淩雲火海。

影子守著我,流著淚,持著往日波瀾不驚的語調,坦白道那個要死的男人,便是我最瞧不起的所謂正派名士,是欲要與我決一死戰,大言不慚懲惡揚善,派遣影子送信的人。

他是先德太子的遺孤,為鏟除與朝廷作對的江湖勢力潛伏多年搜集證據,最後目標不在我,而在人傑薈萃威名遠揚的亂葬墳。

母蠱長成那一夜,他已名正言順的登位,領著萬馬千軍,掃蕩亂葬墳。

昏迷的我被郎中破腹硬生的取蠱,後由影子救出火海,但蠱毒已四散於我骨血,已然是回天乏術 。那殘虐的母蠱被郎中封進瓶罐,一早不見蹤影,影子倉皇之中未能尋見。

靜默聽影子一面之詞,我盯看他,不知該說什麽,能說些什麽。

影子道他與郎中暗地裏早背叛了亂葬墳。

他衣衫襤褸滿身血汙跪倒在我面前,撕心裂肺地懺悔。

進夜的大風掣拉撕裂他的話,火星四濺迷亂人眼。

我目睹影子自刎,屍身化在那場大火裏。

我冷眼看著,未出手阻攔。腹上的裂口流血,我卻不覺疼痛。

大火熊熊燃小半月,大片山林燒的幹凈。山火熄滅後,我孤身重回一無所有的亂葬墳,在原來郎中木屋的廢墟上重搭了座小屋,刨出埋進土裏的兵刃,孤自一人將住著。

出門晃悠,偶爾能依靠直覺分辨出,焦土之上那幾具還有人樣的屍體究竟是誰。我游蕩亂葬墳,四處收集四零八落的軀體,徒手刨坑,掩埋殘骸,削塊木牌插於土包,渴了便喝下天落下的眼淚。

起先渾渾噩噩的那幾日,囫圇吞下奪來過路行人的幹冷食物,腌入血腥味,食不知味令人作嘔。後頭炸了幾次臨搭的庖廚,也學會了做些小菜填肚。

亂葬墳成了烏鴉野犬也不願踏足的死地。

直至有一日,一個粉雕玉琢的孩童吵嚷地闖入,我發好心指引他出了亂葬墳,孩童卻贈給我一把紋刻惡獸的漆黑匕首。

一念清心,萬善來同,一念恣恨,百邪乘釁。

16.

深夜秉燭,我取出藏在枕下的匕首細細探看。指尖撫過騰雲惡獸紋刻,狠狠劃過邊刃,指頭滲出了血。

匕首是好刃薄刀利,卻怪在帶鞘,奇在紋刻。

草草替自個止住血,我聽門外響起叩門聲,起身將匕首重藏進稻草枕下,吹燈出房開門,見一翩翩公子衣潔如雪,笑眼吟吟甚是熟稔的同我打招呼。

「別來無恙。」

跟誰裝熟。

我轉身進屋,他卻不跟我進門,立在門坎外道:「一過路人,不進門叨擾。」

那你敲甚我家的門。

「公子何事?」我瞧著他面上笑靨不改,出言詢問。

「行途路過此處,順道給先生送點烏飯。」他不知從何處掏出布袋,神叨叨的,「烏米飯乃仙家服食之法,而今之釋家多於四月八日造之,以供佛耳。」

「你是誰。」我接過他遞來的布袋嗅了嗅,聞不出味,擡眼看著他面色淡然。

他的目光停駐在我身上。

他喊我先生。

那人並未多留,自顧自地嘮幾句,感慨已成廢墟的亂葬墳物是人非,又說萬墳盡毀,自家主母的墳尋不到在何處,祭拜無地。

我看他對亂葬墳的路況熟悉,也未送他。

拖著殘身我回屋撲倒在稻桿破棉拼的地床上,打開布袋挖了口烏飯塞嘴裏。

大火燒化成千上萬的墓墳,大火燒到了地府,燒盡了還未來得及投胎的魂魄。

一口口咽下南燭草木煮汁漬米蒸做的烏米飯,我摸到一異物。拿出來一瞧,與當初名士派遣人幾次三番送的戰書如出一轍。

此次,我拆開了那封信封,就著窗外投進的昏暗月光讀完。

17.

高崖懸壁,我與他應約定於亂葬墳山崖上對決。

我出了亂葬墳,再跨過淙淙百步洪。一路上我殺光打扮的花枝招展乘馬車準備上山看戲的女人,更殺光了替他打頭陣、溜須拍馬一流的狗腿們。

砍掉他們的頭顱,任由叢林裏的野獸將其身軀撕的粉碎。

自稱是他的女人們的人向我拋媚眼,扭動她們勾人風騷的腰肢,嬉笑怒罵地說樂意做我的情婦。

我覺得惡心。

山頂風大,我劫後體寒,更覺得冷。

不等了片刻,他不知從何一躍而出,執長劍朝我奔來。

我被他徹底逗笑,橫劍正面迎上。即便我身子衰敗不覆當初強健,憑巧取勝我亦有勝算。單靠武,他也絕不是我的對手。

白衣飄袂,兵刃相接他抽離長劍,踮腳退開幾步站定在我面前,任由我反腕將手中劍刺入他的心口。

他彎眉笑盯著我,眸色隱晦陰深,胸前血濡濕一大片紅。

「你和我是一樣的,都只為自己活。」

我篤定,他一開始就看透了我,就如我看透了他。

風呼嘯著,吹散他的話。

我犯了仁慈。

他忽執劍朝我猛沖,我抽劍揚開血,橫擋在身前意欲攔下他。

見我如此他又笑了,取下纏腰上的軟劍挑開我手中劍。他未傷我反而緊抱住我。

他悄聲跟我說他瘋了,居然真的愛上了一個至始至終心機算盡的魔頭。他又說,子蠱在他心口,原是想為我續命。

我再次被他的無稽逗笑,像是發了癲,反手掏出藏好的匕首,捅了自己一刀。

刀刃深深刺入腹部未愈的傷處,我細細感受那份堅硬的寒冷阻擋血液的冰涼,猛地匕首拔出,血噴湧而出,染紅我的白衣。

那日他留下的白衣,竟未被銷毀,藏在了深土底下。

我仰天大笑,喉間的血不斷湧上。

我早就不想要這命了。

真相,仇恨,愛情,朋友,手足,一切的一切都沒命來的要緊。

可我不想要了。也不知我這魔頭殞命後,可否有人唱一句家鄉的喪歌。

我傾身墜下山崖,記得崖底有一條淙淙流淌的河流。

那是隔絕亂葬墳與世間的河。

當真是山下百步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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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念收斂,則萬善來同;一念放恣,則百邪乘釁。——呂坤《呻吟語·卷一·禮集·存心》

翻譯:一個私念收住了,那麽各種善念就會同時出現;一個私念放縱了,那麽各種邪念就會乘虛而入。

②“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這首詩的作者是人稱“山中宰相”的南朝梁代藥物學家陶弘景,在他所著的道家著作《登真隱訣》一書中就介紹了“青精飯”的做法:“以南燭草木煮汁漬米為之”

③喪歌是作者家鄉這邊一種喪葬儀,主要用吳方言是唱的帶有戲曲的意味,具體內容後文會再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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