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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一輩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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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那日風光正好,今年春晚來了些,柳絲抽綠,江水泛漣漪,白鴨褪了冬絨,正解了封的江裏嬉戲。夏來的卻早,熱得人心焦。

人倒是杜鵑開口,困死老狗,我是徹底犯了春困躲不過夏乏,合州城內茶館聽說書,撐著腦袋竟險些昏睡過去。

猛地,說書人猛拍驚堂木,一句納言,高聲道。

被說書人一驚,我險墜下梁柱丟人現眼。單手攀梁淩空而起,雙足穩穩落於梁上,正形續而聽說書人滿口胡言。

說書的三寸舌道那正派主心骨現如今所思所想的第一樁要事就是殺了江湖上那無惡不作的魔頭,替百姓謀個太平。

魔頭殘害正道人士,玩弄無辜人命,劍下多冤魂,揮霍無度,強搶民膏民脂,且不顧廉恥,日夜與人茍合,豬狗不嫌。

說的那罪行擢發難數的魔頭,正是我。

前幾日才於街頭見五萬金懸賞我的項上人頭,此刻今日便將所謂我的惡行傳揚四海。奈何眾口難敵,我本未想辯白替自個謀個清名,現下更是遭人唾棄,滿身臟水洗不凈。

冤,實在是冤。

我從不與人結仇尋仇,更不曾斬殺良善之人。

我雖不屑於禮教約束,辱過吃人的三從四德貞潔不二,可切實與我有肌膚之親的,確確實實唯有那晚醉酒後的亂葬崗一人。

紅樓裏頭的姑娘們倒是樂意吹捧我,各個眼巴著我伏倒石榴裙下,好贖她們出風塵。可姑娘們慣了錦衣玉食遭人奉捧,受不住亂葬墳的陰風,我不願擾了她們的運,買她們壺酒這事翻篇過。

一個時辰近黃昏,茶館人丁稀,說書的收了攤,前頭寥寥無幾的聽客散的稀稀落落。說書人抓捧飯碗裏幾枚銅錢低眉哀氣,同茶館的小夥計討了口不費錢的清茶吃。

不巧,偏聽茶小二問起近來滅門慘案是否屬實一事,我多留了個耳朵,旦聽說書人講遭滅的原是北朗周家,全族除一小子外無活口。

說書人一嘴話真假摻半,添油加醋天花綴得一悲案成戲,引得茶小二聚精地豎耳聽,末了還端上幾碟點心小菜與一壺便宜黃酒,撤掉抹桌布同說書人共飲。

「這周氏滅門的事生趣,你怎的不寫進話本裏,說書的也好說說,定能賺得多。」茶小二唾出口殼,嚼吧嚼吧忙接著送瓜子進嘴。

「你不懂,」說書人小茗口黃酒擺擺手,站起身謝了謝茶小二的款待,朝腰間帶裏掏出幾個銅板,置在桌上,「有些事,不能講。」

我聽罷跳下梁,撈點桌上茶客剩下的花生米裝作吃茶客路過,往說書人容錢的陶器裏擲了幾兩碎銀子。

真正的災難面前,沒有可供人下酒的談資。

7.

我本以為,說書不過說書,胡編亂造的本事再不容小覷,世間詆毀我的,也不是一日兩日,自也造不成甚大害。

為財為利瞎編故事的非一人兩人,我聽了當耳旁風,笑笑就過。誰知說書人並非都長著一顆肉生的紅心,胡謅的氣力不遜於官場顛倒黑白的訟師,辱我為魔頭也就罷了,不多幾日竟將滅門的罪名扣在我頭上。

哪知,常與我做比的那人他信以為真,真派遣眾人尋我,欲要向我遞戰書,約我一戰,意在除掉我這毒瘤。

我行走世間,除亂葬墳外甚少於同地久留,居無定所,也甚少與人交集,沒幾個說的上的故友,行蹤不易尋。

故我承認,為與我見上一面,他煞費了苦心。

我期間聽聞不少自稱為他下屬的人街頭小巷大放厥詞,便知他手底下能人不足,多是嘴皮子功夫一流的草包,真能夠尋到我的皆有些過人本事。

不知是他識人不清還是有意為之。

恰逢我無事閑暇,若劍在身便與他們過幾招活動活動教酒肉泡酥的筋骨。我自小習武,來的大多在我手下過不了三招。

終了前,我皆問他們一句。

為何來。

尋到我的,皆未能活著回去。顧不上家裏老母妻兒,摸不見身前身後名,唯因名士一道令,前赴後繼蹈死不顧。

多的,是悔不當初的人。

他們冒死送到我面前的書信染了血,全成了他們的遺物,一封封疊好存進路邊攤買的小木匣子裏,放郎中屋頭,我一封未拆。

命隕的愈多,世道傳我愈不堪。我仍是逍遙自在,往返於雜亂紅塵,嬉鬧與人,把酒言歡。

紅肉香白肥膩,勾欄臺上粉墨戲,貧人苦來富家笑,朱門風流不見消。

合州江南好景,夜醉沈溫柔鄉,聽紅樓小宦幾闕艷曲,興頭奏簫以和,端觴弄舞,月高懸至天際白,銷膏靡骨而不覺。

每日由興往返,偶爾,殺殺些不知好歹擾我興的攔路煩人。

8.

晚些時候,我回墳地裏和一些落魄人喝酒,得到些真真假假的傳聞又聽有人找我決戰一事。

月明稀星,草間小蟲輕鳴的夏日,涼風習習撫人涼,兩三人盤腿圍坐火篝旁,三言兩語嚷嚷醉話。

蚊蟲不愛近我身,夏日裏我自無紅包瘙癢困擾。墳地多無家可歸死不求風光大葬之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不問天下事,只孤自歡樂。

其中不乏隱士、名家,佯裝瘋癲,避得朝廷、仇家追殺不休,而得一世無為安樂。我自知有幸與此些人等交談二句,於我大有裨益。

我挺喜墳地靜處,時常為我明日不知何處的友人們從外處帶些好酒紅肉,大快朵頤,談笑風生。

於酒過三巡的三言兩語之中,我得知那人尋我決戰一事早已傳的沸沸揚揚。

眾人拿此事調侃我,抓住談資不放,紛紛道那名士生的一副好容貌,與我當是絕配。我知眾人皆無心打趣,啜飲一口小酒,共眾大笑二歌,全全不放心上。

說是那人遭逢桃花劫,紅顏遍地,偏不近女色,年已二十有四,卻未納一房,不得子嗣,便有人猜這名士好南風,一心想求個看對眼的男妻入門。

各自談講,拍膝長笑,癲狂高唱山歌奏野笛,陶瓷相撞,酒水濺亂。

夜入深,酒過後肉食足,歌唱喉啞詩成淚落,顧影自憐的落魄人相攙回地,撒盡酒瘋再攏條破絮被酣睡,明日一朝腦後事盡拋。

亂葬墳,墳頭草肆,閑有勾心。

烏鴉野犬四處亂竄,屍體掩埋地下腐爛。

喝了酒的人沒能排卻苦煩,反倒滿腦子亂糟事。

窮人和死刑犯的土堆會在這兒安家落戶,也有曝屍荒野的可憐人埋骨於此。清明時節少人祭拜,鬼節之日,冥門大開,少見小鬼纏身。

周家倒是少有的一家,一方望族,年年來拜。

原是他家一代主母不幸死於山內,形勢所迫草草埋於亂葬墳內,挑不下吉日遷墳,只得年年撥出些小輩跋涉祭拜。

招魂送靈,白幡紙錢,道士做法和尚念經,人死後的體面,風風光光一樣不缺。奠儀整的如慶典,便宜了亂葬墳的痞子們,喝酒吃肉畫手猜拳。

這兒,孤魂野鬼載歌載舞的死寂之地,除哭亡拜死,我亦曾見過新生。

臨產的女人們時常被趕出家門,到墳地分娩。屆時,長駐亂葬墳的郎中便會替不介意由外男看光身子、惜命的女人們接生,我則在一旁搭把手。

一兩次,還遇上些大著肚子的男兒。

血淋的雙手迎接弱小的嬰孩,皺起紅膚的難看,微弱的哭啼昭告誕生。做了母親的,自是高興,卻亦不少因誤了診療時辰,體弱遭了屍寒,力竭而亡。

甚至於一屍兩命,大人、小孩,男人家嫌晦氣不願要回的皆需埋骨於此。無碑無名,只兩壟土堆,寒鴉啼喪歌,老犬陪出殯。

死亡和新生齊頭並進,有人於土下銷骨,有人於墳上降世。

醫者仁心的郎中見慣生離死別,手下病患無力回天的不在少數,無人領回的屍身,他總不言語,緘默埋葬屍身。

回回,我聽叩門聲,定見郎中陰著臉,站於我屋門前,晚風吹割青衫,我心照不宣,前去他屋後,尋已無生息的肉軀拖出,找一塊無人居的地塊。

我挖穴,他填土。

郎中醫術高明,本年少成名,不知緣由流落至亂葬墳,不願再越百步洪,不問銀錢,救命醫人。

除整日勸我少飲酒食肉好生養身子的絮叨外,他是我為數不多的舊友,每每我鬥武受傷,唯信的過他替我診治。我亦時常上山入海,替郎中采擷些稀罕植株藥材,算是抵了欠錢。

深夜微醺,我搖晃地拖足前行,恍至一茅草蓋頂的木竹屋。窗內燈花葳蕤,我默笑靠在郎中門前,兩眼一閉,枕著胡思,得了一場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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