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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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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夕陽西下,黃昏已至。

明夷遵照師傅的禁令,沒有離開屋舍,不過直接斜斜的半靠在了二樓的窗欞上,兩只腳都伸到了屋外,手中拿了卷《莊子》,正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

這一年的明夷已經顯現出一些少女的窈窕身姿,漆黑的長發像匹錦緞一樣散落在身上,夕陽西下時,胭脂色的陽光落在黑發上,反射出淺淡的瑰麗奇異光澤。

龍陽君正巧要與蓋聶同時參加宴會,剛走出驛館門口,就看到了坐姿危險的明夷。

“明夷。”龍陽君沖她招了招手,揚聲說道“速速回屋舍中去,這姿態危險。”

“屋舍中無聊,這裏能看到風景。”明夷同樣擺了擺,微笑道“師叔放心,我再怎樣無能,也已經學了幾年武,不至於從區區幾丈高摔下。”

龍陽君一想也是,就不再多言。

明夷像往常一樣對蓋聶點頭問好,也不在乎他的冷臉,又看向師弟屈淵。

“師弟也同師叔去參宴嗎?”明夷問道。

“是,師傅讓我去結識些人物。”屈淵頗有些興奮的說道。

“慢走。”明夷說道,目送著他們坐上馬車離開。

——也就是說,除了仆役,驛館中現在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一個念頭在心中升起。

明夷拿起書卷又放下,幾番猶豫之後,還是一把推開木門走出屋舍,找到了正在龍陽君寢室中正帶著人清掃的衡於寺人。

“屋舍中無聊,我來拿幾卷書看。”明夷說道。

這不過是小事一樁,衡於寺人立刻到書架前拿了幾卷竹簡交給明夷,他向來會揣摩人心思,即便是選書這種小事,挑選的也都是諸如《山海經》之類有意思的書籍。

“多謝。”明夷抱著幾卷竹簡說道,路過擺放的黑漆案幾時,看了一眼上面已經被綢帶劄好的竹簡,隨口問道“師叔給信陵君的信還未送出?”

“再過兩刻鐘便會被送出。”衡於寺人彎腰說道。

明夷走出房門,沒有回自己的寢室,而是轉身閃入了龍陽君旁邊蓋聶的寢室,將竹簡悄無聲息的往地上一放後,就站在了墻壁邊上,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捕捉隔壁動靜。

說笑聲不斷傳來,又過了片刻,伴隨著一陣規律的腳步聲和落鎖聲,是衡於寺人帶著仆役打掃完畢離開了。

隔壁已經空無一人了。

明夷沒有走正門,而是打開這間房間的窗戶,伸頭看了看,隔壁師叔屋舍的窗戶也沒關上。

真是天賜良機。

學習了這麽久的劍術內力,越過這點距離輕而易舉。

明夷輕巧無聲的翻身進入了龍陽君的寢室,拿起黑漆案幾上那卷綁著絲綢的竹簡,打開一看,果然是師叔寫給信陵君的信函,約定好聯手讓嬴政在這幾日回國。

竹簡一般都是用刀刻字,如果不小心刻錯後,則需要刮掉表面那層木頭,然後再重新刻上,因此竹簡旁一般都長備著刻刀。

文字這種東西,差之一字而謬誤千裏,明夷拿起刻刀,想要將三月改成四月。

不過是延遲區區一個月而已,比起大將軍李牧提的延遲幾年,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盡早回國,而秦莊襄王五月去世,不到一個月時間,根本不夠從趙國邯鄲趕到秦國鹹陽。

下一秒,明夷的手僵硬的停留在了半空中。

一個人正站在描繪鳳紋的黑漆案幾面前,影子剛好落在案幾上,擋住了原本的淡金色璀璨陽光,

明夷即便不擡頭,也能感到他的冰冷的目光宛若實質般落在自己身上,握著小刀的手指頓時因為太過用力而褪去原本血色,手背繃出一道淺淡的青藍色血管。

“你在做什麽。”蓋聶語調毫無波瀾的說道。

明夷呼吸短暫的停頓幾秒,緊接著放下手中的刻刀,擡頭盡量平靜的開口道“師傅,我不過是……”

蓋聶沒有聽她的辯解,臉色因為逆著光而看不分明,他沒有之前一樣憤怒,而是久久凝視著她,緩緩說道“刻薄寡恩、心機狹隘,姬明夷——你當真無一處可取之處。”

語氣中滿是失望厭倦。

明夷一動不動的繼續跪坐在竹席上,玉雕般眉目紋絲未動,神情沒有太大變化,只有掩護在寬袖中的手指傾刻間握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刻薄寡恩、心機狹隘。

——這就是相處將近三年之人給自己的評價了。

蓋聶一直不喜歡姬明夷。

姬明夷年幼的皮囊下,藏著一個太過成熟而冷酷的靈魂。

從初次相見開始,蓋聶從未見過姬明夷像個真正的小孩子一樣天真、任性或者是無知。

她甚至極少流露出負面情緒。

明明此前是養尊處優、從未吃過苦頭的周天子之女,可是一朝忽變之後,一個不過十歲的稚女獨自疲倦的奔波跋涉在山川野林中時,卻從來沒有過一句抱怨之言。

不論對於任何人,不論那個人對她有多少善意,姬明夷總是禮貌居多、親近不足。

屈淵和龍陽君都覺得姬明夷溫文爾雅、懂事體貼,是難得一見的好女子,可是唯有蓋聶知道,她不過是用這副模樣來掩蓋自己所有的真正心思而已。

蓋聶從前一直覺得姬明夷年齡尚小,外表雖然已經披了一身虛情假意,但內心深處,總有一點真心在,若能好好教導,未必不可以成材。

直到今日,看到面前這一幕。

蓋聶面無表情的從明夷手中抽走了竹簡,見到上面的字跡還沒有來得及塗改,便重新裹好,用一旁的綢帶系上放好。

“師弟待你如何?”蓋聶神色冰冷,一字一句的問道“你被誤認為魏國奸細,關押在李牧府中時,他為了讓你出來,連續幾日都不停拜訪趙國權貴!三番五次登門,去看著李牧的冷臉親自解釋!將原本準備給信陵君的珠玉美人給了郭開那個小人!”

明夷微微一怔。

她知曉師叔為了救自己出來費了不少心力,但龍陽君從未說過自己究竟做了多少事情。

“姬明夷,而你此刻所做之事,可有半分想到他的立場?”蓋聶說道。

明夷低下頭,習慣性的垂下眼睫掩蓋一切心緒,從蓋聶這個角度,只能聽見微帶沙啞的聲音說道“……倘若我說,正是因為想到師叔,所以才問心無愧呢?”

始皇帝二十二年,派王賁攻打魏國,都城大梁易守難攻,於是引黃河之水灌淹,這座原本處於水利之地/商貿繁華的戰國第一城市從此城毀垣塌,此後籍籍無名,一直到宋朝時才再度興盛。

龍陽君是魏國重臣,裂土封君,可以說如無意外,生死榮辱皆系於魏國,將來等到魏國滅亡時,下場必不會好。

嬴政登基為秦王,必然要統一六國,也許如今換個人當,將來的歷史就會改變。

她已經先後經歷了西周和東周君國的滅亡,看到在意的人流離失所,不想再看第三次。

想起以往的事,眼前突然一黑,明夷僵硬的跪坐在竹席上,有那麽一瞬間感覺又回到了國破之時。

染血的青銅兵戈、殘破的肢體、尖叫哀嚎的女婢和搶奪戰利品的士兵……深紅色的床帳帷幔中,鬢發半白的老者不甘咽下最後一口氣,滿臉淚水的女人抱著她踏上逃亡,餓到吃路邊新長的柳葉充饑……

明夷依舊垂下眼睫面無表情,額角微微滲出冷汗來。

蓋聶嚴厲的質問還在當頭壓下,敲打在耳邊!

“你沒有!我已經說過如若趙政再報覆,我會保護你,而師弟如今送他回國,是為了挑起秦國內鬥!”

“姬明夷,可你依舊為了自己的私怨來篡改信件,想要破壞此事,而絲毫不顧及師弟是如何待你,此為忘恩負義!”

“你與趙政最初不過言語爭鬥,可如今卻鬧到如此地步,倘若二人當中但凡有一人退後一步,便不至於此。你曾言他心機狹隘,可你亦是如些!”

刻薄寡恩!忘恩負義!心機狹隘!

“師傅……”明夷突然冷笑一聲,脫去面具不加掩飾後,帶著絲絲譏誚的聲音回蕩在室內,“你又不是我,怎知我未曾退讓過!難道眼睜睜看著敵人出現,還不能先下手為強?”

“這幾年來,你每每言行舉止如同偶人,不帶半絲真心,今日倒是言語出自真心了!”蓋聶諷刺說道。

聽了這話,明夷氣的笑了起來,且笑且問道“哦~,我自問這幾年來勤勉恭敬,竟不知自己何處有失,竟惹得師傅如此不快。”

蓋聶忍不住疲倦的揉了揉眉心,索性也將自己的真心話說出來。

“屈淵對你不說關愛恭敬,卻也是親近有加,可你卻從未真心相待過他,此為刻薄寡恩。”蓋聶失望的說道。

“我對師弟雖然沒有特意交好,卻也未曾失禮或是做對不起他的事,自認問心無愧,師傅,你喜愛屈淵,但也不必偏心至此。”明夷挑著眉頭冷笑道。

“姬明夷,你每日對我早晚問安恭敬有加,不是因為出於尊師重道,而是因為你還要依附我而活,因此來討好我。”蓋聶停頓一下,繼續說道“——可你不明白,即便你不如此,我也依舊會教導撫養你。我曾不止一遍對你說我輩游俠遵循本心,可你從未聽進心中。”蓋聶繼續說道。

本心?

呵,本心。

明夷從竹席上站起來,正面對著蓋聶冷聲說道“魏王問我是否願意留於王宮時,師傅你未曾阻止。南下楚國時,師傅你想要讓我留在大梁。敢問這本心和教導撫養之責,在師傅心中有多重!”

“那清臺之上又如何說?”蓋聶神色冰冷的如同劍鋒,開口道“當日刺客來襲、火海滾滾,情況危急之極,而你卻獨自一人跑去尋找一種種子!”

“許是師傅不在意,但那種種子對我而言非常重要。”明夷冷笑道。

她想起了當初火海中蓋聶的救命之恩,心頭怒氣頓時消了一截。

“既然如此重要,找種子可以尋我幫忙,可你非但獨自一人,而且事後半句解釋沒有!”蓋聶惱火的說道“姬明夷,你從未信任喜愛過我這個師傅!”

聽了這句話,明夷原本消失的怒火又再度歸來。

“師傅又何曾信任喜愛過我!既然從未有過信任喜愛,又豈敢勞動師傅大駕。”明夷譏誚的說道“況且就算當時我說,難道師傅就會幫我不成?”

別看現在說的好聽。

當初火勢熊熊燃燒,如果同蓋聶說,他有九成可能會直接說不過是一種稀有的種子而已,叫自己放棄。

就算是白癡,長久相處也能感覺出身邊的人是否真正喜愛自己,況且她姬明夷還不是。

既然蓋聶一直不喜歡自己,那自然要恭敬討好,以免要出現紕漏。如果有什麽事情能獨自一人解決,也決不會去找他。

聽了她的話,蓋聶心中一軟。

“我會。”蓋聶收起方才的冰冷神色,目光幽深的望著自己的第一個徒弟,平靜說道“假如你明說那種種子對你而言何等重要,我會幫你在火海中尋找。”

“明夷,你對我有太大偏見。”

“但今日之事,你對師弟如此忘恩負義,就沒有半分羞慚?”

“師傅,是你對我有太大偏見。”明夷低頭整了整自己的廣袖和曲裾,語氣恢覆成之前的平靜,“您覺得我是虛偽小人,因此不論做什麽,您都會這樣認為。”

“今日之時,我雖無法解釋,但卻問心無愧。”

蓋聶一時怔忡在原地。

身著淡藍色曲裾華服的清麗少女一邊推門向外走,一邊說道“您喜歡屈淵那種性情之人,認為他真心實意,可惜我卻並非如此,也改變不成他那般陰晴不定的性格。”

屋舍內,蓋聶重重坐在了黑漆案幾上,目光凝視著天邊已經徹底沈落的夕陽。

這是第一個徒弟,當年讓那個小女孩跪下,將“繁陽之金”遞給她時,也不是沒想過認真教導、師徒和樂。

可幾年過去,師徒間的隔閡怎麽就到如此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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