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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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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夷一動不動,直到眼角的餘光瞥見蓋聶已經走遠,才小聲爆了幾句粗話,好發洩出自己憋在心裏的那股火。

不這麽做,火氣憋在心裏,她回頭實在沒法繼續做出恭順的模樣。

泥墻草屋的破房子沒什麽好看,連呼吸都帶著一股濃郁的怪味道,旁邊泥土地上還有三個死了的盜匪屍體當伴。

有這些屍體作伴,刺激性不可謂不大,稍微積蓄了些體力,明夷就一瘸一拐的重新站起來。

茅草房的墻壁上有幾個骷髏頭,似乎是用來裝飾炫耀的戰利品,發黃的頭骨上有幾道被砍出來的致命傷痕,明夷走過去仔細辨認了一番,認出那是鋤頭砸出來的傷口。

想到盜匪手上還握著充當武器的鋤頭,還有蓋聶之前說的那句“搶劫殺害不遠處的老弱農人”,明夷默默嘆了口氣,將那幾個骷髏頭扔進火盆裏燒了。

蓋聶沒過多久便回來找明夷了,手裏還順便提了兩只魚當飯吃。

那是剛剛從河裏叉的,魚嘴用粗草繩串起,看起來剛死沒多久,肥嫩雪白的魚身上還帶著新鮮的水氣,勾動著食欲。

“吃魚膾如何?”蓋聶說道。

“師傅不生氣了?”明夷問道,神色與平日裏別無二致。

蓋聶沒有回答,摸出藥膏扔給明夷,剛才他吹著冷風思索片刻,突然意識到是自己對姬明夷要求太過。

一個從小未曾碰過刀劍的姝女,不過十一二歲,能做到今日這種程度,已經很不錯了,而他卻將明夷視做成人對待,要求過高。

不過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姬明夷她太過……不像個孩子。

明夷委婉的拒絕了蓋聶想要吃魚膾的想法,將那兩條魚剔除魚線、用野姜去除腥味以後,在火上烤到十成熟才吃。

那幾個盜匪的血吸蟲病給她提了醒。

如今可沒有什麽驅蟲藥、抗生素,如果不小心感染上寄生蟲,除非是遇到扁鵲華佗那樣的神醫,否則就只能等死了。

明夷甚至沒敢用那些盜匪茅草屋中屈指可數的幾件幹凈完整陶器,以防止有什麽看不見的細菌危害,而是將他們的屍體一把火燒幹凈,走出去很遠後才起篝火烤魚。

明夷一邊烤著樹枝上的魚,一邊擡眸去看蓋聶的神色。

灑脫不羈的游俠正給篝火裏添加木材,眉目冷淡銳利,從表面上看已經和平日別無二致。

“是我對你要求太過。”蓋聶盯著篝火,緩緩地說道“你此前從未接觸過兵戈,乍然讓你去殺人見血,難免會有猶豫和失誤。”

他將手中的木頭往火堆裏一扔,發出“嗶啵”一聲的爆炸聲響,揚起點點炸開的火花。

“可我輩游俠,正是與兵戈風雨為伴,你當及早習慣才是,今日之事,不得再犯。”蓋聶說道。

“是,我謹記在心。”明夷低頭說道。

姬明夷說謹記在心,便是真的謹記在心。

蓋聶帶著姬明夷一路沿著黃河支流南下,路過楚國之前的都城陳都,進城補充了一些幹糧衣物以後去往楚國如今定都的巨陽。

這幾個月,一路上遇到的各種盜匪野獸,只要是窮兇極惡客必殺之人,姬明夷也許還會膽怯,卻是當真不再手軟過。

這個年幼少女的心裏,似乎有顆冷漠的成年人的心。

有時候蓋聶看著她心中都會好奇,此前明明是養尊處優的王族貴女,被母親千嬌百寵,怎麽就對這種腥風血雨的生活適應如此之快?

古道、寒風、千裏馬。

路邊枯死的野草被霜凍出一層白色,遠方照映在夕陽下的夯土城邑此刻散發著無與倫比的魅力,被饑腸轆轆和寒冷疲倦折磨的行人見到後無不精神一振,加快腳步向城門趕去。

城門高大的牌匾上,用楚國篆字寫的“巨陽”兩個字醒目無比。

明夷騎在一匹健馬上,看著遠方的黃芳土城忍不住嗤笑一聲。

“遠無大梁興盛繁華,楚國遷都五次,到頭來選定的都城卻也不過如此。”明夷遙望著遠方,微笑著諷刺說道“都城頻遷,天下諸國家間,也只有楚國有這種事跡了。”

其實巨陽這座城市的規模不算小了,但論起繁華和人口來,與大梁或者是當年的周都洛陽比起來,便是天壤之別。

楚國最早立國時的都城是周成王時期的丹陽,楚文王從丹陽遷到了郢都,這是第一次。後來因為和吳國戰爭,楚昭王又將都城從郢都遷到了鄀都,這是第二次。到楚惠王時,又從鄀都遷都到了鄢都,這是第三次。上任楚王因為秦將白起的威脅,膽子太小,又從鄢都遷到了陳都,這是第四次。一直到這任楚王上臺,比他父親膽子還小,為了防止戰亂,從陳都又南下一截,跑到了巨陽建都。

聽了這話,蓋聶訝異的望了明夷一眼,隨後想到她畢竟出生周朝王室,自然會對楚國、特別是當今楚王有怨氣。

“進城之後,莫要大庭廣眾之下說此話。”蓋聶囑咐道。

“自然。”明夷說道。

要是當著楚國人的面笑話楚國,那不是明擺著找打嗎?

她還沒這麽蠢。

說起周朝和楚國來也是一筆爛賬。

久遠的,楚國想辦法把周昭王淹死在漢水裏、楚莊王問周天子的九鼎有多大多重……這些事先不說。

只說近的,周朝本來還統治著洛邑那幾百裏的小地方,雖然已經衰弱至及,但也暫時沒有滅亡之憂。

如果不是當今楚王派遣使者去找明夷父親周天子,一通吹捧忽悠,讓他姬延以天子名義號令各國協力攻秦,恢覆祖上時的榮光,還說他楚國會鼎力支持,周天子也不會頭腦發熱的想要出兵。

當時周朝哪裏有那個能力出兵?

洛邑財政緊缺,周天子想要裝備一只五六千人的軍隊,都要向城中的商人富戶借錢,約定好回頭取得戰利品來還錢。

好不容易千辛萬苦借完錢裝備好軍隊以後,周天子帶著人去伊闕和其餘六國軍隊匯合,結果被幹脆利落地放了鴿子,等了整整三個月,說好的軍隊國家要麽是沒來,要麽是只意思意思的派了一點人。

當時伊闕有幾萬人的合縱攻秦軍,對面的秦軍卻有幾十萬!

這仗還怎麽打?

一戰未開,周天子便灰溜溜的帶著自己的軍隊回洛邑去,城中的商人聞訊而來向周天子討要債務,明夷父親甚至無奈的跑到了高臺上躲債。

“債臺高築”的笑話由此聞名天下。

然而倒黴的事情還沒完,秦昭襄王怒而報覆,派大將軍摎攻打西周

為了不使祖宗基業在自己手上滅亡,周天子親自去了鹹陽,向秦王叩頭謝罪,然後被綁在柱子上游街示眾、貶為平民。

一代周天子被如此對待,奇恥大辱。

那一年周朝正統滅亡、明夷父親回來後也積郁而終,秦軍攻占洛邑,搶得了九鼎和其他珍寶作為戰利品。

而王後帶著明夷一路逃到了鞏地,開始了七年的寄人籬下生活。

明夷心知發生這一切真正的原因是秦國太強、是周朝太弱、是周赧王太過自不量力,可依舊會忍不住厭惡楚國楚王。

南方的冬天不似北方,冷也冷的幹脆利落,像鋼刀刮骨而來,倒是格外濕冷,如同呼吸空氣般無處不在。

明夷身上裹著厚厚的皮裘,依舊感覺到一陣一陣泌入骨髓的寒涼。

一路排隊進入巨陽城,在城中的逆旅客舍中點燃火盆,將手指伸在火炭上方烘烤,明夷輕輕呼出一口氣,才感到不再寒冷。

蓋聶師傅去找逆旅中的仆役拿些楚國特產的稻米魚羹和酒進食去了,客舍中暫時只有明夷一個人靠著火盆取暖。

正昏昏欲睡間,遠方突然傳來一陣男子的高歌聲,隱約是在唱楚辭。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

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

離芳藹之方壯兮,餘萎約而悲愁。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嚴霜……”

辭賦浪漫優美,詞典格式之間,頗有幾分當年屈原屈大夫的影子,男子的聲音又明亮動聽,如同一只直上青天的白鷺般響遏行雲,充滿了曠達、蕭瑟和空靈之意。

剛聽了幾句,明夷就忍不住入了神。

“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極明。

竊悲夫蕙華之曾敷兮,紛旖旎乎都房。

何曾華之無實兮,從風雨而飛飏!

以為君獨服此蕙兮,羌無以異於眾芳。

閔奇思之不通兮,將去君而高翔。

心閔憐之慘悽兮,願一見而有明。……”

如果說先前是感嘆四時變化,秋日冬霜都來得太快,那麽這幾句話便是明著說自己有才不得用了。

特別是最後幾句,簡單的翻譯一下便是“以為君王獨愛此花,沒想到卻帶此花和普通花一樣。可惜這些心思無法告訴君王,我要離開這裏去遠方大展宏圖。我的心悲傷而淒涼,真想見君王一面告訴他。”

歌聲漸漸遠去,明夷走過去掀開木窗,想要看看不知是誰歌唱楚辭。

一個頭戴玉冠的清瘦男子正在路過逆旅,只看見他的背影身形搖搖晃晃,廣袖飄飄,手中還拿著一壺酒。

且行且高歌。

即灑脫曠達,又透漏出難以言喻的空曠淒涼感。

“這位士子。”逆旅中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叫他。

明夷聽出那是師傅蓋聶的聲音。

玉冠男子轉頭看向逆旅,目光平靜的像一弧泉水。

正在木窗內窺視的明夷看到他容貌,忍不住微微睜大眼睛,讚嘆了一聲俊美。

這個人看起來已經年紀不輕了,大約四五十,可就算這樣,容貌也能將九成九的年輕男子比到泥土裏去。

假如他再年輕個十幾二十歲,那單論容貌,絕對不比龍陽君差。

看到玉冠男子看過來,正在逆旅大廳中獨自喝酒的蓋聶高聲問道“這位士子所唱之辭賦甚美,我心讚之,天寒地凍,不如進來同飲美酒?”

玉冠男子隔著卷起的竹簾,看到正在逆旅中坐的黑衣劍客容貌英俊,氣度不凡,心中也生結交之意,點頭說道“可。”

玉冠男子落座後,蓋聶問道“不知士子名諱?”

“宋玉。”他禮貌的點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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