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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舊澗新流(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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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回來覆命, 稱清原公主與晁氏一家被送出金城,接入韓約營寨。

戴申將酒杯一撂, 靠在椅背上, 對溫泌淡笑道:“現在郡王放心了?方才我在清原面前,可是給足了你面子。”說到後來, 他的語音愈冷,已有居高臨下之意。

溫泌神色平靜,起身之時, 小腿上的箭傷劇烈作痛,他扶住案頭,穩了一穩身形,而後面對戴申單膝跪地,垂眸道:“多謝陛下開恩。”

戴申“鏘”一聲拔出腰間佩劍, 抵在溫泌頸間。手腕猛然一沈, 溫泌頭微微後仰, 劍刃處沁出一點殷紅血珠,他卻眉頭也沒動一下。

戴申笑道:“你不求饒?”

溫泌很鎮定:“殺了我,無異於金城之盟被毀, 晁延壽、韓約與曹荇三路大軍合圍,陛下可有招架之力?留我一命, 他們還會投鼠忌器。陛下不是逞一時意氣的人。”

“我殺了你, 就掩埋在這衙署裏,韓約怎麽會知道?”

“陛下認為韓約不會派人一路隨行打探嗎?”

戴申常年的郁氣在這一刻得到極大的釋放。他歡暢地大笑,“你一口一個陛下, 是打算俯首稱臣了嗎?”

溫泌被迫喝了許多的酒,雙眸卻無比清醒,他看著明顯有了醉意的戴申,說道:“我已經跪地求饒了,陛下沒看見嗎?”

“先留你一命。”戴申道,一聲令下,左右士兵上前,將溫泌五花大綁,押了下去。

是夜,戴申令佐官擬定盟約,送至韓約營中,約定雙方自翌日便各自拔營退兵,且韓約人馬不得靠近神策軍軍營九十裏內,韓約忌憚溫泌性命,不敢有違,只能一面急信給楊寂商議對策,一面眼睜睜看著戴申自金城撤兵,奔赴江南。

此時的江淮戰場,已經僵持將近半年,雙方士兵精疲力竭,苦不堪言,忽而接到休戰止戈的詔書,簡直是不勝歡喜,當即放下劍戟,各歸營寨,卸了鎧甲,收拾行裝,陸續踏上歸途。

戴申率神策軍折返揚州,被戴庭望迎入城中。此值初冬,飄了一場新雪,沾衣即化,戴申換過常服,解下佩劍,與眾將士宴飲,正酒酣耳熱,士兵來報,稱溫犯已經從囚車上解了下來,要如何安置。

戴申飲了一杯酒,說道:“推出去斬首。”見眾將筷子都停了,表情頗為震驚,戴申冰涼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冷道:“此人不除,後患無窮。”

回到暖意融融的寢室,戴申屏退左右,召來戴庭望敘話。問過了揚州戰況,戴申頗感欣慰,笑著對戴庭望道:“庭望,你還不到二十歲的年紀,就能夠抵禦耶律與姜紹大軍,很好。你比你的父親強,比我也強。”

戴庭望並沒有受寵若驚,他心平氣和道:“多謝陛下。”

戴申聽他的語氣頗為恭謹,甚而有些疏離,他心裏一動,嗔道:“庭郎,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怎麽長大了倒生疏了?況且你已經封了太子,該叫我什麽?”

戴庭望慢慢張嘴,“父親大人。”

戴申頷首。想到自己此生可能都後繼無人,他怨恨,憤怒,卻也無濟於事,只能盡力對戴庭望更溫和了些——他從小就看重的侄子,他要用心籠絡他才行。戴申心念百轉,忍不住又說了句:“你在我身邊,不可聽信讒言,不要像你父親一樣……”

“叔父,我父親是你殺的嗎?”戴庭望突然開口,目光淩厲清冷。

戴申渾身一震,“你說什麽?”

戴庭望並不退讓,“我父親墮馬而死,是不是你指使的?”

“胡言亂語!”戴申暴怒,猛地起身,往前走了幾步,他酒意頓消,驀地察覺戴庭望長成了一個英挺矯健的年輕人,他霎時面露悚然,手在腰間摸了個空,臉上卻浮起一抹安撫的笑,“你也吃醉酒了?簡直不知所謂。快快回去睡吧。”說著手改而搭上戴庭望肩膀。

他一時驚慌,哪知自己這番做作的表情落在戴庭望眼裏,完全證實了他的猜測。戴庭望頓時眸光一冷,撇開戴申肩膀,一腳飛起,將戴申踢倒。戴申躍起,要奔往墻邊去取佩劍,被戴庭望一刀自後心穿透。

戴申怒睜雙目,獻血自口中湧出,還沒叫出一聲“來人”,便頹然倒地。

戴庭望雙手微微發抖,隨即將刀掣出,在戴申靴底反覆擦拭。心神略定,外頭侍立的奴仆大約是聽到了些響動,詢問道:“陛下?”

戴庭望聲音很穩,“陛下無事。”又問:“溫泌已被斬首了嗎?”

“還沒有。天色已晚,刑官要等明日再動手。”

戴庭望走到外間,說:“把他押上來,陛下要審他。”

片刻後,左右侍衛將溫泌押了上來。他一個待死之人,雪夜裏也沒有遮蔽之所,被打濕的鬢發、眼睫更愈發濃黑醒目。

“你們都退下,在院外守著。”戴庭望吩咐侍衛。

溫泌雙手被縛,銳利的眸光看向戴庭望手上的刀。這柄利刃,隨著他的眸光,擡了起來,挾風而落,他手上的繩索應聲而斷。溫泌轉動了一下被縛太久而麻木的手腕。

戴庭望從墻上懸的刀中選了一柄,正是溫泌的陌刀,他揚手拋給溫泌,年輕的臉冷峻肅穆,“清原公主於我有教導之恩,我可以饒你一命。”他說,“不過,你得打贏我才行。”

他年輕氣盛,對曾經幾次敗在溫泌手下仍是耿耿於懷,溫泌付之一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戴庭望,他忽道:“戴申死了嗎?”

戴庭望的手已經不抖了,但面對溫泌,仍然如臨大敵,他雙手握刀,緊緊抿嘴看著他。

溫泌道:“戴申的疑心病甚重,能容你拿著刀在他寢室裏大搖大擺地走動?要麽他眼瞎耳聾,要麽,他此刻已經是個死人了。”

戴庭望冷冷打斷他:“外面有侍衛,少廢話。”

溫泌將刀鞘擲在腳下,力貫雙臂,一刀往戴庭望肩頭劈去。這把陌刀,在燈光下更顯神威,刀風過處,龍吟森森,燭火也猛然一搖,戴庭望奮力一格,一劍挑碎了溫泌的衣袖,他本性正直,又不肯服輸,看出溫泌腿上有傷,只攻他上盤,兩人半點聲息也沒有,在這狹窄的室內騰挪,頃刻間,額頭都浮起細密的汗珠。

戴庭望雙眸聚精會神,只盯著溫泌劈砍,心裏默默數著,鬥了上百回合,他眼中不禁露出喜色,攻勢愈急,飛轉長劍,攔腰橫削,被溫泌斜身閃開,一刀將他的劍挑飛。

“你不需要跟我比。”溫泌微微喘氣,因為技高一籌,臉上帶著揶揄的笑意,“你把以前的自己當對手,此刻已經贏了。”

戴庭望蹬蹬倒退幾步,抹了把下頜的汗滴,腳下險些被絆倒,赫然正是戴申的屍首。

溫泌雖然猜測戴申已死,但猛然看到,仍覺難以置信,瞳孔微微一縮,警惕地盯著戴庭望。

那長劍當啷一聲落地,砸到了墻角的銅爐。這一聲巨響,連院子裏的侍衛都驚動了,快步走到室外,“陛下?”

戴庭望揚手,哐一聲推開窗,沁涼的雪被風卷著飛入他的衣領。他頭腦頓時一清,冷聲道:“來人!陛下被溫犯刺殺。”

“好小子。”溫泌呵地輕笑,“真不放心我的普賢奴,不知道他鬥不鬥得過你。”

侍衛驚呼和奔跑的聲音已經近在咫尺,戴庭望飛快從地上撿起劍,走至門口,睨他一眼,“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逃出生天吧。”

溫泌握緊陌刀,一步步走出室外,雪光瑩瑩,燈影飄搖,數不清的甲胄武士湧入這個院落,所有的人虎視眈眈,將鋒刃對準了他的胸口。

吉貞猛地驚醒。

肩頭冷意徹骨,眼前燭光的火苗在輕輕跳躍,桃符走進來時,帶來了一陣涼風,燭火險些被撲滅,她“喲”一聲,說:“窗怎麽開了?”快步走去關了窗,從地上撿起吉貞的披帛,吉貞的目光追逐著桃符的身影,從迷茫中漸漸清醒過來。

“殿下去睡吧。”桃符俯身勸她。

吉貞看向外殿的方向,“楊寂和韓約他們還在議事嗎?”

“是。都還沒走。”桃符也熬得眼睛發紅,嗓音沙啞,“天快亮了。”

“都說了什麽?”

說了什麽?楊寂倒不攔著桃符去打聽,但什麽也沒打聽到,只見眾人在殿中長籲短嘆,對坐無言。桃符搖了搖頭,“殿下還是去床上睡吧。”

吉貞坐回床邊,仍是發怔,她對桃符道:“我做噩夢。”

桃符道:“奴去求楊寂,把陛下送回來陪著殿下吧。”見吉貞點頭,她走來外殿,提起此事,楊寂本意,是絕不肯在這個關頭再把皇帝交給吉貞,但架不住韓約拼命使眼色,最後勉強松了口。皇帝被送來吉貞寢殿時,天已經蒙蒙亮了,他爬上吉貞的床,小手在她臉上摸了摸,只覺觸手冰涼,他愀然不樂,說:“姑母,我好想郡王啊。他什麽時候回來呢?”

吉貞道:“很快啦。”

皇帝烏溜溜的眼睛盯著吉貞,不知在琢磨什麽,半晌,他說:“姑母,郡王是我的耶耶嗎?”

“普賢奴聽誰說的?”

“我本來就知道呀。”皇帝興奮起來,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才承認道:“他們都背著我說,我聽見的。”

吉貞微微一笑。皇帝激動地喋喋不休,嘴裏顛來倒去,喃喃自語,對著空氣叫幾聲阿耶,又叫幾聲阿娘,長睫毛下的眼睛悄悄觀察吉貞。誰知吉貞在他的呱唧中竟然睡著了,皇帝好不失望。

翌日,楊寂離宮前,來拜見了吉貞。皇帝已經被他遣人帶走了,吉貞坐在案邊,容色憔悴了些,眼神依舊明亮。

“諸位相公有妙計搭救武威郡王嗎?”

“為今之計,只好獻城換人了。”楊寂道,“如果郡王此刻還活著的話。”

“你覺得郡王已經遇害了嗎?”

楊寂淡淡道:“郡王為了殿下,陷身千軍萬馬之中,生死難料,臣只是得按最壞的來打算。”說完,又覺得事已至此,著實沒必要跟一個女人糾纏了,他深深吸口氣,又道:“郡王的生死只能聽由天命,不宜太過糾結。如今朝中人心浮動,關於陛下的身世,眾說紛紜……正因如此,臣更不能讓陛下和殿下太過親近。殿下沒想過,若郡王真的死了,陛下的帝位如何坐得住?此時要務,須得安穩人心。”

吉貞雖覺楊寂冷酷,卻也不得不說:“你說的是。”

楊寂略覺寬慰,道:“宮中人事嘈雜,殿下何不去別處養一養,靜待郡王回來?”他意有所指地瞄一眼吉貞的肚子,“況且以殿下現在的境況……還是別太過操心的好。”

吉貞一哂,“你為了趕我出宮,可真是煞費苦心呢。”

楊寂嘆氣,語氣和緩了許多:“殿下腹中,是天泉的孩子,臣是真心盼著殿下和這個孩子好。”

無須他多費唇舌,吉貞便道:“我不怪你。我想去龍興寺住。”

從晉陽城到龍興寺,不過兩個時辰的路。雪天路滑,吉貞這一次害喜又格外厲害,稍一顛簸,便要犯惡心,不得已走走停停,尚未出城,嘔吐了幾次。桃符令馬車暫停,往旗亭去買飴粥。吉貞掀起車簾,見外頭銀裝素裹,雪片在旗亭的窗欞上打著旋飛舞,心中煩悶稍解。

忽聞一陣錚錚琴聲,自旗亭中傳出。這曲調突兀,驟然驚破耳膜,尖銳淩厲處,仿佛裂弦,俄而數弦齊發,急促緊張到令人喘不過氣來,仿佛金戈鐵馬,沙塵漫卷。終究力竭氣虛,只將一根琴弦緩緩撥弄,黯然悲涼之意,宛如獨行的騎士,在滿目瘡痍的沙場獨自徘徊。

這是半闕破陣曲。吉貞揚起臉,雪片在她眼睫上飄落,是溫柔的涼意。

她倉促地下車,往旗亭走去,正和捧著食盒的桃符打了個照面。

“殿下怎麽下車了?”

“這樓上是什麽人在彈箜篌?”

桃符咦一聲:“原來殿下也聽見了。我正納悶,原來是那個什麽晉中名伎姚氏回來了,陪著幾個文人,在樓上吃酒呢。”

吉貞訝然,見一個雲鬢風鬟的人影伏在窗口朝這邊看了看,擡手把窗子合上了。

“殿下上車吧。”桃符催促她。

吉貞站在雪地裏,鳳履被沁濕了也未曾察覺,等了半晌,那箜篌聲卻有意和她作對似的,再不響了。茫然立了許久,被桃符扯回車上,車子走起來後,桃符不斷去覷吉貞。“殿下在想什麽?”

“碧霞元君庇佑。”吉貞閉上眼睛,輕聲道。

“是呀,”桃符嘟囔道,“但願武威郡王平平安安,早點回來。”

到龍興寺的次日,新雪初霽。山間的清泉尚未凍結,汩汩地歡快流動,一派清氣。桃符見吉貞每日只在寮房裏抄經,怕她煩悶,慫恿吉貞去山澗溪畔走動。吉貞本意興闌珊,見溪邊堆著積雪,枝頭晶瑩耀目,卻不禁一笑,說:“又快過年啦。”

“過了年,奴二十五歲了。”桃符很覺得自己已經歷經滄桑,芳華雕零了,惆悵地嘆氣,“距咱們第一次來河東時,已經八年了。”

吉貞點頭,笑道:“你還不想嫁人嗎?”

桃符聽到這個話,已經不再臉紅害羞了,她笑著指指吉貞的肚子:“等這位小主人出來,奴忙得很,哪有閑功夫嫁人呀?”

吉貞道:“到時候普賢奴該高興了。”

桃符正要湊趣多說幾句,見龍興寺的寺人遠遠走來,她迎上去,從寺人手中接過一只匣子,說:“晉陽送來的,殿下看看。”

吉貞見那匣子的形狀,面色微凝。猶豫了一會,才接過來,輕輕打開,見裏頭靜靜躺著一柄陌刀,烏黑刀柄,錯金銘文。

如風靡草,威服九區。

刀是冰涼的,毫無溫度。她的面色如雪一般,怔怔盯著這把刀,良久,她問那寺人,“人呢?”

寺人以為吉貞問送匣子來的人,迷惘地說:“是兩個從揚州撤軍回來的士兵,人已經離開龍興寺了。”

“我不信。”吉貞一張口,眼淚刷的落在劍匣上。“我不信。”她喃喃道,抓起陌刀便走,桃符見吉貞要徒步下山,吃了一驚,拎起裙子在後面疾呼。吉貞不顧雪滑,越走越快,把桃符和寺人都遠遠甩在了身後。

“殿下。”兩個穿甲胄的年輕人勾肩搭背,正在道邊說笑。乍然看到吉貞,兩人興高采烈地招呼道。見吉貞充耳不聞,婁煥之不禁摸了摸臉,嘀咕道:“殿下不認識我了?”

包忽裏順手在他臉上揉了揉,大驚小怪說:“喲,你這張臉皮,比老樹皮還粗,殿下當然不認得啦。”隨後,他又笑道:“認不認得你有什麽關系,認得阿郎就行啦。”

吉貞驟然止步,見龍興寺外,溫泌自馬上一躍而下,烏靴踩著白雪,慢慢往山上走來。

她悄然駐足,溫泌臉一偏過來,楞了一下,大步流星,先是疾走,後來開始飛奔。沖到面前,他一把將吉貞抱了起來,轉了好幾個圈子,歡快的笑聲震落了枝頭的碎雪:“吉貞。”他叫她的名字,見吉貞眼下淚痕猶在,他笑道:“你不會以為我死了吧?”

他的手臂是堅實有力的,胸膛是溫熱的。吉貞被他緊緊攬在懷裏,才意識到這是個真實的,完好無損的人。她的眼淚頓時湧了出來,在溫泌懷裏掙紮不動,她咬著貝齒,一掌就往他臉上扇去。

溫泌一把抓住她的柔荑,卻沒有呵斥,停了一會,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臉上,說:“好,騙你是我錯了,你打我吧。”

吉貞淚眼朦朧,手揚了半晌,卻垂下來,停落在他的胸前。

溫泌重新把吉貞擁入懷中,在她鬢邊輕吻,猶笑道:“不是整天罵我去死嗎?以為我死了,你又哭什麽?”

吉貞撲哧一笑,啐他道:“你死了,我的孩子怎麽辦?”

溫泌忍不住手在她小腹撫了撫,心滿意足地嘆氣,“真好啊。我的一生,何其有幸?”

作者有話要說:  祝所有的讀者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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