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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沃野彌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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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約一紙勸降書, 以箭射入城頭,戴度接過書信隨意一覽, 當場昏厥過去, 被移至衙署,戴庭望急忙來查看究竟。戴度兩眼含淚倚在榻上, 說道:“你母親,你妹妹,還有縣主, 都被曹荇擄去了晉陽。韓約要我拿靈武來換,這可怎麽是好?”

戴庭望拾起白絹看完,亦變了臉色,父子二人沈默不語。

戴度嘆道:“隴右河西的半數兵力也被調至朔方,如今靈武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須得請晁公來一起商議才行。”

“父親先別告訴晁公。”戴庭望將要起身叫人的戴度按住, “父親為了守靈武, 殫精竭慮。萬一被有心人傳出母親為韓約所俘,日後一旦靈武有失,陛下一定會疑心父親徇私。”

“難道要置之不理?”戴度哽咽, “你母親也就罷了,你妹妹正值青春, 縣主年紀還小, 她自幼失祜,本就夠可憐了,落在韓約手裏, 還不知要怎麽折辱她們……”

戴庭望攥著白絹,緊皺眉頭凝望著窗紙。已經長成的身軀,如巍巍青松,蘊藏著年輕矯健的力量。

“靈武不能有失,母親也不能不管。”戴庭望看向他未老先衰的父親,“這件事大人聽我的吧。”

自韓約傳書給戴度,三日已過,靈武城內沒有絲毫動靜。韓約深知戴度此人素少決斷,也不催他,兀自在營中休養生息,到第四日,戴度使者出城求見韓約,稱願獻城而降,請韓約盡早交還戴氏的家眷。

韓約大喜,一面急命人傳信於曹荇,將戴氏幾名女眷押解至朔方。戴度得信,撤去城頭守兵,放下吊橋,請韓約大軍進城。

韓約身經百戰,雖然歡喜,卻也不曾放下防心,只令大軍在城門一射開外的空地上暫且佇立,他由數名親衛護送到了城下凝神觀望,親衛高呼道:“戴使君怎麽不親自出城來迎?”

洞開的城門內走出一名年輕人,脫去了戎裝,只穿窄袖袍,身無兵刃。

韓約扯著馬韁,認出他來,“戴庭望。”

戴庭望走到韓約馬前,拱手道:“我家大人染病,不能起身,特遣我來為將軍執韁,請將軍進城。”

韓約饒有興致地打量他,“聽說你曾在監門衛做過三年禁衛?”

“是。”戴庭望從容不迫,“我手無寸鐵,將軍擔心什麽?”

“子為父服其勞,戴度有福。”韓約笑道,“請你前頭領路吧。”

戴庭望牽起馬韁,緩緩而行,韓約隨口問及城內情形,一雙虎目不住在城頭城內掃視,忽覺戴庭望腳下慢了,韓約未及出聲,眼前人影乍然一閃,被戴庭望跳上馬背制住了馬韁,韓約疾呼一聲,左右侍衛飛身撲上,卻城頭疾墜的箭雨逼退。

韓約扭身,欲將戴庭望砍落馬下,兩人在馬上離得太近,刀槍竟然施展不開,只有赤手空拳去奪馬韁,戴庭望拔出革靴中匕首,刺入馬身,戰馬嘶鳴著狂奔而去,將追來的侍衛越拋越遠。

兩人在馬上撕打,韓約力大,戴庭望靈敏,一時不分勝負,韓約回過神來,竟然已經到了荒無人煙的郊野,自己的士兵被甩得全無蹤跡。韓約咬牙,丟開韁繩,扯著戴庭望一齊滾落道邊,摔得悶哼一聲,戴庭望又撲了上來,纏鬥半晌,韓約為攻城苦熬近月,體力耗盡,漸漸不敵,一腳將戴庭望踢開,連滾帶爬地往前逃,戴庭望緊追不舍,一路打到日色將暮,韓約一頭栽在地上,“終日打鷹,反叫鷹啄了眼,”他氣喘籲籲地笑道,“我動不了了,你殺了我吧。”

戴庭望滿臉泥汗,緊緊抿著嘴,將韓約五花大綁,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一陣陣發花。

“還不殺我?”韓約透過氣來,“一會追兵來了,看你怎麽逃。”

“不殺你。”戴庭望道,“我拿你去換人。”

韓約一張臉原本就累得通紅,聞言簡直要紅裏發紫了。“曹荇,對不住你,讓你白忙活了。”他又笑又嘆,還想跟戴庭望拉扯幾句閑話拖時間,“年輕就是好啊,我四十了,你勝之不武……”

戴庭望一拳擊中韓約後腦,將他打暈,然後拖著人到了山坡洞中。躲過一夜,體力略微恢覆,才押著韓約沿小道回了靈武。

“韓約被俘?”吉貞聽到這話,驚詫不已。

“是被戴庭望抓了。”婁煥之自契丹之行後,對書本便沒了興趣,也不惦記弘文館了,整日在外頭看士兵操練,打聽前方軍情。他將戴庭望俘虜韓約一時繪聲繪色講給吉貞,若非此刻敵我有別,簡直要對戴庭望大加讚嘆了。

“戴度的家眷現在在哪?”吉貞問。

“本以為戴度要獻城投降,人都押出河東了,誰知韓約被俘,武威郡王令退至雁門關,約定戴庭望送韓約到雁門,雙方換人。”婁煥之道,“往朔方的大軍也撤回河東了。如今天氣漸寒,要籌措糧草,再攻朔方,得等年後了。”

怪不得溫泌急著要遷都晉陽了,吉貞心想。

原本依照楊寂的意思,遷都乃是大事,要修建宮室,掃清河北河東諸州縣,少說也要兩三年的功夫,溫泌卻不答應了,“晉陽原本便是北都,離宮猶在,稍加修繕即可,不必大費周折了,現在戰事頻繁,哪有餘錢再大肆揮霍?早早把文武百官搬來,重振朝綱,以正視聽,也就夠了。”

楊寂知道溫泌心急,“這樣總是有些倉促……”

“倉促就倉促吧。”溫泌用鎮紙壓住給曹荇的書信,等待墨跡晾幹,他道:“朔方戰事不利,難免士氣低迷,先遷都,再祭天,誓師,好好振一振士氣。晉陽襟四塞,控五原,這種四面狼煙的時候,在晉陽戰事決策也方便些。”

楊寂被他說得也心動了,玩笑道:“說搬就搬吧,我知道你眼紅晉陽也不是一天半天了。”

溫泌對他眨一眨眼,意極神秘,“這個地方孕育龍氣,你又知道什麽?”說著自己先笑起來。

冬月中,遷都晉陽,皇帝昭告天下,改元為光耀。此值光耀元年末,除漠北至京畿,黃河至渤海為平盧軍所占,其餘諸道,仍以蕭侗為正統。淪陷京畿的文武百官,多數歸順了新朝,奉命遷來晉陽後,便開始籌備祭天誓師之禮。

晉陽的冬天,比京都要冷。未至臘月,已經飄過幾番新雪。皇帝比尋常幼兒生得健壯活潑,未滿兩歲,健步如飛,上一刻橫眉豎目,下一刻便笑逐顏開,隔著宮墻都能聽見他咯咯大笑的聲音。

鄭元義來拜見時,乳母正領著皇帝在爐邊擊球。鄭元義自受過刀傷後,肩頭總不由自主傴僂著,因此更顯得謙恭溫和。他微笑看了陣皇帝,對吉貞道:“近來有許多故舊朝臣來求見殿下吧?”

吉貞看見故人,瓷白的臉上綻開一絲淺笑,“是有許多,你來的還算晚了。”

“奴倒是來過幾次,但武威郡王都在,因此未敢犯禁。”

吉貞一哂,“你不用怕他的。”

“他如今挾天子以令諸侯,不獨奴,京畿來的朝臣,誰不畏懼?”鄭元義雖有私心,但這說的是實話,也顯得格外懇切,“宮裏現在唯二兩個姓蕭的人,一個陛下,一個殿下。陛下還小,因此群臣們也和奴一樣,把殿下當成主心骨了,殿下得多庇護著這些人啊。”

吉貞搖頭:“他們真對蕭氏忠心,當初也就追隨蕭侗去嶺南了。”

鄭元義見吉貞提起蕭侗,神色甚為平淡,也就不再避諱了,“如今嶺南被戴申把持,廢帝而自立,是早晚的事。”

“但願那一天早一點,興許戴申還會留冬郎一命。”吉貞望著皇帝發怔,潔白如玉的臉頰越發顯得瞳仁漆黑如墨。

殿下也為手足相殘而心裏不安嗎?鄭元義心裏呢喃,自然是沒這個膽子問出口。兩人相對無言,見一群內官走來,要將皇帝抱走,吉貞離座,上前攔住,道:“去哪?”

內官道:“武威郡王有令,要請陛下去參加祭天誓師之禮。”

吉貞皺眉道:“外面天冷,陛下年幼,請郡王代勞便是了。”

“殿下恕罪,郡王說,一定要陛下親至才行。”

吉貞猶豫片刻,也便默許了,又令乳母取了風帽貂裘,將皇帝裹得嚴嚴實實,乘禦輦來到郊外。白玉堆砌的圜丘之下,已經是黑壓壓的人潮。新朝尚水德,因此纛旗為黑底,龍紋為金線所繡。一輪紅日當頭,朔風吹得金龍狂舞,在嵐氣中翻騰攪動。

溫泌登上圜丘,依次自禮官處接過玉璧、玉圭,牛羊犧牲也被牽至壇下,他拂開紫綬,解下腰間的金劍,在手上掂了一掂,似乎還算趁手,禮官湊近,在他耳邊低語,溫泌手持金劍霍的轉身,見皇帝被眾人簇擁在禦輦上,他那張神采飛揚的臉上頓時露出笑容,絳紗衣裳被紅日照耀的如血色般深沈。

他大步走下圜丘,要把皇帝從吉貞手頭接過去,吉貞遲疑,溫泌在袖中將她的手握了一握,笑道:“普賢奴都不怕,你怕什麽?”

皇帝興高采烈,一腳蹬在吉貞懷裏,往溫泌手上撲去。

“我的好陛下。”溫泌哈哈一笑,丟下風帽貂裘,抱著皇帝上了圜丘,吉貞見他握著皇帝的小手,將金劍舉起,呼吸頓止,卻見金劍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在牛背上淺淺劃破皮肉,取了一點熱血,點在了皇帝潔白的額頭上。

皇帝卷翹的睫毛忽閃著,抓著他的手要看個究竟。

溫泌把手擦拭幹凈,將皇帝高高舉起,將士們山呼道:“陛下萬歲!萬歲!萬歲!”

“普賢奴。”在震耳欲聾的呼聲中,溫泌輕輕叫皇帝,指了指自己。

這是他背著吉貞時常和皇帝做的小把戲。皇帝歡笑一聲,叫道:“阿塔。”

溫泌回首一看,圜丘下吉貞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一臉慍怒。他愈發得意,哈哈笑起來。

吉貞攢眉,將貂裘交給乳母,自己先行回宮。

“殿下怎麽一臉不高興?”鄭元義在殿外迎接吉貞,覷著她的神色,他心領神會地笑了,“又是武威郡王?”

吉貞捧起手爐,瞟他一眼,“你整天在我這裏挑撥離間的,我區區一個公主,又能拿他怎麽樣?”

“殿下可不只是公主啊……”鄭元義意味深長道,見吉貞目光陡然冰冷下來,他忙明智地閉上嘴,轉個話題道:“近來晉陽城的媒人都跑斷腿了,武威郡王的那位契丹王妃形同虛設,不知有多少朝臣想把自己家的女兒送給他做妾,殿下知道嗎?”

吉貞笑道:“想也知道了,理所當然的事。”她捧起熱茶吃了一口,淩厲的眉目被熱氣蒸騰著,柔和了許多,“崔屹的女兒嫁了嗎?”

“嫁了。”鄭元義道,“說來也巧,嫁的是正是滎陽鄭氏。”

“和你沾親嗎?”

“不算沾親。但總歸是一個鄭字,多走動走動,也勝過旁人。”

吉貞放下茶盞,“崔屹之流到現在還舉棋不定,如今他深陷平盧軍的包圍,孤立無援,想必心裏也焦急得很,你多去游說鄭氏,興許崔屹也會松口。”

鄭元義嘆道:“當初崔氏和武威郡王為婚事鬧得不諧,現在要他對武威郡王俯首稱臣,恐怕也難。”

“是我造的孽了。”吉貞輕笑,“你先去試試吧。”

殿外傳來一陣笑聲。皇帝每每笑得這麽歡暢,一定是有溫泌在,吉貞對鄭元義使個眼色,鄭元義忙穿過屏風往側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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