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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今夕何夕(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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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泌和韓約走後, 鄭元義從桃符的床底下爬出來,他抹著冷汗, 從窗縫往外覷了片刻, 急忙來到吉貞處。

“奴沒想到武威郡王這麽快就找了來。”鄭元義不須問,只消看見散落一地的經文, 就知道溫泌發了多大的脾氣,他暗地心驚膽戰,“早些走就好了。”

“走不了了, ”桃符去寺外看了幾眼,惶惶不安地走回來,“外頭都是士兵把守,聽說還有不少人往京城的方向去搜捕了。”

鄭元義閉眼,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姿態, “在這裏躲著也不是辦法。奴去見武威郡王吧, ”他咬著牙, “殺了奴,無異於和朝廷決裂,除非武威郡王此刻就要謀反, 否則他定會留奴一命。”

“不一定,”吉貞幽遠的眸光看向空寂的庭院, “他也常意氣用事。”

鄭元義揮淚道:“為了朝廷和殿下, 奴舍了這條性命,也是值得。”

“別矯情了。”吉貞淡淡道,“你惜命得很。“

鄭元義大窘, 只得擦了眼淚。稍一忖度,他又道:“若是有法子逼退這些守兵,殿下還是和奴一道回京的好。一旦真的罷屯田為郡縣,平盧軍舉事,必定要挾持殿下為質。”

吉貞笑道:“你是怕路上遇到追兵,要拖了我來掩護你,還是真怕我被挾持?”

鄭元義心知在吉貞面前裝不下去,只好訕訕道:“二者皆有。”

“殿下,”戴庭望未曾稟告,推門而入,身後緊隨的婁煥之,比起後者還略顯驚慌,戴庭望沈著冷靜得不像個少年人,“趁溫泌還沒有起兵,我護送殿下回京。一旦他起兵,就晚了。”

桃符也甚是心煩,聽戴庭望說大話,忍不住要罵他傻子,“你看見外面的守兵了嗎?難道你也能以一敵百?”

戴庭望道:“溫泌不在,以殿下之尊,若真拿性命相博,外面那些守兵不敢硬來的。”若是河東河北真和朝廷決裂,到時候公主的身份就不好使了,戴庭望想得清楚,沒有直言,只握緊了刀柄,發誓道:“臣雖然只有一把刀,一雙手,也會誓死保護殿下。”

自蒲城那一抱,戴庭望從未這樣毫不躲閃地直視吉貞,吉貞聽他起誓,暖意流淌在心田,面色溫柔了許多,“庭望,”不再把他當孩子,她看著日漸長成的少年,像和一個同齡人那樣,“你怕死嗎?”

戴庭望不假思索:“不怕。”

婁煥之腦袋垂在胸前,沒有吭聲,良久,也小聲道,“學生也不怕。”

“我不會讓你們死的。”吉貞道,“但我答應了武威郡王,不會擅離河東。你們該做什麽做什麽,不要慌張。鄭元義也別露面,先看崔屹請封晉陽的事怎麽說。”

罷屯田為郡縣,請封晉陽,這兩道奏疏一到朝廷,立馬掀起軒然大波。經過西北、嶺南、劍南幾戰,所有人都看到了皇帝削藩的決心,此值皇帝鬥志昂揚的時候,沒人願意去觸他的黴頭,政事堂一商議,大多是要準奏的。皇帝雷厲風行,立即便要推行新政,溫泌的態度,卻令人大為不解,他不禁毫不抵抗,反倒上奏稱:他奉旨節度河東河北兵事,兼任營田使,為避嫌疑,主動請辭營田使,還薦了崔屹,配合朝廷在河東河北所有州縣推行新政。

而為清原公主請封晉陽一事,就沒有那麽順利了,溫泌矢口否認當初說過要為公主請封,而自立朝以來,公主只有食邑,從無封地的先例,光禦史臺便不肯了:清原公主以女子之身,從未對朝廷立過任何值得一提的功勳,怎麽擔得起以龍城為封地這樣的殊榮?

而此事還有個最大的阻礙:公主此刻並沒有駙馬,貿然封地,若以後她的駙馬是吐蕃人,契丹人,或是郭佶一流,難道要將龍城拱手讓人?

皇帝氣得大罵:“朕的阿姐,怎麽會嫁給吐蕃人,契丹人?”

政事堂道:武威郡王難道不是半個契丹人?

皇帝被一噎,竟也無話可說,親自書信一封至晉陽,安撫吉貞道:朝臣都以阿姐是女子,又未嫁,等阿姐擇定駙馬,外甥出生那日,一定將龍城作為外甥的封地,並賜國公爵位。

皇帝這一番考量,可謂剖心析膽,哪知龍興寺已經被韓約派人把守,莫說書信,便連只蚊子都飛不進去了。桃符常借送茶送酒的機會,在寺門外打探消息,只隱約聽聞了崔屹兼任營田使等事,別的則一概蒙在鼓裏。

她興沖沖地,此事講給吉貞,吉貞略一思量,卻冷笑道:“你真當他要乖乖罷屯田?營田使多年都是節度使兼任,崔屹貿然接過手來,定要手慌腳亂,這其中牽涉了多少人的利益,藏著多少人的秘密,有多少人在盯著他崔屹?一著不慎,便是殺身之禍。況且一道政令頒下來,要丈量土地,重新統計自晉陽一戰後離散的人丁,還要清點十幾支邊軍的人頭、器械、各種武備,至少也要兩三年才能完成,這期間會產生多少變故?他不過是以退為進,行緩兵之計罷了。”

念及此處,她心中越發焦灼,“別的消息丁點也送不進來嗎?”

戴庭望道:“天快黑了,臣可以試試夜裏溜出去……”

“你不要涉險了。”吉貞阻攔他,安撫眾人道:“無妨,我們在這裏也過幾個月的清凈日子好了。”

桃符道:“沒有信倒是其次,煥之大概是前段時間嚇著了,這幾天沒有精神,又上吐下瀉,想要去城裏請個大夫來都不能。”

吉貞道:“叫外面看守的士兵去幫忙抓幾服藥總可以吧?”

桃符滿腹心事,口中答應著,拿著麈尾在案頭作勢揮了揮,終於轉頭道:“庭望,你去看看能不能找人抓藥。”

將戴庭望打發走,桃符關上房門,愁腸百結地看著吉貞,“殿下,郡王有一個多月沒回來了。”

吉貞道:“他在範陽吧。”

見她一副混不關心的樣子,桃符丟了麈尾,噗通一聲跪在吉貞面前,抓著她的綾裙,含淚道:“殿下,你怎麽一點不著急?你是有身孕了,得快告訴郡王呀!”

吉貞筆尖重重頓在紙上,看著慢慢暈染開的一大團墨漬,她挺直了肩膀,竭力平心靜氣,“不做準的事,急著找他幹什麽?”

桃符急道:“都兩個月了,怎麽還不做準?就是不告訴郡王,也得設法找個醫官來診脈呀!”

無論桃符如何勸說,吉貞只是搖頭,最後桃符抹了把眼淚,毅然決然地說:“奴每每想起西川那次,就恨不得自己死了……這次一定要告訴他,殿下不準,奴也要去!”

“說了不準就是不準!”吉貞疾言厲色,將筆甩在案頭,“你敢去,以後不要回來了!”

桃符濕潤的眼睛怔怔地看著吉貞,被她尖銳的嗓子嚇住,半晌,她含淚點頭,“奴不去,等殿下不在賭氣,再……”

“你出去吧。”吉貞道。

桃符退了出去,吉貞重新提筆,心頭雜亂無章,良久,她放下筆,打開窗扇,以求皎潔的月色能稍解心中窒悶,誰知今晚竟沒有月,唯有一盞燈籠懸掛在廊檐下,隨著夜風搖晃。重重屋宇,緊貼著烏沈發藍的天幕。

“殿下……”桃符去而覆返,望著吉貞,有點不知所措。

“怎麽?”

“殿下恕罪,”桃符有些畏怯,“奴剛才在外頭哭,被庭望聽見問起來,奴一時沒忍住……庭望不聽喊叫,拿著刀就跑了,說要去範陽找郡王。”

“你,“吉貞怒形於色,“跟那些士兵說,把他找回來。“

“殿下,”桃符緩緩走至吉貞面前,忍不住又流下淚來,“這是兩個人的事,不是你一個人的,你總這樣賭氣,為的什麽呢?奴只看著,都覺得心裏真苦,真累……讓郡王知道,他心裏一定高興,他日日都在盼著……也許有了個小郎君,以前那些不高興的事,你和他都忘了……“

吉貞輕輕搖頭,坐回案前,握筆許久,終有放下,綾裙翩躚搖曳,她神思恍惚地在室內踱著步子,桃符看她神情,似乎亦有松動,便小心地問:“殿下,還去找庭望嗎?“

半晌,吉貞才說:“隨他去吧。“

桃符破涕而笑,再看吉貞,更是把她當成了個琉璃做的人,又怕艾草的味道熏著,又怕蚊蟲咬著,忙得放帳子,打扇子,服侍吉貞就寢後,自己也湊了過來,歡歡喜喜道:“殿下,奴今晚陪你睡吧,萬一你夜裏不舒服,也好叫人。“

年紀相仿的主仆二人,並頭躺在羅帳中。桃符只盼著戴庭望跑得快些,早點到範陽,連燈火都不熄,她轉臉,圓圓的眼睛看著吉貞,是掩飾不住的好奇和欣喜,“殿下,你現在什麽感覺呀?“

吉貞發噱:“瞌睡的感覺。“

“先別急著睡。”桃符抓著吉貞的胳膊求她,“你覺得,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呢?最好是小郎君,郡王喜歡,可若是像他那麽兇的,奴又有點怕……“

她在耳畔唧唧喳喳的,吉貞竟然也有了朦朧睡意。

“殿下,”桃符躍躍欲試,又不敢伸手,“奴能摸一摸嗎?“

吉貞沒有回應,她已經睡著了。

桃符有些失望,也勉強自己合上眼,心裏猶在期盼:庭望啊,快點走吧……

心裏記掛著戴庭望,生怕他夜裏走山路被守兵捉拿,桃符一早便醒了,忙去寺外打聽消息,吉貞叫了幾聲,沒有人應,自己起身,如履薄冰地走到妝臺前,將眉黛口脂都推開,她拿起梳篦,對鏡慢慢梳理著頭發。

聽見門響,她回頭一看,見桃符站在門口,烏黑雙眼楞楞地看著她。“殿下。“桃符張嘴道。

“是庭望出事了嗎?”吉貞心裏一緊。

桃符還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晨光熹微的室內,吉貞的紗衫滑至肘部,潔白的手臂如雪光般刺目,桃符突然哭成個淚人,走過來道:“殿下,奴一早在外面聽他們說,武威郡王娶親了。”

梳篦“哐”一聲落在案上,吉貞茫然問:“他娶了崔氏?”

“是那個契丹女人,他們都叫她啞巴的。連六禮都沒過,他一回範陽,立馬就和她成親了。“

“去……’吉貞艱難地起身,去幹什麽?她腦子嗡嗡直響,半晌想不起下句要說什麽,梳篦的利齒刺得她掌心微痛,她茫然抓在手裏,突然擡起頭,桃符從未在她臉上見過這樣驚慌失措的表情,她嚇得往前走了一步,扶住吉貞的手臂,吉貞混亂的眼神終於恢覆一絲清明,”去,”她哆哆嗦嗦地說:”去把庭望叫回來,快去!“她惡狠狠推了桃符一把,“不許他去範陽,快去攔住他。”

桃符踉蹌倒退,也慌了:“殿下,他已經離開一夜,追不回來了……”

吉貞頹然落座,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良久,她宛如大夢初醒,瞬間收斂心神,“走,我們離開河東,回京城去。”

“庭望怎麽辦?”

“他是戴度的嫡子,溫泌不敢拿他怎麽樣。”吉貞竟然一刻都不願意等,當即起身,“我們馬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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