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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風起安南(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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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走來稱:“郭使君請殿下去。”

吉貞還在看著山影出神, 被徐采喚醒,她站起來, 與他一前一後走入皇後帳中。

皇帝已經被皇後伺候穿戴整齊, 面無表情地坐在案後。

郭佶心情甚好,對皇帝要借狩獵之機取他性命的流言也沒再放在心上, 他親自執壺,又滿斟一大杯酒,呈給皇帝, “恭喜陛下,請陛下滿飲此杯。”他像個真正的岳丈那樣,有些挑剔地看著這個差強人意的郎子,“陛下現在是個男人了,可以吃酒了吧?”

皇帝接過酒杯, 停了一瞬, 突然連杯扔到郭佶臉上。他霍的起身, 指著郭佶,怒不可遏地說:“朕要殺了你,朕要殺了你, ”他喃喃道,又爆發出一聲怒吼, “朕要殺了你!”

“陛下!”吉貞沖上去, 將皇帝推坐到案後,抓著他的肩膀用力一搖,“冬郎, 你住口!”

從未受過這樣的恥辱,皇帝此刻什麽都聽不進去,他將吉貞甩開,嘴裏還在反覆大喊,“來人,把郭佶給朕拿下!”

郭佶臉上的肉顫了一顫。他咬著後槽牙,抹去臉上的酒液,又恢覆滿臉笑容,“今天是臣冒犯陛下了,陛下莫氣——等日後陛下想起今日,還要感謝臣呢!”目的已經達到,郭佶懶得再和皇帝磨牙,他拱了拱手,便退出帳外去了。

皇帝像無路可走的困獸,在帳裏來回轉圈,胡言亂語地罵了一通。半晌,怒氣總算平息下來,他紅著眼睛對吉貞道:“阿姐,我還要去打獵。”

已經夜幕降臨,侍衛們將白日獵得的野兔野雞褪毛剝皮,架在篝火上炙烤。皇帝十幾歲的少年,憋著滿肚子氣不發洩,怕夜裏又要發作,吉貞點頭,說:“陛下多點侍衛……”

“不要。”皇帝煩躁地搖頭,“阿姐,你陪我。”

“好。”吉貞對皇帝有求必應,她將戴庭望叫來,“你舉火把,跟著我和陛下,再點十餘名機警的侍衛,在後面護駕。”戴庭望沒有多言,很快將人手召集到帳前,迎著身著鎧甲的皇帝,往林中舉火圍獵。

此值冬去春來,林中月色皎潔,皇帝命眾侍衛退到遠處,唯獨與吉貞策馬徐行,戴庭望舉著火把,眼睛在周遭逡巡。皇帝悶頭走了許久,說:“阿姐,我沒有用。”

吉貞心裏一痛,轉臉看著皇帝,努力做出微笑,說:“冬郎自幼聰穎,阿耶在時,時常誇你,你不記得了嗎?”

先帝薨逝,已將近十年,那時皇帝才是孩提之時。皇帝認真回想著,搖頭說:“我不記得了,只記得阿耶是很愛抱你在膝頭的。”

吉貞道:“那時冬郎是太子,未來的一國之君,怎麽能像小娘子一樣整天坐在阿耶膝頭?”她將韁繩挽在手裏,看向皇帝,“公主府建成時,恰逢太後千秋。我要將它獻給太後,請太後去宮外居住,固阿翁也去宮外侍奉太後,陛下答應我嗎?”

皇帝是被太後撫養長大,他聞言有些驚訝,又不舍,說道:“為什麽要出宮?在宮裏不好嗎?”

“宮外清靜,也自在,太後被政事所擾,時常頭疼,陛下不知道嗎?”

皇帝怏怏不樂地點頭,“我知道的。”

“還有陛下身邊的宮婢宦官們,”吉貞觀察著皇帝臉上的表情,沒有貿然開口,稍微停頓了一下。

皇帝立即緊張地擡起頭,“阿姐,你不要把新竹要回去!”他眼睛又紅了,“太後和阿翁都出宮後,我身邊再沒有親近的人了!”

吉貞心裏愀然,隔了會,才說:“新竹暫且留在陛下身邊吧。”

“陛下,”戴庭望打斷了二人的絮語,他眼尖,看見了草叢中一只幼年的獐子,指給皇帝看,“快射!”

皇帝驚喜不已,慌忙掣箭去射,那幼獐機靈地左右跳躍,皇帝總射不中,戴庭望悄悄放了一箭,射中它後腿,獐子拖著傷腿移動緩慢,戴庭望沒再放箭,只提醒皇帝,“它跑不動了,陛下快追。”

皇帝興高采烈,一馬當先,去追幼獐,戴庭望也舉著火把緊隨其後,吉貞莞爾,知道戴庭望是有意要鼓舞皇帝,她沒有阻攔,也驅馬趕上。

誰知馬突然揚蹄嘶鳴,吉貞毫無防備,韁繩自手裏松脫,她重重滾落在地上,還未動彈,革靴的系帶卻勾在馬鐙上,整個人被馬拖行了數丈,無數的斷草枯枝被手扯斷,直到革靴從腳上松脫,那馬才狂奔而去。

吉貞伏在地上,被枯草割破的掌心和頸側疼得火燒火燎。她從頭到腳無處不痛,喉頭發不出聲音。

“殿下!”戴庭望正與皇帝追幼獐,見吉貞的馬狂奔而去,他大驚失色,忙催馬折返,還未靠近吉貞,見一個半人高的黑影地往吉貞附近邊嗅邊走。

“阿姐,快起來,有野豬!”隨後趕來的皇帝也看見了,嚇得毛發直豎,大老遠便高喝,“庭望,快射死它!”

戴庭望聞言忙抓了支箭在手裏,一箭射中野豬屁股,那野豬也發了狂,嚎叫一聲,亮出雪白的獠牙,徑直往吉貞身上拱。戴庭望魂飛天外,跳下馬飛奔過來,一邊往腰間去拔刀,誰知摸了個空,他只背了箭囊,沒有挎刀,“殿下快醒醒!”戴庭望顧不上去看吉貞,徒手抓住野豬兩只獠牙,卻被它一頭拱倒在地。

皇帝騎在馬上,慌得六神無主,拼命叫喊:“來人,來人,護駕!”

“殿下,殿下!”戴庭望混亂中手往後亂摸,正誤中吉貞的臉,似乎還有溫熱的呼吸,他心頭微定,忽覺一陣腥臭的氣息到了頸側,他緊閉雙眼,飛起一腳踹中野豬的臉,野豬不由退了一步,戴庭望正要起身再踹,後領卻被揪住,整個人都飛了起來。

“武威郡王,”他打個滾翻起身,借著月色辨認出來人,“快救殿下!”

“把她拖走。”溫泌也剛策馬而來,氣息很急,他把戴庭望扔在地上的火把丟給他,“有野獸來就燒它。”

戴庭望見有人來幫手,頓時勇氣倍增,搶在溫泌前面,“郡王快把殿下抱上馬,我來殺了這只畜生。”

兩人說話時,野豬又嚎叫著沖過來,溫泌一腳將戴庭望踢開,“毛長齊了嗎你,滾!”他“鏘”一聲拔出腰刀,力沈千鈞,一刀砍斷野豬的獠牙,被腥臭的血噴了滿臉,溫泌“呸”一聲,來不及擦嘴,抓了滿把豬鬃,又去搠豬腹,誰知這野豬皮糙肉厚,一刀沒搠透,被它狂性大發,一口咬爛了他的衣襟,險些連皮肉都撕下來,溫泌大怒,使出渾身力氣把這畜生摁倒,一刀捅進喉嚨裏。

野豬哼哧幾聲,不動彈了,溫泌從頭到腳,被豬血和汗水浸透,他有些脫力的手慢慢拔出刀。

“陛下!”大批的鎧甲侍衛蜂擁而至,熊熊的火把將林間的情形照亮,郭佶從馬上跳下來,奔到禦前道:“臣來救駕!”隨即指揮眾侍衛將那頭氣息奄奄的野豬砍作肉泥,又親自將皇帝扶下馬,滿臉真誠的關切,詢問皇帝是否有恙,此刻皇帝的親衛才姍姍而來,紛紛下跪請罪。

皇帝被嚇傻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搖頭道:“朕沒事。”又慌著去找吉貞,“阿姐!”

吉貞被戴庭望半拖半抱放在樹下,她早已經醒了,只是渾身作痛,革靴沒了,腳踝也腫了。戴庭望輕輕呼喚了許久,她才啞聲道:“我沒事。”

“殿下能動嗎?”戴庭望手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把她搬到馬上。

“別吵,”吉貞靠在樹上,氣息虛弱,過了一陣,她對戴庭望道:“你去看陛下是否有恙,讓我靜一靜。”她的發辮松了,散亂地披在肩頭,沒受什麽傷,語氣亦很堅決。戴庭望只能一步三回頭地往皇帝身邊去了。

郭佶雖然來得略遲,多少也算救駕有功,皇帝對他臉色好了些,說:“朕手腳有些發軟,不能騎馬。”

郭佶忙道:“陛下稍微歇息片刻,臣背陛下回營帳。”又要親自去馬身上解了水囊給皇帝喝水。

溫泌一邊擦刀,目視著郭佶殷勤地來回忙活,不由一笑,低聲道:“使君來的真快。”

郭佶拿著水囊,對溫泌笑瞇瞇道:“我動作雖快,卻還是遲了溫郎一步。”他的目光落在溫泌狼狽不堪的身上,又在溫泌陰沈的眉宇間一停,嘖嘖地,“少年人吶,真不知是該羨慕你,還是該同情你。”

所有人將皇帝眾星捧月地圍在中間,溫泌站在人群之外,看向吉貞,她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睡是醒。

低頭一絲不茍地將刀身擦拭幹凈,他把刀送回刀鞘,又看了一眼吉貞。

所有的光明與溫暖都被皇帝所有,她是個沈默的、毫無生氣的影子。

他往吉貞的方向走過去,腳底踩著枯草,婆娑作響。他在幾步外停下來,審視了她一陣,叫道:“餵。”

吉貞沒有看他,她臉往旁邊一偏,背靠著樹沒有動,發絲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眼睫。

溫泌又看了她幾眼,沒再說話,只把身上被那畜生撕爛的血衣脫下來拿在手上。吉貞仍未睜眼,只覺有人靠近,要來拉她的手臂,她無力地推了一把來人的手,囈語似地說:“我好累,你別碰我。”

戴庭望覺得她的語氣有些異樣的嬌軟,他又叫聲“殿下”,吉貞睜眼,毫厘之間,正見戴庭望一張清朗端正的少年臉龐,她也一怔,戴庭望道:“殿下,陛下要回營帳了。殿下不能走,臣背你走吧?”

吉貞笑了,說:“你背得動嗎?”

“背的動。”戴庭望蹲下,喊一名侍衛將吉貞放在他背上,定定神,他站起身。

吉貞的視線在人群中掃過,火把中人影晃動,沒有溫泌,他已經走了。

回到營地,皇帝總算恢覆了精神,想到剛才戴庭望、溫泌與野豬搏鬥,又覺得刺激恐怖,全無睡意,郭佶是一力要培養皇帝的男兒氣概,以壓驚為名,一會勸酒,一會命舞姬樂伎上來助興,皇帝被他奉承得密不透風,誰也插不進去。徐采在吉貞帳外,等禦醫退下,他走進來說道:“已經把那匹發瘋的馬找到了,是中了箭。”他從袖中將箭簇遞給吉貞看。

銀白色的箭簇上,鐫刻著元龍九年薛城營造的字樣。

“郭佶。”吉貞一點也不意外,她將箭簇還給徐采,“別讓陛下知道。”

“臣知道。”徐采道,“郭佶如此明目張膽,是料定殿下不會將此事告訴陛下。”

“他不過是想告訴我,我和陛下的生死,不過在他一念之間。這次是我,下次是誰呢?”吉貞道,她的頭發還沒來得及梳理,牙色短襖骯臟不堪,因為臉色雪白,頰邊和頸側的血痕更刺目。她身上有種委頓、疲倦的消沈氣息。

“殿下,”徐采有些擔憂。

“我有點累。”吉貞說。

“是,”徐采頓了一下,說:“臣剛來來時,聽見武威郡王同陛下辭行,要連夜出驪山,回範陽。’

徐采說完,便退出帳外。吉貞坐在案後,她從頭到腳,沒有一絲力氣。等了很久很久,她才極盡艱難地起身,蹣跚走到帳簾處。她停了停,用手指掀起帳簾,見數丈外的河畔,篝火堆邊,粟特美人裹著紅紗,身上綴滿金色的鈴鐺和瓔珞,正在急速的旋轉著。她的綾裙如一朵雲,盤旋著飛起,又飄落,在這忽起忽落的紅雲間,她依稀看見溫泌已經換過了衣裳,郭佶將一杯酒傳給他,眉開眼笑地說話。

溫泌把酒一飲而盡,站起身來。

“桃符,”吉貞輕聲喚道,“你去稟報陛下,我要回京。”

桃符詫異地走過來,“明天嗎?”

“現在。”

皇帝聞訊,趕來吉貞帳中,很不解道:“阿姐要走,怎麽不等明天?”來行宮這一趟,一波三折的,他也打了退堂鼓,“我也想回京了,等明日和阿姐一起走。”

“武威郡王要走,”吉貞看著帳外。溫泌和皇帝辭行剛辭到一半,也隨著皇帝走過來,他沒進帳,在外面默然等著。他側眸看了吉貞一眼,吉貞凝視著他,對皇帝道:“武威郡王說過,要我送他出京畿,正好順道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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