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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風起安南(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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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熒熒。秦住住轉眸, 身側的戴申一手擱在額頭,望著頭頂的承塵, 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她敏銳地察覺到了戴申的變化。從前, 他在外人面前不茍言笑,唯有兩人獨處時才會直抒胸臆。現在的戴申在外面口若懸河, 回到私邸,有時從早到晚都不張口。他沒有煩惱可傾訴,也沒有喜悅可分享。這巨大的變化令秦住住感到一絲發自內心的不安。她轉過身, 凝望著戴申,手落在他的胳膊上,臉也貼了上去。

“我明天要去京城了。”秦住住打破了深夜的寧靜,“清原公主不安好心,她這樣大張旗鼓地來接人, 全天下都知道有我這個人了。”

戴申聽著, 心思卻完全不在這件事上。他說:“知道就知道, 怎麽?”

“都知道了……”秦住住字斟句酌,說得極艱難,“面對京城那些貴婦們, 我怎麽說?是你什麽人呢?”

戴申將額頭的手臂拿下來,作出一副要入睡的樣子。他閉眼道:“不必跟他們打交道。”

“怎麽能不打交道?你嶺南這一仗打勝了, 肯定有封賞, 興許要調進京,我以後要做你的夫人,怎麽能不和她們打交道?”

戴申沒有說話。

秦住住坐起身, 一雙幽幽的眸子盯著戴申,“你說過此生只願娶我為妻,沒忘記吧?”

戴申沒有睜眼,良久,他“嗯”一聲。

秦住住道:“聽說鄭元義很得太後寵信,你與他同去嶺南,順便請他在太後面前替我求個恩典,賞我個出身。”她聲音略低了些,“你一年拖一年,我現在仍非良籍,怎麽結婚呢?”

戴申道:“以後再說吧。”

秦住住死死盯著他,眼淚忽然無聲地落下來,她竭力保持著平穩的語調,“你後悔了,是不是?”她知道戴申不會承認,她下狠心逼迫他:“你從東川到丹州後,就再沒碰過我,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她不管不顧,臉面也不要了,上手就去扒他的衣襟,扯他的腰帶。

戴申深鎖眉頭,嘴唇緊繃,被秦住住撕扯得七零八落,他終於忍不住,驀地睜眼。他眼神不明地看著秦住住,說:“你身上有鄭元義的味道。”

“你說什麽?”秦住住被嚇得手一抖。戴申沒有再裝睡,也沒有再掩飾。他用一種沒有情緒,沒有波瀾的眼神與秦住住對視,他甚至不疑惑,也不憤怒。秦住住如墜冰窟,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一直命人監視我,是不是?是誰,萊兒嗎?”

戴申只是冷冷地看著她,沒有再回應。驚駭和痛苦像把刀,將秦住住的聲音割得支離破碎,語不成句,“鄭元義來丹州傳旨那次,他逼迫我,威脅我,你心知肚明,卻裝作不知道,是不是?我被楊寂所騙,偷用你的私印,你也知道了,是不是?你每天同我虛情假意,其實心裏早就對我厭惡至極,所以連碰都不想碰我,”她激動地渾身顫抖,尖聲叫道:“你也不打算再娶我了,是不是!”

相比秦住住的歇斯底裏,戴申的鎮定簡直冷酷,“你盜印的事,我原本只是懷疑,”他說:“現在是確知了。”

秦住住淚如雨下,她抓住戴申的衣領抓他,打他,搖晃他,可他像一尊泥塑的像,毫無反應,任她用何等惡毒的語言詛咒他,他都毫無怨言地忍受著。秦住住痛哭,“你懷疑?你怎麽不來問我?你來問我,我一定都告訴你。你什麽都不問,監視我?你看我的笑話嗎?”

“不是看你笑話,只是怕你輕生。”戴申的臉上突顯一絲厭倦,他閉上眼睛,說:“我想知道的事,一定會知道,不需要問你。”

“你把我當妻子,就應該來問我!”

“你放心。”戴申道,“我答應過你的,不會食言。”

“我這一生什麽都沒有。”秦住住像一抹飄蕩無依的魂魄,滿含了怨毒,居高臨下地盯著在榻上巋然不動的戴申。她的聲音輕而清晰,“如果你食言,我就去死,我說到做到。”

沒再等戴申的許諾,她徑自躺下來,盯著承塵。她知道他絕對不肯去求鄭元義,她要自己去,鄭元義會答應她的。她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默默地計劃著。她要讓所有人都承認她,包括戴申自己。

翌日,戴申率神策軍自丹州出發,兵分兩路,前軍自利州入蜀,往邕州進擊南詔,後軍繞經荊湘,自山南道直奔嶺南東道,意欲屯兵廣州,以作策應。兩軍南下途中,每日均有信使在神策軍營與京都兩地往返,傳遞軍情,禦案上眼見得摞起厚厚一沓戰報。皇帝起先還興致高昂,每封戰報都仔細看過,後來見每日都是“照常行軍”、“暢通無阻”、“遇小股流匪,已順道剿滅”之類報平安的,也就沒了興趣,只叫人放在案頭,便不去理會了,又與太後張羅駕幸驪山行宮之事。

吉貞到紫宸殿時,皇帝與太後各自坐在一端,都在攢眉思索,吉貞笑問:“兩位又在為江山社稷而煩憂嗎?”

皇帝豎起一只手指,煞有介事道:“是有一件為難的事。要帶誰去驪山行宮,我很為難。”

吉貞饒有興致:“陛下請講。”

皇帝年紀漸長,思慮周到了,說話也頭頭是道,“茂英姐姐愛玩,驪山她必定要去。她去了,滕王叔亦應同行,他被那起命案連累,已經怨聲載道,急需安撫。滕王叔要去,又豈有將武威郡王繼續關在進奏院的道理?武威郡王去了,阿姐心裏一定不痛快,”皇帝一口氣講完,重重嘆息,犯難道:“我思前想後,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吉貞忍俊不禁,說:“這事再簡單不過。只要我不去,就萬事大吉了。”

皇帝立馬跳了起來,“阿姐不去,那我也不去了!”

太後哪肯惹皇帝不快,忙輕撫皇帝的後背,她說:“滕王一大把年紀,脾氣又大,不要他伴駕,武威郡王尚未脫罪,也讓他老實待在進奏院!”

徐采從早起就在紫宸殿隨侍,聽著皇帝與太後為著芝麻大點的事情,翻過來覆過去地琢磨,他乏味到想死,早就昏昏欲睡,這會陡然來了精神,眼珠子一轉,說道:“陛下繞彎子了。可將武威郡王仍舊軟禁在範陽進奏院,請壽光縣主時常去探視他,縣主哪還肯去驪山?”

皇帝一想,的確如此,老氣橫秋地讚了他一句:“卿所言甚是。”

吉貞卻不著痕跡地瞥了徐采一眼,轉向太後,正色道:“既然不打算將茂英嫁去範陽,還是請王叔管一管她,別鬧出笑話來。”

“是臣思慮不周。”頓了頓,徐采斂眸說道。

太後鼻子裏哼一聲,心道:難道你又比壽光好到哪裏去了?裝作沒看見吉貞與徐采眉來眼去,她說:“也不是明天就走,改日再議吧。”

“陛下,”吉貞轉向皇帝,說起正事,“有幾日沒聽見神策軍的消息了,不知道現在走到哪裏了?”

皇帝一時答不上來,徐采道:“算腳程,大概已經過了漢陰,快到利州了。”

“利州刺史是誰,陛下知道嗎?”

皇帝冥思苦想,最後搖頭,“大概是郭佶手下哪一個吧。”

徐采道:“是郭佶副將,原決勝軍使付堯臣,城中有州兵五百,另有郭佶所撥決勝軍五千人馬。”

皇帝一問三不知,吉貞差點火冒三丈,她一再忍耐,沒有在皇帝面前表露出來。“徐采,”她強作平靜,“把陛下案頭那一摞軍情急件拿來。”

徐采隨侍皇帝沒幾天,本沒資格看禦案上的奏文,吉貞一下令,他等待片刻,不見皇帝阻止,便快步走到禦案前,拿起最上頭的幾封信件,不禁道:“這有三四封還未開啟的。”

“拆開。”吉貞道:“你現在就念給陛下聽。”

“是。”徐采拾起金錯刀,“嗤拉”輕響,將幾封急報拆開,不停歇地將近日的急報全都看完,他頓時變了臉色,疾步走到吉貞面前,說道:“殿下,神策軍過利州時被付堯臣所阻。付堯臣稱不認識戴申,也從未聽說過神策軍,不肯放大軍過境。”

“什麽!”不單吉貞,連皇帝和太後也失聲叫出來。

徐采將急件遞給吉貞,幾人都湊上來,就著她的手看個究竟。一沓信紙,前後錯亂,看不出個眉目,太後問:“這是哪天的事啊?怎麽一點消息都沒有?”

“消息就在陛下的案上,沒有人去看而已。”吉貞再也忍不住,狠狠瞪了皇帝一眼。

“殿下莫急。”徐采將急報接過來,又仔細翻看了一遍,不疾不徐地說道:“最早提及利州之事的信,是三天之前,軍情急報從利州送至京城,一日即到,沒有耽誤許多時間。只怕前軍意外受阻,後軍不知情,提前抵達嶺南東道,一旦打草驚蛇,前後不能及時策應,就麻煩了。付堯臣有意刁難,陛下宜立即下旨,命付堯臣放戴申通行。”

皇帝認為徐采此言甚是,連中書都來不及知會,即刻令他草擬聖旨,八百裏加急送至利州,兩日後,信使風塵仆仆回宮覲見,稱道:“付堯臣稱,戴申、隴右兵,乃叛逆之眾,付堯臣深恐戴申反叛之心不死,意欲借矯詔圖謀利州,要親眼看過郭佶手書,才肯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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