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3章 風起安南(三)

關燈
翌日是冬至。周裏敦不到五更就起身,他沒有皮裘,又怕穿多了臃腫,只套了件薄薄的夾袍,外面罩上連夜漿洗得筆挺簇新的官服,趕進宮時,含元殿外已經插蠟燭似的立了數不清的人,全都袖手縮脖,一邊跺著腳小聲說笑。

天蒙蒙亮時,禦駕自紫宸殿往外朝而來,文武百官被指揮著列成幾對,跟隨在禦輦後,迤邐而行,到南郊去祭天。周裏敦拖在隊尾,凍得意識不清,所幸他做京官十載,對這些規矩爛熟於心,夢游似的跟著隊伍轉了幾圈,下跪,叩首,起身,再拜,掉頭,回宮。

祭天之後,臨近晌午,宮裏總算開了宴席。宴分兩場,皇帝率朝臣們在麟德殿前殿,命婦們隨太後在麟德殿後殿。

天寒地凍,舉手投足間關節都發出咯吱聲。三品以下官員們都在殿外空地上或廊下,周裏敦和殿院的同僚們一樣,分到了一張小案,一個小凳。案頭琳瑯滿目,紅紅綠綠的湯羹,冰冷地凝結在碗裏。周裏敦揉了揉凍僵的臉,舀了一匙黃米羹含在嘴裏。忽然所有人都停下了吞咽的動作,起身拱手,周裏敦也忙把米羹吞了下去,見一群穿著朱紫袍服的王公宰相們,輕聲敘話,伴隨著腰間鳴玉的脆響,往殿內去了。

他們又不約而同地擰轉脖子,滿臉欣羨地望進殿內。

千百只耳朵豎著,誰也不好說什麽,都嘆口氣坐下來,繼續吃。周裏敦謹守禮儀,吃得心無旁騖,卻不妨被旁邊同僚扯了扯袖子,“快看。”他鼓著腮幫擡頭,見門下侍中在殿門口張望,同徐采招了招手。徐采便起身,越眾而出,跟著白發蒼蒼的左相進殿裏去了。

“叫徐采領你一起進去。”同僚見周裏敦發楞,壞心地慫恿他,“你不是跟他挺好的嗎?”

徐采倒沒特意修飾,穿的仍舊是尋常官服,但他胳膊腿很舒展,袍子雖薄,臉色卻很正常。周裏敦想,他官服底下,一定縫了極輕軟的貂絨。這人也是怪,整天嚷窮,落魄到要借住他的陋室。

有這必要嗎?

周裏敦搖了搖頭,繼續吃他的飯。

宴席一開,鼓樂大作,九部樂加破陣子,近在咫尺的弦樂震得人頭皮發麻。皇帝嫌冷,丟下群臣,去了後殿,只留固崇在前殿做個幌子。群臣見皇帝走了,樂舞起了,酒過幾巡,臉熱耳酣,也都放松下來,四處走動敬酒的,親朋好友寒暄的,亂做一團。有徐采破例,亦有官員趁亂混進了殿內。

周裏敦架不住冷,吃了幾盞酒,醉意上頭,眼前樂伎和舞娘盤旋回轉,他攥著酒盞起身,遲疑著要不要進殿裏去,跟徐采重修舊好,順帶拜見下各位相公們?再裝做不經意提起自己當年中進士時的那篇文章呢?

天人交戰了半晌,一名胡女舞娘手臂上的金釧飛出來,砸倒他的酒盞,周裏敦忙不疊去撣衣襟。他洩氣了,黯然坐回來,目光四處逡巡著,不意見姚師望的座位竟然就在自己身後,是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周裏敦詫異,姚師望的品級比他高,且以姚的性格,這會早應該溜進殿裏去了。

“你怎麽……”周裏敦駝著腰,摸到姚師望旁邊,“昨夜,固崇叫你去說什麽了?”

姚師望昨日提到宴席時,還眉飛色舞,今天卻失了魂,耷拉著腦袋,抄了兩只牙箸,在菜裏挑挑揀揀。被周裏敦推了一肘,他有些煩躁地瞪了他一眼,突然將牙箸一放,他揪著周裏敦的衣領,拉他往殿裏看,“快看!”

姚師望激動地一聲低喊,周遭幾個人都聽到了,眾人不由起身探頭,往殿內看去。

一看之下,明白了。麟德殿雖廣闊,畢竟不是無邊無際。徐采既然進了殿,免不了還是和武威郡王面對面了。

破陣樂奏得驚心動魄,手執劍戟的披甲武士隨樂起舞,低沈的呼喝震得木質面具微顫。樂舞再精湛,哪及殿內的戲好看?所有人都放下了杯盞,興致勃勃地看看新晉起居郎,又看看武威郡王。

左相倒是一番好意,要領著徐采拜會各省各部主官,徐采被他拽著胳膊,連話都插不上。老頭子兩眼昏花,到了溫泌這裏還不知危險,把徐采往前一推,笑呵呵地,“來,來拜見這位,這位是……”

溫泌正側身和郭佶耳語,被他打斷,兩人一齊轉過臉來,面色迥異。

郭佶憋著笑,搶先替溫泌答道:“這位是武威郡王。”

“唔,唔,”左相覷著眼,快貼到溫泌臉上,這才認出來,隨即將徐采往回一扯,他假裝沒事,“是遠道而來的範陽溫使君,履光,你醉了,不要沖撞使君,走吧走吧……”

徐采扶額,他沒吃東西,喝了一肚子酒,的確有些昏頭,但一瞧見溫泌那張臉,登時神清目明。按住左相手臂,他沒有落荒而逃,走到溫泌案前,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禮,“溫使君,別來無恙?”

溫泌扶案而坐,白瓷酒盞還在手裏擎著,他不開口,殿內更顯得寂靜。

溫泌很平靜,盯著徐采看了幾眼,他笑一笑:“尊駕唇舌還在,吾心甚慰。”

“托使君福,不僅在,還很好使。”徐采付之一笑,“使君的傷已經痊愈了?”

溫泌點頭,跟他拉家常,“差不多好了,變天時有些作癢。”

“重傷初愈,該養幾年,不宜勞累。”徐采望了望外頭的天。不知何時飄起雪粒子來,固崇沒叫散席,殿外小官們也不敢挪動,被雪淋得瑟瑟發抖。破陣子高昂的曲調刺透雪霧,侵入耳畔。徐采顴骨還帶點紅,他對溫泌真誠地一笑,“冬至過後,京都更冷,使君何不早點起程回範陽?別處雖好,總不是自己家,使君說呢?”

“不急。”溫泌不甘示弱,“我這個人隨遇而安,到哪裏,哪裏就能當家。”

徐采對他拱了拱手,跟著左相離開。轉身之際,他回眸掃了溫泌一眼。這出其不意的一眼,令他看出端倪,溫泌這個人的長相是有迷惑性的。他酒渦隱隱,嘴角略翹,只看下半張臉,是個天生愛笑的活潑性子。

他的惡,盡在眉眼中。

觥籌交錯的酒席上,溫泌笑著,濃眉下一雙風平浪靜的眼,蘊著逼人的兇相。被這雙眼盯著後背,徐采手心沁了一層薄汗,腳下不知被誰伸出的腿一絆,他踉蹌一下。溫泌的聲音不依不饒地在背後響起,“別急,你還沒敬我酒呢……”

“郡王,”固崇親自下場,攔住了要起身的溫泌,他和氣地笑著,“滕王他們都去後殿向陛下和太後敬酒了,郡王不去嗎?”

溫泌臉色一冷,“我和徐采的話還沒說完。”

“這是宮裏。”固崇提高聲音,“郡王有話,出宮再說。”抓住溫泌手腕,固崇離近了對溫泌低語,像個對兒孫循循善誘的老者,“自郡王進京,太後就在等著郡王這杯酒——殿下不是太後所出,但也要叫她一聲嫡母。時至今日,太後也無意追究了……但,於公,於私,郡王都該敬她一杯。”

溫泌手腕掙出來,隱帶威脅地看一眼徐采,便跟隨固崇往後殿去了。

後殿不及前殿廣闊,是帷帳隔出的一間間暖室。溫泌靴底沾了雪水,踩在厚厚的氈毯上,一進殿,撲面而來的花香、脂粉香、蒸騰的酒氣,夾雜在一起,熏得人頭昏腦漲,地上隨處可見女眷掉落的釵環和綾帕,還有粉妝玉琢的幼童在席間竄來竄去,溫泌加快腳步,到太後與皇帝面前,奉了杯酒,說道:“臣蒙聖恩,無以回報,謹祝太後與陛下安福永享,康泰無憂。”

太後是沒打算給溫泌一張好臉,不意他竟然主動來奉酒,還會說這幾句吉祥話,也不由露出一點笑,接過酒飲了,打算將他與吉貞那一樁糟心的婚事徹底忘卻。

相比那一群喝得醉醺醺,一張嘴就滔滔不絕的糟老頭子,溫泌顯得太挺拔矯健了,七嘴八舌的命婦們低聲說笑著,眼神在他身上流連。

惋惜也沒用了。太後心平氣和地問溫泌,“聽武寧公主說,她過完元日就要回範陽,你要護送她一起走?”

溫泌道:“是。”

太後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好。這幾天百官休沐,你別忙公事了,多走走親戚,難得來一趟。”

溫泌稱是。自這些外臣們來奉酒,靦腆的少女們都躲到了別處,席上只剩下年長的婦人和皇室宗族的公主縣主們。自家人不避嫌,滕王一屁股坐在滕王妃旁邊不走了——這裏暖烘烘的,傻子才去前殿挨凍呢!

席上沒有一個人是和溫泌合得來的,他敷衍了太後幾句,就要告辭。武寧把他叫住了,“你來。”溫泌不太樂意地走了過去,武寧拽他坐下來,“你是不是在外面盡喝酒了?來吃兩口菜。”溫泌那個膚色,其實喝沒喝酒,也看不大出來,他臉又不紅。但武寧見他生得那樣英俊,就忍不住要在命婦們跟前炫耀一番,故意在溫泌胳膊上捏一捏,嗔說:“總穿這麽少,也不怕冷!”

溫泌對這做作的親熱很不適,擡手就推了武寧一把,見她臉色有異,又覺得她可憐,遂沈默地在武寧旁邊落座。

武寧另一頭的少女站起來,側身對武寧道:“殿下,我……”

“你不用退避。”武寧挽著少女的手命她坐下,對溫泌道:“這位是冀州刺史家的崔娘子,與我們也算同鄉。我剛才同她說,可等元日後與我們一起回河北。聽說京畿有亂民,有我們同行,也安全些。”

崔娘子對溫泌低了低頭,算作見禮。她是個嫻靜的少女,自始至終都沒有擡起臉過,只露著一段秀氣的脖頸。

她要矜持,溫泌也沒對她太熱絡,只嗯一聲,沒有多問。武寧這席坐的無聊,兒子來了,她絮叨起來,甜的鹹的,一股腦往溫泌面前堆,說道:“你別急著走,一會和我一起出宮到馮家,來了趟京城,舅父家都不登門?你表妹大概是有喜了……”她停下來,意味不明地剜了溫泌一眼,而後呵斥他一聲,“大過節的,又皺眉幹什麽?”

溫泌把玩著鏤刻精致的小金杯,嗤一聲,“酒吃多了,倒胃口!”

武寧疑心溫泌在看吉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皇帝太後手邊那一桌,吉貞正和滕王的女兒正在交談,壽光縣主不知要跟吉貞討什麽,吉貞突然豎起眉毛,冷道:“不給!”壽光要纏著她打鬧,膝下的貍花貓受驚,暈頭轉向踱了幾步,竄上了溫泌膝頭。嬉笑聲中,溫泌揪著貍花貓的後背,毫不留情把它丟給鄭元義。

太後嫌吵,借著酒意起身,“我去躺一躺。”

被固崇伴著到了殿側暖室,太後往榻上一坐,說:“這武寧是什麽意思?”

固崇扶她躺著:“太後是問崔娘子的事?”

這樁舊事太後也只是依稀有過耳聞,她問:“崔憑家不是滅族了嗎?這個崔娘子和崔憑什麽關系?”

”是滅族了。後來有名中第的吳姓士子,在殿前問答時,突然自稱是崔憑的族弟,幼時被過繼給吳姓遠親,崔氏族譜上沒有,因此躲過一劫。“固崇半吐半露的,”當時崔憑案,先帝心裏其實有些……後來見這士子的確有才學,便取中他做翰林。先帝去後,崔憑案眾說紛紜,這吳某索性改回崔姓,以崔憑之弟自居,後來升任了冀州刺史,後來五姓陸續有許多人依附,在當地頗具威信了。“

太後蹙眉搖頭,”再怎麽說,和離還不到一年,武寧做的太招搖了。“她一生氣,對固崇道:”去把七娘也叫回來!坐在那裏我都嫌難受。“

固崇笑道:”殿下定力好得很。太後擔心什麽?“盤算了一下,他說:”其實這事是咱們疏忽了。這婚一離,武威郡王成沒籠頭的馬了。崔氏是決計不行的,要鉗制他,還是得另選別家淑女。“

太後想了想,問:”壽光怎麽樣?我看她今天眼睛一直在溫泌身上轉。“

”滕王倒還算聽話。“固崇也不急著出去,和她商量起來,”不過嶺南這個關頭……“

”也是。“太後想的卻不是嶺南之爭,”壽光好歹也是縣主,七娘的堂妹,一個公主嫁過去不行,再嫁個縣主?天下人要笑死了。“

固崇正要說話,”噓,“他對太後使個眼色,”七娘來了。“

兩人立即轉過話頭,說起別的不相幹的事。等了片刻,聽見環佩的響動伴隨著貓兒喵嗚的叫聲,吉貞到了暖室外頭,卻沒走進來。她把肩頭被壽光抓揉得皺巴巴的披帛換下來,對著鏡臺理了理鬢發。桃符抱著貍花貓,四處找繩子,要把它拴起來。

”這銜蟬奴今天瘋了,老往武威郡王身上竄。武寧公主瞪了我好幾眼。”桃符嘀咕,“它不會還認人吧?”

吉貞也氣得罵了幾句蠢東西,“下次再亂竄就杖死它。”

桃符嚇一跳,抱緊了貍花貓,“我可不舍得。”

吉貞失笑,扯著貓須逗了逗它,然後說:“把它栓在這,咱們走吧。”

吉貞沒再回到壽光那一席,在皇帝下首坐了,和皇後閑語幾句,她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在崔氏身上轉了轉,又去審視壽光那張趾高氣昂的臉。隔著命婦們濃妝淡抹的面孔和顫動不止的步搖,她和溫泌對視了一眼。

“蟬姐,”壽光不肯罷休,笑著離席,走到吉貞面前,大聲說道:“我們多年不見,我在嶺南,一直都惦記著你。你別這麽小氣,把玉龍子給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1-07 07:54:25~2020-01-09 04:54:1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裏桃花、靜、米粒、陸一、鄭小婕、從南往覆、小紅帽000888119、高溫煉銅、松井、pacificam、月無影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啷哩個啷 10瓶;輝輝 6瓶;十裏桃花 4瓶;19009417 3瓶;松罻 2瓶;紅袖、liuzhao28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