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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庭前弄影(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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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元義輕車簡行,在陰涼山道穿梭兩日,抵達丹州宜川縣。下榻驛館稍事休整後,遣使往隴右兵府署傳訊,使者回報稱戴申暫離府署,往營中練兵去了,鄭元義道:“那是誰在府裏?”

小黃門道:“是名年輕的青袍郎君在府裏主事,長得挺秀氣。”

鄭元義戴冠的手一停,緩緩落下,拇指在唇角來回撫弄,帶著絲詭笑。“去府裏等戴申。”他突然來了精神,將官服換做常服,聖旨掖在袖中,策馬往戴申府署而來。

隴右兵暫時駐紮丹州,府署是宜川縣衙辟出的一方狹窄宅院。鄭元義下馬,登堂入室,那主事人才得信自廂房趕來堂屋。

“天使駕臨,有失遠迎,勿怪。”青袍小郎君匆匆跨過門檻,一面叉手為禮,順勢擡眼一看,猛然止步。隔門對視片刻,小郎君飛快垂眸,“天使請稍候,某這就去營中喚戴將軍。”丟下這句,掉頭就要走。

鄭元義大步追上來,拽住他的瘦胳膊,笑瞇瞇道:“久別重逢,怎麽見我就想跑?”

小郎君低頭皺眉,“某不認識中貴人。”用力扯了下胳膊,沒有扯動,他臉色有些發白,“中貴人放手。”

“來人。”鄭元義叫小黃門來,“去府署請戴將軍回來接旨。不必著急,”他橫一眼小郎君,語中含笑,輕輕的,很柔和, “慢慢來回,我就在這裏等著。”等堂屋無人,他才松勁,負手欣賞著對方微微顫動的長睫和唇瓣,湊在他耳邊陰惻惻地說:“遣奴仆去就行了,哪用勞煩娘子?”

他的氣息噴灑在耳際,秦住住頓時毛骨悚然,她僵住身子沒有逃,與鄭元義拉開一步,才疏離有禮地說:“中貴人知道奴妾身未明,何必要來為難奴?”自知剛才露怯,她昂然起步,領頭踏入堂屋,“中貴人請上座。”

鄭元義盯著秦住住青竹般的背影,舔著豁牙輕輕一笑,走到上首,掀袍落座。

“來人,上茶……”秦住住剛一開口,便戛然而止。

“不麻煩了。”鄭元義很隨和,“我不渴。”聞聲而來的侍婢又退下了,鄭元義面朝秦住住,半邊身子倚在圈椅的扶手上,“咱們倆說說體己話。”

秦住住扯動嘴唇,對他露出一個敷衍的笑,“我和中貴人沒什麽體己話可說。”

“怎麽沒有?”鄭元義在吉貞那裏碰了一鼻子灰,他憋著滿肚子的氣,見著秦住住,那股邪氣噴薄而出,他細長眼睛一睞,有威脅的味道,“我聽你是京都口音,戴申離京時尚有婚約在身,誰狗膽包天,敢贈滕妾給他?你是跟他私奔到河西的吧?”見秦住住臉色大變,他愈發篤定,燦然一笑道,“戴申到現在不給你名分,怎麽,你的戶籍還在教坊司?”

“不是!”秦住住噌的起身,握拳冷聲道:“沒有!“

“有沒有,去教坊司查一查當年有沒有私逃的官伎就知道啰!”鄭元義往椅背一靠,氣定神閑地看著秦住住。

秦住住泥塑似的僵立了半晌。鄭元義接連喚了幾聲“住住“,她才恍然回神,略顯麻木地走到鄭元義面前。眼睛一閉,流出兩行清淚,她用那雙盈盈的水眸望著鄭元義,”中官,”她示弱了,從話語到姿態。捧住鄭元義的手,她哀求道:”中官手眼通天,奴是螻蟻一樣的人,饒了奴吧。“

“早這樣不就沒事了?“鄭元義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悅,把玩著秦住住的纖纖十指,”給臉不要臉,裝腔作勢,我就看不慣這個。”

“奴再不敢了。“

她太柔順了,鄭元義又嫌乏味,呵斥道:“好好說話,別這麽低三下四的。“他在她臉頰上掐了一把,憐惜地笑道:”你和我,誰還不是螻蟻一樣的?我從京都一路趕來,肩膀酸得很,你替我捏一捏,陪我說會話。”

“是。“秦住住猜疑地瞥他一眼,起身在他肩頭不輕不重地揉著。

鄭元義放松精神靜坐了一會,問:“聽說姜紹奪靈武,你在裏頭出力不少。戴申沒疑心你?“

秦住住心頭一陣酸澀,隔了一會,才說:“他大概是疑心,但沒有直言問過我。“捫心自問,她寧願戴申來問自己,是打是罵,都不緊要,總好過這樣日夜煎熬。

鄭元義扭頭,審視著秦住住的眉梢眼角,打趣道:“我看你也沒美到哪裏去。他對你倒情深義重。“

秦住住咬唇道:“戴郎這個人……重情。“

“慈不掌兵。”鄭元義很清醒,“他要是個平頭百姓也就算了,錯不該生成戴玉箴的兒子,還和清原公主扯到一起去。“想到那個刺手的女人,鄭元義心裏就添堵。再看秦住住,倒覺得她親切可愛。

秦住住笑得很涼薄,和鄭元義直抒胸臆,她倒覺得暢快不少。“誰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呢?我不能,中官能嗎?”

鄭元義登時現了形,粗魯地吐了口唾沫,“我下輩子寧願當豬狗,也不當個閹人!”

秦住住訕笑。

“戴申這幾個月在丹州幹什麽?”鄭元義問正事。

“每次早起練兵,夜裏回來讀書習字。”秦住住頓了頓,說道。

鄭元義一把將她拽到面前。秦住住不敢大叫,輕聲“啊”一聲,敵不過鄭元義的力氣,她掙紮未果,氣喘籲籲地被他摁在膝前。鄭元義的手自她發鬢滑下來,經過眼眸、鼻梁,最後在她嘴巴上狠狠一掐,冷笑道:“糊弄我?豁了你這張嘴!”

秦住住忍無可忍,一口咬在鄭元義的手上。鄭元義沒提防,痛得跳了起來,一巴掌甩在秦住住臉上,罵道:“□□!”兩人撕扯不休,扭打起來。忽聞外頭道:“郎君回來了!”

秦住住如獲救星,正要奔出堂屋去迎戴申,突然想起自己剛挨了鄭元義一個巴掌,怕臉上掌印被戴申發現,恨恨地瞪了一眼鄭元義,捂臉躲回堂後。

鄭元義對著秦住住的背影冷笑幾聲,整了整衣裳,正襟危坐。

“中貴人。”戴申走到堂上,對鄭元義先施禮,“臣戴申見過天使。”

天色已晚,燈下他的臉頰略微泛紅,似有酒氣。沈默寡言的一個人立在面前,沒有了三鎮節度使的光環,威勢與傲氣少了大半。

戴申主動施禮,鄭元義倒沒有想到,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他也就拿起喬來,對戴申隨意拱了拱手,“將軍,久違。”

戴申面色不改,甚而擡頭對鄭元義不計前嫌地笑了笑,“中官請上座。”

“不敢。”鄭元義嘴裏說著,餘光仍去打量戴申。人是落魄了,相貌倒沒大改。眉宇間少了郁氣和孤傲,看上去順眼不少。龍困淺灘,虎落平陽,便是戴申,也不得不收斂鋒芒,夾著尾巴做人了。戴申不蠢!鄭元義暗笑不止,彼此都沒了架子,他說話便很坦率了。

“府上的人說將軍去練兵,我看你這臉色,是去吃酒了吧?”

戴申欠了欠身,很恭謹地,“此間同僚相邀,吃了幾盞。”

鄭元義輕笑,“堂堂節度使,也肯紆尊降貴,和這些芝麻小官們應酬了?”

戴申不以為忤,“臣早已被陛下罷黜,不是節度使了。如今待罪之身,幸得丹州太守不棄,肯賜一爿安身之地,臣感激不盡。”

鄭元義環視這狹窄小院,點頭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將軍很識時務。”

戴申自嘲地一笑,“中官說的是。”他呷了幾口茶,壓下胃裏翻騰的酒意。

鄭元義道:“奴這趟來,是為傳太後旨意。”

戴申放下茶甌,起身道:“中官容臣換過官袍……”

“不急。”鄭元義道,“旨意不是給你一人,是給全隴右軍的。”他有意停了停,語氣頗有些嚴厲,戴申察覺,銳眸看了鄭元義一眼。鄭元義臉色又緩和了些,說道:“丹鳳門隴右軍與禁軍鬥毆一事,朝廷有意嚴懲,將軍應該心中有數……”見戴申點頭,鄭元義又道:“太後之意,要罷黜將軍之前封的郎將之位,只可統兵,沒有品級。隴右軍全軍,罰餉銀仨月,各領兵之人品級皆降一級。將軍覺得如何?”

“臣認罪,沒有二話。“

“將軍認罪。底下士兵呢?“

戴申擰眉,“怕士兵懷有不忿之心。“

“有不忿之心就對了。士兵沒有血氣,怎麽上陣打仗?“鄭元義笑著在桌上一拍,”我正是為將軍解圍而來。”戴申洗耳恭聽,鄭元義扯了扯袖子,矜持地一笑,說道:“我來之前,與清原公主商議此事。公主欲請陛下降旨,借大婚之名加恩四海,自今秋起,額外免除涼州四縣賦稅三年整。隴右兵不少是涼州人,妻兒父母都在原籍,聽到這個喜訊,對朝廷的怨氣該沒有那麽重了吧?“

涼州四縣,正是清原公主食邑所在。此舉無異清原公主斥巨資買隴右軍人心。

也是,她哪會做賠本的買賣呢?

既然她一片好意,戴申也沒有往外推的道理。底下這些兵他是知道的,別說罰餉銀仨月,就是餓一天肚子,就能鬧得不可開交。只是心裏仍有些不舒服,戴申笑一聲,“若陛下下旨,臣又豈敢不從?陛下借這個機會親政,殿下籠絡了軍心,臣又解了燃眉之急,甚好。“

鄭元義深感戴申機敏,走至堂下,親自替戴申斟了一盞茶,“唯有一樁事不妙。殿下雖沒了食邑,陛下總不會委屈她。但我們這些底下人,就得勒緊褲腰帶苦哈哈過三年了。以後奴缺衣少食,若要來將軍府上討杯水酒喝,將軍可不要吝嗇才是啊。“

戴申忙接過茶,“臣豈敢?“與鄭元義以茶代酒,瓷器撞得”叮“一響,兩人對視一笑,算是將劍閣之仇揭過。

撂了茶甌,鄭元義在戴申身側落座,作出一副密探的姿勢。戴申見狀,揮手令左右都退下。鄭元義有意無意看了眼戴申腰間的佩刀,這才說道:“如今南衙對神策軍頗為忌憚,頻頻刁難,不過因為將軍自歸順以來,無寸功在身。隴右軍驍勇善戰,有軍功在身,還怕他們嚼舌?“

戴申眼波一閃,手指在冰冷的刀鞘上按了按,“如今海清河晏,天下平定,哪有隴右軍立功的機會?“

鄭元義呵呵一笑,對戴申招招手。戴申附耳過去,鄭元義道:“朝廷欲對嶺南用兵,將軍何不毛遂自薦?“

作者有話要說:  又啰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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