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天竺寺的小路就隱在西湖邊上, 若是趕上旅游旺季，這條路上常常擠滿了人和車，年輕的游客來觀光, 或是來問茶，來燒香祈福, 如今到了年關，人雖然不比平時多, 但依舊有不少當地人蜂擁前來, 一路上都堵滿了車。

但這些人大多是去靈隱寺的，相比之下, 天竺寺要冷清了不少。

祝唯的小叔就在這寺廟裏頭修行。

她下了車，買了香，給洛沨也分了一把，在寺面前的爐鼎前點好，在佛主面前跪拜、祈福。

人到了一定的年紀, 經歷的事情變多了，也會慢慢地變得相信鬼神。

虔誠和敬畏, 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就像每一次, 差一點失去洛沨的時候，冥冥之中, 仿佛有另一股力量牽引著她，讓洛沨能重新回到她身邊。

祝唯祈禱，小朋友能夠一世平安，和他母親、妹妹相聚, 祈禱他能遠離痛楚，一世無憂。

洛沨也跟著跪拜了，他原本是不信神佛的，但如果多上三炷香，能讓神佛能聽得到祝唯的心願，跪拜一下又有什麽關系？

祝唯還問他，“你許的什麽願？”

洛沨坐在佛塔旁邊的一塊石階上，道，“希望姐姐剛才許的願望能夠實現。”

祝唯笑道，“萬一我許的是，希望你的願望能夠被佛主聽到呢？”

洛沨說，“佛主會告訴你，禁止套娃。”

祝唯笑了笑，挽著他胳膊，道，“好極了，洛洛許的真好，明年我們再過來還願吧。”

洛沨道，“明年姐姐還會跟我在一起嗎？”

祝唯看了下手表，說，“還有十個小時，就到明年了，在佛主面前，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到明年，我肯定還會和洛沨小朋友在一起的。”

洛沨看著那座古老的佛塔，說道，“多一天是一天。”

祝唯說，“然後長長久久。”

洛沨轉過臉看她，帶著詫異的神情，伸手捏了下她的臉。

祝唯說，“幹什麽，佛主面前，你敢調戲我？”

洛沨還真就俯身，親了祝唯一下。

四目相對，洛沨眸中波光盈盈，祝唯心潮湧動，小聲地說，“是不是忘了給你解禁……”

“是，”洛沨道，“這些天我都快瘋掉了。”

祝唯伸手摸了下他胸口，說，“等晚上回去……”

“咳，”一個穿土黃色衣袍，出家人打扮，眉清目秀的男人出現在兩人身邊，語氣悠然，道，“兩位施主，你們這是成何體統？”

“叔！”祝唯起身，道，“你可算出來了！”

祝永思笑容和煦，道，“剛念完經，怎麽，小唯，這是你小情人？”

祝唯才意識到她還牽著洛沨的手，想松開又不願松開，道，“叔，這是我對象，我們過來給你提前拜個年。”

洛沨早已經起了身，聽到“對象”二字，他看了祝唯一眼，然後有些局促地，朝她叔頷首一禮，說，“大師好。”

她叔道，“要不要臉啊，你不是已經有對象了嗎？”

洛沨表情不變，祝唯仍抓著洛沨的手，低著頭，聲音不輕不重，卻字字清晰，道，“那位不是，這位才是。”

她叔笑了，道，“有意思，小唯啊，你這是給我出難題啊。”

祝唯撅起嘴，道，“叔，我是認真的。”

她叔依舊笑著，說，“進屋來說吧，我給你們準備了年糕。”

祝永思住在中天竺廟裏的一件別院，屋裏頭沒多少家具擺設，書案和床頭都碼著佛經。

祝唯索性盤腿坐在他床上，一邊吃年糕，一邊說，“叔，還是你這屋裏舒服，不用開空調，一點都不冷。”

洛沨坐在客座上，臂彎裏抱著一只小奶貓，他從院子裏折了枝梅枝，逗著小貓咪玩。

祝永思又往炭盆裏添了些木炭，道，“什麽不用開空調，也不看看我給你們燒了多少炭，下個月連齋飯都吃不起了。”

祝唯從善如流，道，“那我明天給叔送兩箱木炭過來好了，你缺什麽，盡管跟我要。”

年輕的和尚嘴角噙著笑，說，“那倒不至於，清貧一些總是好的。”

祝唯道，“你臉皮薄，不好意思問我爸要，問我要又怎麽了，再說了，你們當和尚一個月工資才幾千塊啊，哪裏夠花？”

祝永思糾正，“現在已經一萬多了。”

“好吧，”祝唯又拿了塊桂花糕，道，“比我給員工開的工資還高，等以後我退休了，也來你們這混飯吃。”

祝永思殘忍地告訴她，“你學歷不夠。”

祝唯：“……這，當和尚還得碩士以上嗎？”

“差不多，現在不比以前了，還得看你對佛法的領悟，”祝永思說，“如果是我，肯定不會選你。”

祝唯道，“我哪裏不好嗎？”

“放不下。”

“……”

祝唯無言以對，打她決定上這廟裏來，就做好了被她叔叔訓斥的心理準備。

果然，她叔開始質問她，“小唯，你離婚了嗎？”

祝唯說，“沒呢，現在是分居狀態。”

她叔看了洛沨一眼，問祝唯，道，“你打算怎麽辦呢？”

“我這不是不知道該怎麽辦嘛，”祝唯懊惱，“要能離我馬上就離了，誰稀罕那破玩意啊，可你知道上次我爸怎麽說的嗎？”

洛沨和祝永思同時看著祝唯，房間裏靜的只有炭火劈裏啪啦的聲音。

祝唯垂著臉，拿起一塊糕點又放下，道，“我爸說，‘你現在就想著離，公司不要了嗎？項目不做了嗎？我上個月才跟老齊家簽了八千萬的合同，你想讓我臉往哪兒擱？’”

洛沨擼貓的手停住，瞪大眼睛看著祝唯。

他第一次聽到祝唯說這話，其中曲折，他更是一無所知。

祝唯盤算過的，她也想要離婚，但身不由己……

洛沨心跳加快，心裏沒由來地猜測，她該不會真的為了自己，打算跟家裏人決裂吧？

祝永思道，“你若真離了，他也拿你沒辦法。”

洛沨起身，道，“姐姐，沒必要。”

他起身時，小奶貓從他膝上跳了下去，叫喚一聲，來到祝永思腳下，蹭了蹭他的腿，後者抱起貓，看向洛沨，道，“小朋友，你到底怎麽想的？”

洛沨沒想過讓祝唯做出這麽多犧牲，他受不起，也還不起，難道祝唯離了婚，跟他在一起就會過的幸福嗎？

他可是一個，連自己的日子都過不好的人。

他神情陰晴不定，雙目註視著祝唯，道，“沒必要為了我，一點都沒必要。”

祝唯語氣充滿了無奈，道，“洛沨，我想要你好。”

“我現在挺好的，”洛沨道，“姐姐給我太多了，我反而承受不起，現在這樣就挺好的了。”

“……”

她叔嘆了口氣，說，“你們能不能先商量好，再來找我？”

“你可算了吧，”祝唯朝她叔翻了個白眼，道，“也沒有人覺得你能出個好主意，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和洛沨的始末，她連一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

假使說，她身邊如果有人能告訴她，她現在的所作所為如何對不起洛沨，那她一定立刻清醒過來，首先要做的就是給自己一巴掌。

但她沒有，相反，很多時候洛沨的表現，讓她以為，自己還真就待他挺好的。

她帶洛沨來見她叔，就是想要一個認可，讓洛沨寬心。

但洛沨那麽不情願，她一下子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祝永思道，“小唯啊，其實這事你也不用來問我，至少我肯定是為你感到高興的。”

祝唯眼前一亮，聽她叔說，“你從前一直就是這個性格，誰也不想得罪，誰也都想去討好，也不敢表達自己的主張，好歹你辦事還挺有一套的，但對於自己的事情，就總是扭扭捏捏，你既然不喜歡你爸媽安排的婚事，就堅決一點，跟他們死磕到底，我敢打賭，你只要再堅持一下下，你爸肯定拗不過你。”

祝唯眉頭緊鎖，試想了一下，她叔說的也不是不可能。

她明年有項目可拿，而且是不依懶於她父親的資源，而她今年的項目也進展得順利，即便她爸臨時要退股，她也有能力承擔這個損失。

再堅持一下，讓她父親看清楚她的態度，逼他退步。

至少，這半年來，她就是這樣對待她母親的。

在祝斯庭的事情上，全家人包括祝唯和齊華英，都一致地站在了祝立行這邊，她母親孤立無援，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要風有風，要雨有雨的當家夫人，反而因為鬧得太厲害，祝立行現在越來越不待見她。

正因如此，她今年過年沒有跟他們一起回祝家老家，而是去了她娘舅那邊。

聽她叔說了一席話，祝唯豁然開朗，沒顧小朋友的態度，心裏也暗暗地下了決心。

下山之前，她求了張護身符，給洛沨帶上。

洛沨也給她求了一道平安福，掛在祝唯的車上。

洛沨開車下山，仍堅持說，“我不讚成姐姐現在就離婚。”

祝唯笑著，道，“我離我的，跟你有什麽關系？”

洛沨道，“你離了他，跟我，我現在什麽都給不了你。”

“傻不傻，”祝唯伸手捏了下洛沨的下巴，道，“我養你就好。”

洛沨有些懊惱地拍了下方向盤，心裏想的是，如果家裏沒有發生那些糟心的事就好了。

以他洛家原來的家產，想要迎娶現在的祝唯，綽綽有餘。

哪想，祝唯幽幽地說，“小朋友，你在想什麽事，我即便是明天離婚，也不可能立刻跟了你……”

洛沨錯愕地看著她，祝唯語調一轉，道，“等你到了合法年紀再說吧，還差兩年呢哈哈哈。”

兩年。

一個結了婚又離婚，一個卻連結婚的資格都沒有。

洛沨又是一陣懊惱。

車窗外是靜謐的茶莊和村莊，伴著流水和蟲鳴聲，祝唯斂了笑容，幽幽地說，“被我養，很不好受嗎？”

洛沨說，“姐姐喜歡就好。”

祝唯道，“我喜歡的是讓你開心……”

洛沨道，“姐姐高興了，我自然就開心。”

祝唯：“禁止套娃。”

兩人同時都沈默了。

好像有什麽結纏在他們心間，剪不斷，理還亂。

洛沨在紅燈前停下來，轉過頭看她，道，“姐姐突然想離，是因為他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嗎？”

祝唯終於想起來，自己這趟過來的原因，嘴角浮出一絲笑，她道，“洛沨，老齊這個人呢，陰險的很，但是他說沒碰過我，那肯定是真的……”

“可……”

“那天晚上，他故意弄了些痕跡，想讓你我誤會的。”祝唯轉過臉看他，水亮的眼眸，紅潤的唇，一顰一笑皆是絕色，她聲音溫柔，一字一字扣在他心弦上，道，“洛沨，如果你覺得，我背叛過你，你照樣可以來質問我，我養你，不是來作踐你的，更不是讓你自己貶低自己，你該不會覺得，你連質問我的權力都沒有吧？”

綠燈亮了，但洛沨仍停在斑馬線上，怔怔地看著祝唯。

她接著說，“我養你，是我喜歡你，而你遇到了不可對抗的困境，在我眼裏，你比任何人都重要，同樣的，你的尊嚴，在我這裏也很重要。”

“滴——滴——”

後面的車有些不耐煩地按喇叭。

洛沨機械地開車，扭過頭，眼眶發紅。

他的心情好像被送上了雲巔，生怕這一切都不真實，下一刻就會墜得粉身碎骨。

祝唯手肘撐在車窗旁，凝視著外面的景色，淡淡地說，“如果我因為你而離婚，這也是我們彼此尊重而做出的選擇，我尊重你，不想繼續踐踏你的尊嚴，你亦與我安心，這才是平等的。我下班回到家，能看到你，和你做一些幸福的事情，這些對我來說也非常地重要。”

車終究還是停下來了。

洛沨一個不太穩的急剎，開了車門，二話不說下了車。

祝唯轉過頭去看他，一開始還有些納悶，以為是她自己說錯了什麽，見他沒走幾步就停下來了，蹲在了路邊，祝唯心中驀地一痛。

少年的身體在發抖，祝唯心裏痛的一抽一抽。

想下車去寬慰他，又怕傷了他的自尊，便獨自坐在車上等著。

過了好一會，洛沨終於整理完情緒，回到車上，他雙目赤紅，聲音啞著，道，“抱歉……”

祝唯捉住他的手，往他身上傾過去，輕輕地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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