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歧沒有直接回太玄，而是去了一趟南疆。

十四年來，大羅天戰火紛飛，南疆卻是日覆一日地安詳，連火星子都沒沾到。

林歧直接就到了王宮，這次大魔王得羅沒有再將他拒之門外——小魔王回來了。

小魔王當年和陵泉去西方查卡耶的來歷，一查就是十年八載，最近兩年才回來。

林歧讓魔修們領著走過曲折的回廊，才在後花園裏看見了熟悉的人。

小魔王吊兒郎當地坐在石凳上，在他的兩邊各自坐著一個人，右邊是熟人，陵泉，左邊……林歧猜了一下，應該就是那從未見過面的大魔王了。

大魔王得羅比小魔王要生得有威嚴許多，讓人一看就曉得他活該是要做王的，他一臉冷漠地看著林歧，直把林歧看得不知道是不是要下跪行禮，再三呼萬歲。

得羅挪開視線，林歧身上從踏入此地便逡巡不去的威壓才慢慢地散了。

面前三位都是不能惹的大仙，林歧在外頭再怎麽呼風喚雨在他們面前也說不上話，只得規規矩矩地向他們見禮：“師父，師爺。”

得羅眼角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像是被這聲“師爺”取悅到了。

小魔王——明溪笑瞇瞇地看著他，朝旁邊僅剩的一個位置指了指：“坐下說。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要問，別急。”

“這個世上本來就沒有飛升。”

明溪率先拋出了一個平地驚雷，林歧雖然早有猜測，可是也僅僅停留在猜測階段，沒辦法也不願意去承認。

仙道興起多少年，飛升的理論也就傳了多少年，外丹道成不了仙，所以有了內丹道，內丹道因為明溪的飛升才算是真正為人所接受。

可是現在告訴他這一切真的就只是現代人臆想出來的？

“現在的人都覺得，人界之上還有天界，得道之後便可以飛升上界，從此成為天上的神仙。”明溪笑道，“哪有那麽好的事？人就是人，你可以通過修行來使自己認識大道，理解大道，可你沒辦法超越大道而存在，人本來就是大道的一部分。”

道不外求，明心見性，修道其實就是在修自己。

還在大魔王那個年代的時候，沒有仙的說法，修道的目的只有一個，求長生。在他們看來，長生不老就是得道了。

“我當年洞察虛空後，才想明白這個理，可是當時後仙道普遍信奉飛升一說，我也不好出去澆涼水，再者，我也覺得需要一個什麽來約束他們。”

遠古時期，天道和天魔族相伴而生，誰也管不了誰，所以也沒有什麽天劫可言，天魔族統治著這個世界，大家都比較肆無忌憚，才導致了後來的民怨沸騰，最終走向毀滅。

力量是一切爭端的罪魁禍首，當力量沒有限制的時候，人性的貪婪很容易被擴大化，從而導致不可挽回的局面。

現世有飛升一說規制著修行人的力量，使他們不至於濫用與仗勢欺人，對上普通人不準用法力就是這個理。

他們越想成仙，動手前就越是要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可是您過了很久才走。”

“哈，其實沒打算走的，趙擎那老頭忒不專業，傻乎乎地弄出四境九期來，害我也跟著傻乎乎地練，後來才發現多此一舉。我本在道中，何苦來求？我走是因為……你知道太玄山為什麽是死山嗎？死氣是一方面，主要是……”

明溪把手搭在得羅的肩膀上：“主要是你師爺，我爹，當年兵敗後化成了一塊石頭，被埋在王宮底下，一路睡到了太玄成山，把天地精華都吃自己肚子裏去了。絳嶼不是弄了個那個什麽度亡陣麽，把這位大神從土裏翻了出來，我過路的時候一看這塊石頭有點帥，就撿了回去。再後來就是你師爺慢慢要醒了——大概是你們試劍大會那會兒——陵泉也要出關了，我怕他倆打起來，就帶著你師爺先開溜了。”

林歧看了看陵泉，又看了看得羅，沒太明白：“為什麽他們會打起來？哦對，泉叔——呸，二師父跟你們又是什麽關系？”

“這位可了不得，當年起義軍的大統領。”明溪說，“你師爺就是被他親手拉下王位的。”

林歧：“……”

陵泉是起義軍大統領，得羅是大魔王，明溪是傳說裏那個專門坑爹的太子殿下。

而他們三個現在居然好生生地坐在一起？！

乖乖，這關系！

“等等，我沒太懂，所以是真的被造反的？”

“是，也不是。”明溪朝身邊兩位看了看，最後嘆了口氣，“你師爺當時是想在他的任上改變現狀，一開始就是想搞改革，可是到後來發現貴族們太他媽操蛋了，就半推半就地被革命了。”

陵泉突然轉過頭，驚詫地看著大魔王。

得羅連一點餘光都舍不得給他，冷著臉看向明溪：“說完沒？”

“沒，”明溪沖陵泉笑了一下，“所以你一直以來覺得對不起我，其實也不用，你從小就入了我爹的法眼，覺得是推翻他政權的可塑之才，於是他就把他親愛的傻兒子放到你身邊……”

當年絳嶼的版本是太子殿下裏通外敵坑了大魔王，最後狗咬狗兩軍覆沒。

林歧這裏的版本是大魔王為了改革得罪一幹貴族，被聯盟軍群起而攻之。

明溪幽怨地說：“可憐那傻兒子還以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呢，每天累死累活地去偷修行典籍，結果還都是人家設計好的。”

得羅：“……”

明溪嘆了口氣：“不過把我放到起義軍裏，不管輸贏，末了總有一個容身之處，可是壞就壞在，起義軍太他媽蠢了，貴族把他們當槍使，他們還覺得貴族挺好，幫他們反政權，也不知道想想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我們族裏修行跟現在的內丹道差不多，有門檻，也講資質，那有些人他就是修不成，我能怎麽辦？”

“還有一些不按規矩來走火入魔的，說了也不聽，那貴族們就煽風點火說我不懷好意，就把我給辦了。”

至此，遠古舊事才終於露出了冰山一角。

太子殿下裏通外敵是真的，卻是大魔王一早就安排好的。

貴族造反也是真的，卻是大魔王一手促成的。恐怕夜裏做夢都還擔心他們不反。

起義軍，貴族，兒子乃至他自己，都是他用來締結新秩序的工具，他圖什麽呢？

好好的王放著不做，要做那遺臭萬年的亡國之君，他所做的一切後世也不會記得他半分，只能淪為傳說神話裏的一點邊角料。

某種程度上，林歧懷疑這位師爺腦袋被門夾過。

明溪道：“不過我也是多此一舉，如果我早知道這一切都是我家這位老爺子的手筆，我還跑什麽呢？把遺民招到太玄山，誰還稀罕你們那個九君。”

林歧：“我還有一件事沒想明白，為什麽史書上從來沒記載過這些事？仙道為什麽直到一千年前才重新興起？”

明溪看了一眼陵泉，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麽。

雖說他們一族天生氣感，可是後來不少人也都通了氣感，起義軍基本上都是由修士組成，天魔族敗了不配史書留名還說得過去，起義軍自己為什麽也沒留下哪怕吉光片羽的一點痕跡？

連仙道都絕了。

陵泉沈默了半晌，擡起頭說：“起義軍裏分了兩派，一派跟著我和太子殿下，一派跟了貴族，他們人多勢眾，最後處決了太子殿下。我就把投處決票的人都記了下來，大戰的時候把他們都陰掉了。”

明溪：“……”

得羅終於賞了他一個目光，他之前對陵泉有點氣不是說他推翻了自己，他求仁得仁沒什麽可氣的，他氣的是陵泉居然忘恩負義，連明溪都沒放過。

陵泉說：“我下令廢除修真界，逼活下來的人立下修真血誓，毀去所有的修煉典籍，並且抹掉了那一段歷史，幾百年後，關於當年的一切這個世界都忘幹凈了，我就覺得沒什麽好活的了，便自去修為投胎去了。”

“為什麽？”

明溪問這次問的是，為什麽要這麽做。

陵泉輕輕地笑了一下，沒說話。

明溪在那個年代有個天真的願望，希望世界和平。可是要怎麽樣才能和平呢？

陵泉想不出來，但他覺得之所以有爭鬥，都是因為人們有力量。所以他奪去了他們的力量。

沒有力量，就沒有爭鬥。

如此，約莫也算是世界和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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