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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名相(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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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淮秋城一連住了好幾天,住宿地點有所改變,已經由客棧變成一個極為清幽精致的院落。

這原本是不欲打擾客棧生意而做出的決定,畢竟軍隊守在門外,對於普通百姓來說,算是十分惹眼的事。

不料住下後,顧相意外發現,無論是楚珩,還是駐守在附近的軍隊,好像都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這就非常讓人疑惑了。

雖然扮演過的身份並不是只有丞相一個,但只需略一思索,顧和便能覺察到這件事的不合理之處。

要知道,作為一個國家的實際掌權者,如果說楚珩不願回到帝京,而是選擇駐守邊關的話,還能夠以憂心戰事作為理由。

但總留在淮秋城中,且是沒有重大戰事,需要調兵支援的情況下,顯然就不那麽合適了。

顧相坐書桌旁,原本準備取一本書看,想到這裏,手指慢慢的收回來,搭在桌緣上,垂著眼思考。

他皮膚白,因為孱弱,腕骨顯得有些突出,露出淡青色血管,坐在陽光下時,蒼白的不大健康的模樣。

在書桌的不遠處,放一碗溫熱的,散發出清苦氣息的湯藥。

小小一碗,刻意壓擠了分量,是陛下早早送過來的,擔心先生不喜,碗旁還細心的放了一疊金黃色的碎糖。

只不過對於極少生病,並且習慣了吃現代糖衣藥丸的任務者來說,這樣苦的藥顯然不是太受歡迎的存在。

這也是讓顧和感到有些苦惱的地方。

不願意喝下這碗藥,並非是他任性,實際上,對於擁有大局觀的顧相來說,為了更好的結果,做出一些自己可能不喜歡的事,並不算什麽。

他之所以不喝,實際上只是因為……他心中明白,這樣其實是沒什麽用的。

顧和知道,早在他上次脫離世界時,所遭受的巨大的創傷,就已經讓這具身體就不再具備能夠活下來的條件,也就是俗稱的死亡。

他之所以再次醒來,不過是因為任務世界出現了崩壞,他必須要解決它,才能以這種特殊狀態暫時維持下去。

也就是說,即使他的狀態不好,只要任務一天沒有完成,他就一天不會有事。

最多是比別人虛弱一些,更容易生病罷了。

這也是顧相自己對身體不大在意的原因。

只是他沒有想到,對於不知系統存在的楚珩來說,對於這具破損身體的上心程度,幾乎到了珍重的地位。

在高燒完全好之後,顧和曾以為終於不必再喝下苦苦的湯藥了,哪怕是非常穩重的性格,眉眼中也忍不住流露出輕松的笑意。

而當楚珩聽取老禦醫的囑咐,坐小火爐旁守幾個時辰,捧著並非治療,而是溫養身體的藥物進來時,剛剛好看到他這副輕松笑著的模樣。

也看到他面對失而覆得的藥碗時,滿目苦惱的覆雜面容。

顧和猜,自己當時的模樣,一定是震驚又有些倉惶的。

因為很快的,他看到陛下眨一下眼,有些疑惑的低下頭,看手中捧的藥碗。

盡管是自己精心看護了數個時辰的成果,並且是吩咐醫者改進的,不那麽苦澀的味道。

敏銳的君王還是一瞬間覺察到顧相對它的排斥之意。

非常本能的,楚珩停住腳步,一動不再動。

他抿著唇,非常克制的停留在門口,維持著平靜的姿態,沒有再進一步,但也沒有後退。

就好像他內心深處的諸多糾結一般,舍不得先生吃苦,卻也舍不得先生受到絲毫的損害。

如果可以,他實際上更願意將一切的苦難都降臨在自己身上,而將自己磨礪成堅硬的山石,為他的先生抵擋所有的雨雪風霜。

年輕的君王脊背挺的筆直,唇畔抿出淺淡的顏色,他深灰色眸子平靜而認真,帶著微不可查的淡淡情緒,看著人的眼睛,仿佛這樣道。

顧大大眨一下眼,對上他專註的,宛如流光閃動的眼眸,心中不由自主浮現出非常陌生又奇異的感覺。

門口的身影還在專註看他,明明是冰冷質感的眼眸,卻宛如染上了巖漿的溫度,燙的他竟有些承受不住,不太自然的別過頭去。

小崽子長大後,有點……犯規。

很無奈,但是面對這樣剖開心扉,軟的要人命的關懷之意,即使是世界上最堅硬的心,好像也沒有辦法拒絕。

更不要說對於自己一手養起來的崽,面對他這樣的目光,別說是這樣正當的原因,哪怕是不合理的要求,顧相其實也沒有辦法拒絕。

就這麽順理成章的,對湯藥並不喜愛的顧相,喝完了一整碗藥汁,苦的舌尖發麻,眸子裏不由自主浸開水意。

下一秒,不等他緩過來,唇畔便被人放一顆碎糖,帶著淮秋城獨有的草木清香,和陛下獨有的珍重之意。

顧和端端坐著,手指在桌沿搭,眨眨眼,有那麽一瞬間,覺得兩個人之間的位置好像對調了。

然後一連好幾天,新的相處模式都這樣奇怪又和諧進行著。

像是對反過來投餵這樣的舉動產生了莫大興趣,不必人提醒,這些天裏,楚珩每日都會自覺的捧著藥碗過來。

只是到底舍不得,與姜老太醫磨了磨,多少減輕一些分量。

溫熱的水汽自淡青色的瓷碗中蒸騰,很快模糊掉了一小塊空氣,鼻尖是藥汁獨有的清苦和藥香。

喝了許多天,身體有沒有變好,顧和不知道,只知道舌頭是不行了。

因此,面對著今日陛下按時送達的藥碗,想了想,不太忍心的說出了帶著些拒絕性質的話。

“先放在這裏,一會再喝,好嗎?”

不喝是不可能不喝的,小崽子的眼淚可能會將人淹沒,只能推遲一點這樣。

年輕的君王並非不通情理之人,很容易便點頭同意了,總是冷冰冰的面容露出一點安撫之意來,伸出手指,輕輕抹一下青年微紅的眼尾。

這是這些天的相處中,自然而然學會的新動作,不會被拒絕,也不顯得冒犯,只顯現出動作雙方的親密無間。

而因為這樣的動作,變得心情極為愉悅的陛下,準備先出去與賀將軍訓練一番,再回來投餵心愛的先生。

畢竟在年少時,便有想法根深蒂固的植根在心臟深處。

——珍重之人所遭受到的苦難,即使不能夠感同身受,也一定要時刻陪伴在身側。

楚珩能夠憂所愛之人憂,苦所愛之人苦,卻仍然想要陪伴著他,並不敷衍半刻。

院落裏能聽到短兵交接的金屬碰撞聲,是武器與武器相擊時傳出來的,切磋性質,並不激烈。

顧和聽到了,推一推桌上的藥碗,不知為何,一時間竟有些心緒混亂。

他錯過了小皇子太多時間,又回的突然,直到突兀的和人遇到,又重新生活在一切,才慢慢覺察到,有什麽事和他所知不一樣了。

無論是褪去少年稚嫩,變得鋒利冷刻的楚珩,還是總無謂笑著,實際上滿目堅毅的賀鈞,都與顧相所知不太一樣。

甚至顧和覺得自己也不大正常,明明是在思考君王不合常理的舉動的。

不知道為何,卻忽然想到這些幾乎稱得上奇怪的事,並且有控制不住,愈發深入進行下去的趨勢。

“……”

搖搖頭,顧和打斷這些紛亂思緒,專註了心神,凝著眸思考。

那麽問題又回到了一開始的地方。

楚珩為什麽要留在相對偏僻的淮秋,而不是回到更重要大營呢?

顧和不笨,在重新審視這個問題時,他頓一下,心中忽然浮現出個不確定,卻又仿佛理所應當的想法。

是有人絆住了他的腳步嗎?

那又有誰能絆住他的腳步呢?

顧相頭疼的揉一下額角,帶著些微的不確定,好像忽然明晰了什麽。

因此,在楚珩訓練完畢,一襲單薄黑衣,明明是充滿力量感的手臂,卻小心去感受藥碗溫度時,顧和歪下頭,將問題詢問出來。

為什麽不回去呢?

聽到聲音時,楚珩正低著頭,小心的捧起藥碗。

聽到詢問,他輕而小心的動作頓住,垂下眼,濃密的睫毛輕顫,遮住其中的諸多情緒。

良久,久到顧和心中都有些好奇了,偏過頭來看,才看他慢慢的,以一種孤絕的姿態,放下手心的瓷碗。

年輕的君王偏頭看過來,灰眸澄澈,是蘊含了陽光的明亮,他的手指搭在桌沿上,攥出青筋,是一種讓人看到了會感到不忍心的模樣。

而他的下頷緊繃著,走過來,一點點半蹲下,握住顧和的一根手指。

顧相驚訝的低頭,便對上他微擡著,漂亮又盛滿著不解的目光。

他的嗓音是低低的啞,仿佛心臟被反覆的敲開又揉碎了,帶著難過。

難過的目光中又仿佛蘊含著無盡不解,輕聲詢問道:“……是這裏不好嗎?我走之後,先生又準備去哪裏?”

……去哪裏?不一起嗎?

顧和歪頭,一時間並不能確定楚珩的意思,眨一下眼,覺得事情有哪裏和自己知道的不太一樣。

但楚珩的嗓音太堅定了,讓他一時間也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理解出現了什麽問題,於是重新的低下頭,對上君王明亮的眼眸。

實際上,擡頭看與低頭看,強勢與弱勢,在談判桌上,會代表著不同的地位優勢。

而這一點弱勢,在談判時很容易吃虧,但一旦放在親近之人身上,又很容易讓人心軟。

此時此刻,顧和手指被人輕輕握著,是小皇子少年時期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而這樣的舉動,放在成年體的冷冽君王身上,顯現出一種刻意又不討厭的示弱。

就好像,強大的猛獸刻意露出柔軟的腹部,讓人摸一摸柔軟的絨毛,好讓人舍不得走似的。

顧和眨眨眼,覺得自己有點回過神來,明白楚珩想表達的意思了,一時間不由好笑又心疼。

像是小孩子挽留人時的小心機一樣,想明白的顧相無奈搖頭,伸出手指,捏捏人的臉,故意問道:“……嗯?我不可以一起去嗎?”

當然可以。得償所願的陛下垂下眼,鼻尖親近的碰一下手中的指尖,眼尾微不可查勾勒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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