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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是正文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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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場懲罰。”

“這懲罰要到什麽時候呢?他把過錯贖清,是不是也便不用這樣了?”

“贖不清的,無窮無盡……他註定了要這樣痛苦永生永世。”

“阿曇是夢到了他,所以也就因為他而悲傷嗎?”她沈默了好一會兒,輕輕道,“雖然不明白何至於如此……但,定然是,因為有想要得到的,所以失去的時候會傷心。若是明知道失去後會傷心,那便不要伸手碰了。如果自己不想被傷到,又怎麽會被傷到呢?”

環抱住她腰的雙臂似乎收緊了些,身後那人的呼吸順著薄薄的衣衫滲入肌膚,竟覺得滾燙得好像灼燒。

阿曇悶悶得說:“似水是這樣想的麽……可他是人,那擁有人所有的一切又哪裏不對呢。”

也不等她回答,他只是自言自語得這樣說,如同迷惘,又如同看破:“我只是覺得奇怪,錯的是他,還是這天地呢?”

屋外的雨淅淅瀝瀝往下落著,屋中沈靜,天地也寂寥。

她的思緒漫開,想到很多很多東西,想到她曾苦等的那幾世,也並沒有一直都那般淡然。因為苦等不來,所以也曾怨懟的。莫說失去也罷,只要曾有過美好的留戀就夠了——到你真正失去的時候,才會知道,那樣的痛,能讓你把所有的曾有的美好都扭曲了,都抹黑了。

不知是哪一世,聽到誰在念佛經。裏面有一句: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她只聽了一遍,便記住了。

沒有愛,那便沒有憂也沒有怖。你不伸出手去,不把它抓在手心,也就無所謂失去不失去。

真的很有玄理。甚至足以叫人大徹大悟。

然後她便有些不解了——佛是什麽?

凡人都言諸天神佛,可那二十八重天上,只有神,沒有佛,順應天命而生的,也只有神,沒有佛。

那麽,佛是什麽?

是凡人自己,造出了這樣一種未知的強大力量麽?

☆、27

阿爹說,女兒你也年長了,你一向是有主意的,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她聽著也覺得有些尷尬。因著她素來便是自己做打算的,阿爹也放心,尋常不到必要的時候從來不去說她——而事實上從小到大這所謂的“必要時候”還未出現過。現在連阿爹也忍不住了,確實……是她拖得有些過分了。

每日早起梳妝,鏡中人的顏容已是碧玉年華。面如桃瓣,眼若秋波,雅淡溫宛,般般入畫。身體比起常人來雖還有些顯弱,但與此前的幾世比起來已經算是極健康的了。到這般年齡還不議親,要面如夜叉性如母虎嫁不出去就罷了,偏偏這幾年來上門的媒婆都沒斷過,於是被人說閑話倒是次要……若是連累到了阿曇,便不好了。

她默不作聲,只擡手給阿爹斟了杯酒。

她很少陪他喝酒,自阿曇能獨當一面之後,她便更少沾酒了。看阿爹仰頭便將酒盅喝了個底朝天,她微微笑開,垂眸又給倒滿:“我若出嫁了,你們怎麽辦呢?”

她平靜得說:“女兒總是要嫁的。嫁了就難回來了。酒坊留給阿曇,阿曇要為阿爹養老,可誰來給阿曇娶妻呢?阿曇喜歡怎樣的女孩子,怎樣下聘迎親,新婦又該怎樣打理家裏……阿爹什麽都不知道。阿爹只會喝酒。”

年還未及不惑、鬢邊已有些微斑白的男子微微尷尬地握著酒盅,喝也不是,放也不是,定定得望著女兒倒有些手足無措。

她的眼角微微翹起,笑得溫和而柔美:“總要到阿曇安定下阿爹也有了兒媳婦孝順,我才能安心走……阿曇也長大了,會被姑娘家惦記了,可是阿曇一個也不喜歡,這可怎麽辦呢?”

這可怎麽辦呢?

有些心思不足為人道,卻也是……不肯熄滅的。她與他錯過那麽多次,後來在不斷的回想中也能漸漸覆原曾錯過的那些人影的輪廓。天大地大,他雖不是肆無忌憚,但也自在逍遙。何曾有被困在一個小小的酒坊中的時候?

若他意願,錦帶吳鉤,拜相封侯,又豈是難事。若要娶妻,不是王女帝姬官家小姐,那也該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那些農女商婦,哪裏……配得上阿曇呢。

可這輩子阿曇不願碰詩書,只願隨著她擺弄酒器,她也無奈何。

最後阿爹若有所思得看著她,只嘆息了一聲:“隨你罷,無論如何,你總是……知道的。”

※※※※※※

夏在院前酸梅枝頭的蟬聲中走完。秋催黃了樹上的每一片葉子。當這些葉子都落完的時候,雪花就飄落了下來。

元宵的時候,她與阿曇一起去看花燈。

即使輪回那麽多次,她卻始終記得,那年人群中回眸的一眼,視線落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然後,她就知道自己要等待一個人,她就因一個人空等了那麽漫長的年月。

阿曇牽著她的手,側身護著她小心翼翼避讓人群。她提著一盞蓮花燈,與他牽著手,從街的這端走到街的那端,在一個面具攤邊上吃了一碗元宵。

阿曇買了一個半面的孔雀面具給她戴上。

“好看嗎?”她問。

他點點頭。自己戴上一個白臉的貓面具。

路過挎著籃子買絹花的姑娘,她看到一盞極大極顯眼的走馬燈。光影明明暗暗,輪軸不停轉動,人馬追逐的畫面繞著一個圈圈沒有止盡得繼續著。恍然就想到那場龐大又無望的輪回。錯亂了因果,顛倒了始終,卻似乎難走到一個底。

“似水在看什麽?”阿曇用手捂她冰涼的手,試圖讓它暖和一點,擡眸的時候註意到她定定盯著一個方向的眼神,偏頭輕輕問道。

她驀地回神,搖搖頭,笑笑,燈火的輝光交織錯落著打在她的瞳眸中,璀璨更勝過天邊的繁星。

他怔忪了片刻,然後也笑笑,下意識抿了抿她的發髻,把鬢角一縷散下的發絲繞回到簪子上,牽起她繼續往前走。

放煙火的時候,她跟阿曇站在燈火闌珊的地方遠遠望著看。人群在身前熱鬧喧囂,好像也與他們無關。可是只是這樣看著,也覺得自己很開心。

她在天際雕謝的焰火中想起前幾年自己拾回來的曇花。一年覆一年,始終不見開花。

※※※※※※

她冥冥中有一種感覺,來年,那株曇花一定會開花。

她打定主意,到曇花開時,她就為阿曇尋一門很好的親事,然後,可以打算給自己議親了。

今世這段親緣,相伴過這許多年她已經能夠滿足了。她總不能苛求著一直陪在他身邊。畢竟,阿曇長大了,她也長大了。

清明的時候,去隔壁村鎮給舅舅與舅母上墳祭掃。

不知為何,自寒食前幾日,她便一直有種心神不寧之感。也說不出是什麽緣故,就覺得胸口悶悶得像是被什麽堵塞了一樣,連感知都軟綿綿得如探入棉絮般失去了敏銳,把把脈檢查一下又無礙,以為是心理作用,那感覺卻又如影隨形擺脫不能。

於是這幾日,時時盯緊了阿曇,就怕著他會出什麽事——她心神所系之人,有這般的感應的,除了他想來也沒旁人了。記憶雖是找回,力量卻沒有跟著來,怕是現今這身體無法承受,未達到觸發解封的條件吧。若真發生什麽大變故……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許是這煩躁著實有些明顯,連阿曇都忍不住問了:“似水有何事這般思慮?”

她雙眸含愁,回頭望他:“這雨何時停呢?”

“清明時節,該是杏花柳絮雨紛紛。綿綿春水,一時約莫也止不了。”阿曇有些不解,順手拿過件鬥篷給她披上,“似水要看雨的話,離檐下遠些吧,外面濕氣重。”

什麽時候開始,換她這般乖巧得聽他的話了呢?

……總之,她跟著他乖乖進屋。

隔日裏祭拜完娘親,阿爹守著墓不肯走,她與阿曇一道,到他舊時的家裏去。

牛毛細雨一直不曾斷過,雖不足以沾濕人的衣裳,撲面潮氣卻很是惱人。她心煩得越發厲害,不敢與阿曇說,怕他聽後直接調轉馬頭不去了。一年只祭拜一次,雖是渡魂之身……但畢竟尚有未盡的因果在,能做自然得去做。

舊屋已經廢棄了,當時的妖孽之說沸沸揚揚,就算賤價賣,也沒人敢要這邊的房子與田地,近幾年來便一直荒著。畢竟連屍首也尋不到,墳頭只是當初拿了些舊東西立的衣冠冢——後來她也想,這事兒確實奇怪,處處都有非人力的因素在,若是強盜見錢起意犯的案子,那屍首在何方?若真是妖,現場為何沒有妖氣存留呢?

可是她不能詢問阿曇,也不能表現出對此事很關心的模樣,便也只好裝不知道。

細雨打濕了紙錢,燒著的時候便有煙熏出來。阿曇拿鬥篷把她緊緊裹起來,趕到一邊不許她碰,然後自己一個人在墳前,把紙錢一小碟一小碟得往燃著火的鐵盆裏放。煙順著雨絲篷散開,催著了眼睛,阿曇瞇著眼側開頭低咳,卻也不好過分避開,以免犯了什麽忌諱。

她便去路邊上的馬車取水壺,想著一會兒得為他擦擦許是會蒙了煙灰的眼。腳步剛剛邁開去沒多久,忽然覺得腦袋疼得厲害,就像是有柄錐子狠狠刺進去一般。

她扶著一棵樹定了定神,睜眼時發現自己隨意揀的這棵樹正是樟木。

仿佛被什麽觸動。不知為何,心頭忽得湧上一股強烈得悲傷的情緒。先前她總是想著,這煩躁的來源是阿曇,她得跟著阿曇,可原來,出事的那個……竟是她自己麽。

那妖氣瞬間暴漲但是轉眼又消失,她的眼只能捕捉到一個不甚明朗的黑色龐然大物。

原來……真的有妖獸。還是已經能收斂自己氣息的妖獸。

她一直看著阿曇,一直看著他,竟忘記了,這是個怎樣的世界。用力睜著眼睛,想再看一眼……不管是什麽,只要讓她再看一眼……可她的眼瞼太沈重,太沈重,她累得想睡下去……

驀然間一閉眼,便陷入了最為熟悉的黑暗。

她還記掛著阿曇,可她看不到曇花開的那時候了。

※※※※※※

這一回離世,沒有直接輪回,而是以魂體的形式存在。辰湮睜眼時,是記憶中那片青山綠水。緊接著,眼淚汪汪的冰白鳳凰落入她的視野。

雪皇:“嗚嗚,阿湮——阿湮!”

凰鳥嗚嗚哭著要撲進她懷中求撫摸求安慰,卻又是忘了,她如今的形體只是虛無——再次穿體而過,晃晃悠悠著又飛回眼前,然後哭得更厲害了。

雪皇一邊哭一邊打嗝:“嗚哇哇哇——阿湮阿湮,嗚我們回天上吧,不要再留在這裏了,因果已經分不清楚了,呼,我終於想明白了,太子長琴註定寡親緣情緣,可你一入輪回,便也是其中之一啊!”

輪回十幾次,才尋著他。哪怕是世世皆活不久,至少也是近兩百年。她當年下過封印的地方,山還是一樣的山,水還是一樣的水,小處卻已經變了模樣。蓮塘依然,梧桐依然,只是雪皇在兩者之間自己搭了個木屋,約莫是偶爾化作人形的時候待的,竟都是梧桐的料子,也不知它怎的從那顆樹上揀的樹枝催長出來的。

辰湮伸手,虛空幾點,摧枯拉朽一般,化腐朽為神奇,粗糙的木屋只寥寥幾息便成了符合青華上神審美的精致建築。她定定得望向前方,眼神茫然而無意義,仿佛只是需要一個落點能安放視線。暫時得脫離輪回,遠離凡人的世界,她現在的心境,才有幾分青華上神的模樣。

而直到這個時候,力量才回到她身上。

極容易被旁的事物拉開註意的雪皇先是瞪大了眼睛讚嘆了半晌,回過神來的瞬間又開始淚奔。

她緩緩得伸出虛無的手,在鳳凰腦袋上做了個撫摸的手勢,眼神溫柔,輕輕安慰道:“這個輪回……很有意思。”

☆、28

這輪回多有意思呢?

辰湮平靜看著蓮塘中幽然綻放的蓮花:“它竟然在試圖動搖我之意志。”

連她自己都無法確信,這縷被分離出來的神識,是否還有為青華上神收回的必要。可那天命竟是那般輕易認定了,她會是這場龐大布局的契機。

那冥冥中規定了天地秩序與一切法則的存在,如此處心積慮得操控為它掌握的所有,即是明知道此路坎坷也能讓人心甘情願跨進去的算無遺策。或許,那年,一切還未開始之前,祝融踏雲施施然路過瑤山,無意低頭的一眼,見到風中那棵流火灼焰靈氣非凡的梧桐,忽得萌生了制琴的念頭時,便已有了它曾駐留的痕跡。

青華上神與這天道無法磨滅的矛盾,終是應在天地間最無辜的一位仙靈身上。借由伏羲女媧一場相爭,天道貶落一位樂神。血塗之陣後殘魂以渡魂術法而生,又活生生將青華上神拖下水。上神看破這場算計,然後投下一縷神念。

可誰能想到萬千年後的天地呢?連青華上神的眼,都看不到那時候,連天道的演化,都窺探不到久遠之後的未來。天道賭的,也只是蓮子的宿體能擾亂了青華上神心境,讓混沌永無覆還混沌蓮子永無證道的機緣,讓這天地本不該存留的意外再無與其相爭的任何可能——而哪怕是天道也不敢奢望將這位神祇徹底覆滅。

什麽是因,什麽是果?這世間哪分得清因果呢!

太子長琴因混沌蓮子而得化靈,也因其而擾亂宿命。本已是占大氣運的所在,若非天道從中作梗,又豈是那天庭簡簡單單一句“命主孤煞”能毀去的。

她投身入輪回,想予青華上神曾虧歉曾憐憫的魂魄一線緣分,卻本身便是與天道的一場博弈。她借著三十三天外至高上神的運數來化解他孤苦命格,可天運天運,既占了一個天字,自然也是被那無形的力量支配的。所以無所抗拒任由生死薄刻下自己的名字載錄她之命數,賭天道會為她賦予多大的氣運。

天地間第一位神祇,承自混沌中最初亦最強大的生靈,即便身為天道該排斥的異數,還是占著能讓天地都為之折服的功德與敬意,哪怕區區一縷神識,那也是青華上神化身,天道敢怠慢?總歸是天道大公無私,連她都難免借著天道的法則本身來反制於天道。

辰湮溫柔得望著梧桐枝頭蔫蔫趴著的鳳凰,既然不能告訴她這只是場與天道間的漫長豪賭,那便對此永遠保持沈默。既然無法糾纏清楚因果,那便不再去想它。無論是她生生世世轉生在太子長琴所在之地,還是太子長琴因著冥冥中她本體之故,尋著她所在或是將來之地渡魂,都無所謂了。約莫是……命已註定,她總要遇上他,

辰湮:“莫怕,它也不能奈我何。”

當然沒法子奈何。這天地千千萬萬年都不曾讓青華上神有絲毫的改變,凡人的十幾遭轉生怎麽可能讓她有任何的牽掛——甚至,哪怕是恨亦或是怨,自己都該偷笑。

雪皇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得抽搭,她百十年沒見她,還不想那麽早就哭完。

偷偷凝望辰湮那雙好像永遠都沒有變過的眼,既松了口氣,又有些遺憾。就好像那時強行把太子長琴扯入她與她的世界般,惴惴不安得,那種愧疚、迷惘、難過並存的覆雜情感。連她都覺得或許讓青華上神永遠高高在上漠然無情到天荒地老是最好的,可她就是不能死心。

雪皇想起那時自己問她的:‘阿湮阿湮,你想變成什麽樣子?’

而她就是這樣微笑得反問她的:‘那凰兒想我變成什麽樣子?’

越想,剛剛歇了片刻的淚水又像珠子般滾得止都止不住。

※※※※※※

等雪皇顧自哭完,天已近晚。

這地界雖有禁制封印生靈氣息,但四季晝夜也是隨著天地自然變換的。然後雪皇一回神,見著梧桐樹下靜靜望著蓮塘的身影,昔時脾氣冒頭,立馬又開始惱起來。

雪皇:“太易宮沒事幹看蓮花發呆,現在還是看蓮花發呆!這些破花有什麽好看的?!”

辰湮微微一頓,擡頭看著她,卻是面情一緩,對著她笑了笑。

雪皇不爭氣紅了臉:“你笑也沒用!”

她哼哼兩聲,又忍不住問:“阿湮你什麽時候再走?”

辰湮偏頭看了眼天際:“不知道。但不遠了。”

已經不用再前往地府,輪回關那一處法陣,能讓她不斷轉生於世間,而省卻了死後的那一遭。這次回到衡山來,約莫也就是把力量解封罷。時間到了,輪回自然會召她回去。

雪皇聽著有些急,她光顧著哭了,還沒說多少話呢!羽翼一掀,旋落下來,強忍住不撲進她懷中的沖動——面前的是魂體,怎麽撲也沒用——卻不妨,羽風略過蓮塘一角,一支花骨朵連著荷葉動了動,水波一圈圈擴散開去。那些漣漪旋轉著帶出水珠,大致構成鏡子般的框架,但又因無力支撐,消散著飛濺回塘中。

雪皇大羞:“我我……這個,我在這裏無聊,就……就想到阿湮你以前用過的神通……”

所以,怪不得她再見時哭得那般兇猛,敢情是全然觀摩了她在人間的這些世?蓮塘裏留下的力量全是屬於她的,為了讓這蓮種綻放的時間盡可能延長,青華上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而蓮種與她相牽,雪皇要借著這些力量追溯輪回中她的身影,卻也是不難。

辰湮並不在意:“無妨。”

尋常將她拘個幾日便要大吵大鬧,更何況現在必須在此地老老實實待個千百年,若是沒有些樂子轉移註意,約莫早受不了了。

雪皇小心翼翼覷了她半天,見她沒有任何要追究的意思,馬上又恢覆原樣:“阿湮阿湮,你覺得做人跟做神有什麽兩樣嘛?”

辰湮一時回答不出,於是認真思考起來。

未遇到他之前的那十幾世,約莫也跟死水一樣,沒有任何的波瀾。後來遇著阿曇,想的總是要把那缺失的十幾世該給的,都還給他。當她皺眉時,她就真的以為自己在憂傷。當她微笑時,她就真的以為自己很快樂。可總歸是,連皺眉與微笑都是極少的。她與那十幾世,還是沒有任何的改變。

不,比起久遠之前神祇漫長到一成不變的時光,還是有些許差異的。或許,因著有了這人類的軀體,便連那些七情六欲也難免沾了些,有時連她自己都分辨不清楚,那些情緒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她的心,究竟是否被扣動過。

上一世死的那瞬間,她的腦袋裏也曾塞滿了許多許多東西。她憂心著的,憂心著阿爹已經失了娘親,這次再白發人送黑發人會受不住,憂心著阿曇本就孤孤單單,失了她便又為天命所困……她也有不甘的,明明……還有太多的事沒有安排好。

可當她睜開眼,她仍是她。心沈如寂,止水無波。再觸摸那些記憶,都像是隔了很長的距離。

雪皇倒是沒什麽吃驚得繼續哼哼:“總歸這輪回還長著,你總會變得不一樣的……不過你不可以每一世都這個性子!”

略嫌歧義拗口的話語但她與辰湮都沒有誤解,雪皇煞有其事地教導:“你若是每一世都這樣,就算模樣不同,他還是會認出你的!”

她怎樣的性子?也就是……世上只有一個似水,那她便不能再用似水那樣的性子出現在他面前了。不能讓他認出來,也不能讓他覺著有什麽不對。青華上神沈睡在三十二重天頂的太易宮,不能出現在他面前,她行走於人世,能用的名,大概也就是辰湮罷。

雪皇好奇得瞅著她:“阿湮阿湮,你在想什麽?”

她靜靜笑起來:“在想,是誰為我取的名字。”

☆、29

辰湮以為自己的輪回很快就會再度開啟,可她在衡山足足等了一年。

她似乎總是料錯。

離了那三十二重天頂的太易宮,一縷神識在凡塵之中兜兜轉轉,仿佛也慢慢失卻了屬於青華上神的伴生神通。想來也該是這樣,人界的規則如何能承接住神祇的意念。只不過短短幾世,她卻已經到了,連自己的直覺也不能太相信的地步了。

一年,於她原不過煙雲彈指的時間,然而只有做過人,才會明白,凡人的時間,如此短暫。隔得時間長了,她沒有什麽動靜,雪皇卻煩躁難耐得很。於是辰湮借著雪皇窺探輪回的那個陣勢,艱難找到過去曾經留下的痕跡,然後隱隱窺探到遙遠地域中的殘缺景象。

阿曇一把火燒幹凈了她的遺骸。她閉眼得太早,來不及看到自己身體的慘狀,想來總不會是什麽讓人心情愉悅的畫面……甚至,她一直無法想象,阿曇看到那灘血泊時會有的任何反應。上一刻還是活生生的人,轉眼卻變成一灘模糊的血肉……也許,多年之前,他眼睜睜看著此生的父母也是如此慘烈得消失在妖獸口中,多年以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竟同樣這般被毀滅。

阿曇頭也不回進了那座山。阿爹得知消息,哀慟過度,重病不起,撐了一口氣等阿曇回來,終是在夏天還未盡的時候,便已撒手人寰。

後來的後來,小酒坊也關了,院子荒廢,屋子飄滿白幡,森然死寂。只需要如此短暫的時間。

最後一個畫面,她在那年紛飛的大雪中,看見檐下孤零零燒紙錢的阿曇。

他又長高了些,臉容越發俊雅,卻有一道傷痕,從左邊眉角猙獰貫入耳下,能夠想象到,它當初是何等深可見骨得可怖。面上並無表情,漆黑的眼也空洞沈寂,火光在他瞳眸中跳動,也只像是刷上一層焰火之色,再無昔時的任何靈動。

恍然就想起,那日噩夢之後,雨潤天地中阿曇靜靜軟軟的聲音。

‘不,他有時候很幸福,有時候很苦……他有幸福的時候的。可每當他覺得幸福快活的時候,老天爺便要把這幸福快活給收走,一點也不剩下……’

所以無論是怎樣的快樂最後都會變作孤零零一個人的痛苦。所以只能守著殘破的記憶繼續等待下一場懲罰。

原來,這一世,帶給他這般傷痛的,竟也有她的那份麽。

辰湮沒有任何可以說的,所以她只能沈默。她沈默得夠久的時候,時間也就這樣到了。於是,前一剎那還看著無聊透頂的雪皇撒潑,下個瞬間便身在一種熟悉的空間裏。

※※※※※※

母體中是最類似混沌的地方。

辰湮恍會有回到久遠太古之前那個世界的感覺,可是難免會想到睜眼之後漫長年月的孤寂,天翻地覆滄海桑田,從懵懂乃至於明曉自己只是個異數的過程太過慘烈,也不方便回想了。

她盡量控制自己的思緒,掌握一切有別於正常胚胎的機能。這一回,記憶與力量都隨著魂體同時轉生,她怕融合不當,恐會連著母體一並崩潰。

這一世的出生依然糟糕。

貧窮的農戶,刁鉆吝嗇的婆婆,膽小懦弱的女人,暴躁粗魯的男人。

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都擔負在男人肩上,女人不停得生孩子,可連生了三個,都是女孩,懷了第四個,本以為痛苦已經到頭,誰料卻又是一場空。她想她忘不了這輩子的娘親將她抱在懷裏時,顫抖的雙手,那樣撕心裂肺的絕望嘶嚎。

當天晚上,憤怒的奶奶趁娘親不備,便將她丟出了家門。家裏已經養不起孩子,更何況,這回又是個女孩。她在娘胎裏受到的營養就不夠,瘦弱如狗崽一般,這樣寒冷的冬天,甚至用不了一夜,只要半個時辰便能將她凍死。

萬幸,她沒有這樣就被摔死,嬰兒的身體,連疼痛都遲鈍,薄薄一層褥子完全擋不了寒氣,她用盡一切拼命哭,聲音仍然如同幼貓般細弱。

後來是一雙已經被凍得青紫的小手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她那七歲的大姊姊將自己身上的衣服緊緊裹在她身上,然後將她偷抱回屋,一邊流淚一邊小聲哄著:“別哭,你別哭,乖……”

大姊姊怕她的哭聲吵醒了奶奶,又會將她丟出去。而她連哭都已經出不了聲,一張小臉已經近乎紫色,娘親瘋狂得扒掉她身上裹的褥子,然後掀開自己的衣服,將她放在自己的胸膛上,試圖用自己身上的溫度讓她活過來。

那紫色漸漸變回紅色時,她暖和了,可極端的饑餓簡直要再次將她活生生抽死過去。娘親的胸脯已經出不了乳汁,顫抖的手和了米湯,一邊無聲流淚著一邊小心翼翼餵給她。

三位姊姊趴在娘親床邊,也跟著娘親一樣悄無聲息得哭。

剛出生嬰孩的眼睛視物能力還不好,身體本能產生的情緒傳輸在她的意志上,她分辨得出也感受得到。特別是,對死亡的恐懼。

那從魂體中帶來的能力就積聚在她小小的身軀中,但她無法說服自己使用它,也沒有辦法用它。有太大的幾率,她在使用的那瞬間,就會因身體無法承受而爆體而亡。

當她這輩子睜開眼的那一刻,她就明白屬於這些力量的規則。

她用了十數次才使得那不該為凡人所擁有的記憶融合入凡人的身軀,那麽力量呢?她總要付出一定的代價,直到她能將那凡人不該得到的力量運轉自如。

奶奶後來又將她丟出去一次,但又都被姊姊們悄悄撿回來。再想丟,被大姊姊緊緊護在懷裏,即使要被打死也不肯撒手。約莫是女人天性中總有某些軟弱,這畢竟也是她家的骨肉,能狠心讓她餓死凍死,卻也無法直接將她掐死摔死。

娘親不顧自己產後虛弱的身體,掙紮著爬起來,操勞家活,只求自己的婆婆給她一條活路。於是這樣以後,奶奶也當做沒看見,偶爾也會怒得打娘親,打姊姊們,但也沒再把她丟出去了。

娘親悄悄在米湯裏加點糖餵她。一見她就忍不住流淚。每天都祈禱著外出做幫工的丈夫遲點回來。沒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丈夫,若是丈夫看到這第四個又是女兒,什麽事都有可能做得出來的。她怕她好不容易保下的女兒有那麽沒了。

可該來的終要來的。男人暴怒得奪過她就要往自上摔,二姊姊跳起來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大姊姊抱住她就沖出家門。

“別哭,別哭,”大姊姊一邊輕輕搖晃她一邊哭著哄道,“小四別哭,阿姊沒辦法……嗚嗚,別哭,小四不走,娘親會被他打死的,別哭……”

然後她就不哭了。看著大姊姊按著娘親的吩咐,走得遠遠的,然後將她放在路邊。她漆黑的眼睛就那麽望著大姊姊,看得她又折回來,脫下身上打滿補丁的衣服,小心翼翼蓋到她身上,然後抹著淚走掉了。

她的聽力已經生得不錯,眼睛也能看得較遠,一有聲音傳來,她就開始哭,可是走過兩撥人,有好奇翻開繈褓看看的,有憐憫將她抱起來的,唏噓感嘆一番,卻又將她放回原地。

不是大饑大荒的年份,人們也有些多餘的惻隱之心,但顯然還不到往家裏撿棄嬰的程度。

這輩子生得也不錯,但因吃得差,面色稍黃,頭發稀疏,看著很是可憐。

她還躺在路邊,又餓起來,天色近晚,也已經哭不出聲音了。

她想約莫掙紮到這時候已經算是到時候了,意識漸漸離散的時候,聽到有驢蹄由遠及近的聲音,孩童清脆的聲音帶著驚詫:“啊先生!這裏有個小孩兒!”

身體騰空而起,她無力得睜開眼,然後看到一張刻骨銘心的臉。

……原來,終究要在絕望的時候,才能等到。

☆、30

看到他的時候,辰湮便知道,這輩子,不用擔心夭折得太早只能候著來世了。

阿曇已經長成翩雅從容的青年。許是氣質過於冷淡了些,鬢角的那道猙獰疤痕沒有帶上多少煞氣,反而讓那俊秀過分的臉容多了些英氣。

她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心中的大石落地之後,便也就那樣不管不顧得暈過去。

如她所料的,阿曇沒有將她丟下,而是帶回去,小心翼翼照看起來。阿曇給她取名叫流年。她知道,那是似水流年的流年。或許,他第一次抱起她的時候,從她漆黑的眼睛裏,恍然看到當年那個溫柔美麗的女子,所以,便為她取了這樣的名字。

阿曇本名季容,關掉酒坊之後,他也離開小鎮,第一年就過了鄉試取得功名,第二年無目的前行,路過某地受人相邀,便在族學中出任教書先生,順帶也打發時間賺些盤纏。那孩子是他某日借宿農家時所遇,因為家中困頓,家人求著留在他身邊做一位書童,他便收下了。

辰湮能猜到的,其實這世,他原打算陪著她與阿爹平平淡淡安安穩穩一輩子。可是要來的終要來,她死於非命,阿爹郁郁而終,他進山是想殺那妖獸為她報仇,不知結果如何,那道毀容的傷疤總是個明證……後來他茫然守著空蕩蕩飄滿白色紙幡的屋子,該是心灰意冷才選擇離開。離開時也僅帶了她那盆一直未開的曇花。

季先生不會帶孩子。阿湮是書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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