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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公主陵(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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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極力想遠離清光,小聲地說:“我是公主的侍女,並不是誠心作亂的。只是那些盜墓賊敢驚擾公主的長眠,所以我才殺了他們。”說到盜墓賊,她姣好的面孔閃過一絲扭曲,一層黑氣迅速出現又散去。女鬼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可能會激怒眼前的高人,哀聲求饒:“不要殺我啊,我還不能死。”

蕭逸低下頭,艱難地問:“壽陽呢?”

“公主早就去了,投胎轉世,現在不知道經過幾世了。”女鬼聽著蕭逸的語氣不對,似乎與公主相識,這才鼓起膽量看蕭逸的臉,遲疑地說,“先……先生,你是……你是先生?”

她好像認得我?蕭逸擡起頭,疑惑:“你是?”

“良奴,我是良奴啊,你忘了我嗎?先生!”女鬼激動得渾身發抖,她試圖抓住蕭逸的衣襟,卻忘記了陰陽相隔,只抓了一團空氣,不過她絲毫沒有介意,只是哭著說,“我終於等到了你了,先生。”虛幻的淚水不斷掉落在蕭逸的衣襟上,讓他感到了一陣涼意,然而蕭逸卻像是被燙了一下,迅疾掠開一步。

蕭逸最見不得他人受苦,更何況女鬼的現狀可能是他造成的。不管出於什麽原因,他只是看到女鬼的眼淚便已經心懷愧疚:“你……你在等我?” 蕭逸生性慈悲,過度心軟,為此不知被多少人譏笑為婦人之仁。但是天性如此,改也改不了。

良奴急切地上前,像是怕蕭逸離開:“是啊,先生,一直在等著你。等著,把公主的思念傳遞給您。”

蕭逸心中難過,滿溢的悲傷讓他的聲音喑啞而低微,他說:“你說。”

良奴講述的是蕭逸離開後的事情。

華陽事變後,皇帝越發地寵愛這個聰忠誠的小女兒,幾乎將世上最好的東西能給她的都給了她。然而壽陽卻一天天地沈默下去,經常望著遙遠的東方一望就是一整天,精神越來越恍惚。

良奴知道她的心思,將德高望重的慧遠大師請入了宮中。果然,壽陽的精神一振,開始認真地聽大師講道,整日同大師清談。然而有一天,壽陽再一次地沈寂了下去,這一次比上一次的情緒更為低落,幾乎是心如死灰的樣子了。良奴膽戰心驚,小心翼翼地問:“殿下為何不請慧遠大師過來了?”

“他說我這輩子既無仙緣又無佛緣,因為逆天而行,妄改壽命,有早夭之象,而且所求皆不能達成,所願皆會落空。”如此慘烈的判詞壽陽一字字笑著道來,竟是渾不在意。

良奴撲通跪下,哀痛:“怎麽會這樣?殿下,不是真的,大師他……”

壽陽輕聲反駁:“良奴,是真的。大師不會騙我。”

良奴面如死灰,怔怔地看著主子,不知作何反應。

壽陽喟嘆:“我這輩子享盡榮華富貴,又有機會握住天下至高無上的權利,上天待我不薄,已不敢奢求長壽……”再說了,那個溫柔的人已經不在,縱然長命百歲也沒有什麽意思。

良奴雙手並用,爬到壽陽的跟前:“殿下,我這就去昆侖山,請先生回來,他一定能救你的,一定能的!”

“沒用的,他四處雲游,行蹤不定,短時間內不會回昆侖山的。等你請到他回來,我早已經化為白骨了。若是你留在這裏,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見到他。”壽陽若有所思。

“殿下?”

壽陽回過神來,說出了自己的推測:“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是他的師父大概帶他來過皇城。若是他路過此地,少不得來緬懷一番的。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麽,就算他來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想了想,壽陽自嘲地笑了起來:“我對他的思念晚了兩年啊,隔了兩年的時光,已經不能追上他表白了。早知道今天那麽後悔,當初就把對他的戀慕告訴他了,他那個人耳根子軟,說不定就願意留下來陪我了,可惜我還是做不到那麽卑鄙。

本來想著修仙得長生,或許還有機會見到他,卻又是肉眼凡胎,還有短命之相。由此可知天意難違,不可強求。”

良奴絕望地說:“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仙凡的距離是如此遙遠,回溯過去,等待未來,她們的壽命都太過短暫,一旦錯過,就再也不能修正。

“我現在稍稍能明白他的感受了,他對他的師父的思念……”壽陽沈思著,“真是可憐啊,如果他的師父活著,即使她不愛他,至少他的思念有處寄放。她死了,那些思念都會把他壓垮了吧。”

你是在說離開的那個人,還是在說你自己呢?公主殿下。良奴悲哀地想。

“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啊,”壽陽漫不經心地說,“我已經有辦法了。”

壽陽沒有說她想到了什麽法子,只是每天認真地在紙上寫著什麽,良奴收拾地上的紙團的時候發現上面有公主,天人的字樣,後來,她才知道公主在寫木偶戲劇本。有一天,壽陽似乎遇到了什麽為難的地方,咬著毛筆顰眉發愁。

“公主,怎麽了?”

“你覺得我怎麽樣?說實話。”

良奴莫名其妙,但還是認真地說:“公主當然美麗又聰明啊。”

壽陽苦笑:“美麗或許是有的,聰明卻未必。再說了,人們喜歡的可不是什麽聰明的公主。越傻越天真的公主,他們越喜歡。”

頓了頓,壽陽遲疑地說:“或許我再傻一點兒,蕭逸就不那麽討厭我了。”

良奴的心裏又是一陣難過。壽陽開始繼續寫劇本,她知道有些事情想也無益,天底下最傻的人就是跟自己過不去。過了一會兒,她又停了下來,自言自語地:“給他起個什麽名字好呢?”

“就叫逸吧,很想這樣喊喊他的名字,卻一直沒有機會。”

聽壽陽的吩咐,良奴引進了皇城最大的木偶戲團。壽陽不過問國事,整日只在大殿指點木偶戲,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壽陽天資聰穎,經她編排的木偶戲一經演出大獲好評,場場演出爆滿。公主和天人的故事廣為流傳,童謠評書傳奇話本皆有涉獵,人們深深地喜愛著故事裏的美麗善良的公主。然而公主的身體卻一天天的衰弱下去,很快就臥床不起了。最後一夜,壽陽將良奴喚過去:“我已經和陛下商量過了,等我死後就放你出宮,我的梳妝盒下有金條,沒有皇家烙印,你拿去過日子吧。”

良奴恭順地答:“是”。

壽陽的臉色近乎透明,靠在軟枕上望著窗外的幹枯的老槐樹,輕笑:“看來,我還是沒能等到他啊。不過沒關系了,如果他看到木偶戲,一定能夠體會到我對他的心意吧。”

風雨交加,壽陽安排好一切後事,安詳地闔目而逝,嘴角帶笑,異常滿足。

良奴向皇帝求恩典,說不願意讓公主一個上路,願意殉葬。皇帝大為高興,封她為怡和公主,對她的家人進行了厚厚的封賞。封墓後,良奴悄悄在喪服裏面穿上了紅衣,向著壽陽的屍體拜了拜,自縊身亡。傳說女子身穿紅衣自盡便能化為厲鬼,能獲得高強的法力。人不能長久地存在,可是鬼可以。人死後會被帶到地府,經過黃泉路輪回橋,飲下孟婆湯投胎轉世。可若是厲鬼,便永世盤桓在執念所在,不得超生。即使她化為厲鬼,也要將公主的思念傳遞給那個人。

五十年後,心願達成的女鬼怨氣盡消,魂體也即將消散,她懇切地問蕭逸:“我已經將公主的情意都傳遞給了您嗎?”

蕭逸托住虛幻的人影,低聲道:“是的!我全部都知道了,你可以安息了。”

“是、是嗎?”良奴歡喜地笑著,慢慢閉上了眼睛,喃喃,“那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鬼門洞開,攝入了漂泊在輪回之外的鬼魂,戾氣執念盡消的女鬼在劍仙背負了她的罪孽、連接塵世黃泉之路之後,獲得了轉生的機會。

最後,蕭逸問良奴:“名字?”

這句話沒頭沒尾,奇跡般地,良奴也聽懂了,被拉入黃泉的前一瞬間,她低聲地說了兩個字,然後說:“她在下面。”

豪華的棺材裏。女子扭曲的猙獰面孔突然柔和了下來,雖然還是臉色還是泛青,卻已經安詳的如同沈睡未醒。

蕭逸把手放在棺材上,輕輕一推。千斤重的棺木滑到了一邊。

重力一解除,透明的水晶棺從地下冉冉升起,裏面沈睡著長眠的公主。她的臉色帶著久病的蒼白,然而這無損於她的美麗。不知道做著什麽樣的美夢,公主的嘴角微微上翹,如同做著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美夢,她的表情如此生動,甜美而天真,似乎隨時會做起來伸個懶腰。這個樣子,倒是更符合木偶戲裏那個不谙世事,為情等待的小公主。死亡帶走了她的靈魂,留下了毫無偽裝的真實的軀體,留下了那個全身心愛著他的無邪的小公主。

原來,她還是死了,在絕望和等待中死去。終究,他還是什麽都沒有改變。

蕭逸打開棺蓋近距離地凝視著她的容顏,這樣,便沒有什麽東西橫亙在他們之間,戒備不能,懷疑不能,死亡也不能。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嘴角的微笑,心滿意足的微笑,全無恨意的微笑。

似被無形的利箭刺中了心臟,蕭逸深深深深地低首,似乎這樣就能將無邊的悲傷關在心底,然而他的淚還是掉了下來,在他的淚接觸水晶棺裏的公主時,整座宮殿裏似乎響起了一聲女人的嘆息,接著,那具美麗如生時的屍體在他的視野中化為飛灰消散。

和清,她叫和清,壽陽只是她的封號,令她念念不忘的那短暫的日子裏,從頭到尾,他竟然從來沒有問過她的名字。可是知道了她的名字又能如何呢?忘川之上風聲不止,彼岸花常開不敗,她的靈魂早已顛沛於輪回之中,即使招魂,喚回的也不是那個慧黠的女子。

他想起那日清晨,壽陽精心妝扮後問他好看與否,她的眼睛裏藏了多少期待啊,他該是多麽鐵石心腸,才會連說一個好看也吝嗇於給她。

那個如此深切地愛著他的女子在面對他的戒備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呢?她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度過最後一段時間呢?伊人已逝,這些問題的答案被永遠地掩埋在黃土之下,再也無人知曉。

“既然你想要我的眼淚,那我便再為你哭上一哭吧。”

暮雪一直背手站在旁邊,這會子突然走上前,擡起胳膊大大地張開抱住了他,像是要給他溫暖:“蕭逸,她沒有怪你。她特意打扮得好好的,就是為了等你來看她。你能來,她很歡喜。她不想看你哭,才施下咒語,讓屍體見淚消失。”

蕭逸淚如雨下,被他扶著的水晶棺寸寸碎掉,散落一地,他的手被碎片割傷,血肉模糊,一如他胸口的某個位置。

暮雪不停地為他擦著淚:“蕭逸,她愛你。”

真正愛一個人,想讓他歡喜,想讓他無憂,即使得不到他的愛,也一心希望他好,而不會怨恨他,折磨他,報覆他對自己的不愛。蕭逸其實很幸運,壽陽即使死了,也不願意讓他難過。

蕭逸虛弱地微笑,擡手摸了摸她的頭:“這話不像是你能說出來的。你怎麽知道這些?”

暮雪擰起了眉毛,疑惑:“不知道。”這些話自然而然地說出來,沒有經過任何的思考,似乎在遙遠的過去,她見過很多這樣的事情,即使她無法體會到他們的感情。人類的情感對於她來說陌生而無法理解,無法在她的心裏激起絲毫的波瀾。然而蕭逸的情緒卻奇跡般地牽動著她的心。

蕭逸合上棺樽,將一切覆原,最後凝視了墓室一眼,毅然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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