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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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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1月,杜月笙拒絕了日本人的拉攏,遷居香港。

年底,“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成立,簡稱軍統。

1938年3月,“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成立,簡稱中統。

1940年3月,汪精衛在日本的扶持下於南京成立偽政府,嚴峫、江停、秦川等人均在偽政府任職,並先後加入軍統或中統。

他們各自手上都沾了同胞、同行的血。

有時秦川徹夜在慘白的燈泡下用刑,前一夜還是共同企盼美好未來、商談抗日救國的同志,今天便在他面前遍體鱗傷、鮮血淋漓,而他就是劊子手,那一身偽政府的狗皮仿佛跗骨之蛆,讓他渾身都泛著難以忍受的刺痛。

然而恍惚間,他看到墻角仿佛立著一個穿著西裝的俊雅身影,耳中便響起那內蘊破釜沈舟孤勇的沈穩嗓音:“你必須踩著他們的血往上走,做更大的貢獻,直到打破錯誤的秩序、恢覆人人平等。故以戰去戰,雖戰可以。以殺去殺,雖殺可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江停對嚴峫說過:“這條征程漫長艱難而無止境,一旦踏上就難以回頭,有時甚至連辭職或退休都無法將這條路從生命中抽離。能身披國旗走到生命盡頭的人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中途就離開了,走散了,或者迷路踏進岔道,再也無法並肩戰鬥。”

秦川入黨的動機其實遠沒有那麽高尚,但不知不覺間,城頭變幻大王旗,他卻已經走了那麽遠。

宮先生追求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的大義,宛如誇父追日,一場轟轟烈烈,最終卻戛然止於兒女情長。

而秦川已經堅定不移地踏上了這條正確的、由無數先烈、戰士、同志的骨肉砌成的路。

同胞來自五湖四海,一期一會,又奔赴大江南北。

或騎汗馬出長城,或成無定河邊骨,雖九死其猶未悔。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命運的軌跡從四面八方延伸而來,形成一張無形的巨網,將世人盡數裹挾在其中。他們必須踏著那些英靈的血走下去,一直走,直到看見光明。

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

秦川疊立奇勳,戴笠甚至把他召到香港特別予以獎勵。在香港時,秦川遲疑良久,還是沒有去拜訪杜月笙。

那時他“任職於”軍統上海區國際情報組,根據組織安排充當漢奸,打入日本諜報機關。

他在找一個人,但他不知道自己正走在那個人沒能走完的路上。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

秦川作為偽政府狗官被押去行刑,戴笠暗中派人偷梁換柱,保了他的性命。

多麽熟悉的情節。

他們相處不過半年,分別已經十年。

秦川至今不知宮先生的下落,但他已經在十年前宮先生走過的路上越走越遠。

依仁蹈義,舍命不渝,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真正的戰爭剛剛開始。

9月,杜月笙返回上海,重振旗鼓。

秦川代表重慶政府勸說杜月笙留在上海——這也是宮先生曾經做過的事。

席間,他終於忍不住詢問宮先生境況,卻拿到一封十年前宮先生的簡短手書:

“一願抗日成功、海清河晏,二願革命成功、國泰民安,三願秦嶺綿長,川河永壽。”

大概是擔心宣紙脆弱不好保存,信上裱了一層金箔,已經沈成了黃河泥沙的顏色。

薄薄一紙家書,便是心頭泰山落定。

秦川輕輕地捏著紙,他感覺自己的手在抖,便把手放在桌子上,結果連桌子也在抖。

心臟忽然無規律地緊縮起來,有幾秒之間他甚至不太喘得過來氣,像是冥冥中窺破了什麽東西似的。

杜月笙看著秦川的表情,回憶片刻,補充道:“我也已經九年多沒見過他……當時我問宮老板這信交給誰,他說會提起他的人沒有第二個。他說了句很有意思的話,我記到現在——他說,希望來世你可以選擇自己善惡的尺度,以及,希望來世見你第一天就把你拐上床。”

秦川聞言大笑,憑欄傾盞,其聲若哭。

戰後的上海百廢待興,弄堂裏咿咿啞啞的胡琴聽起來像幽沈的廟堂祭樂。從高處看去,零落炊煙連成一條蜿蜒河道,向遠方天際漫漶而去。

別墅早已在被日本人的空襲中炸毀,地下的物資和防空洞庇護了不知幾許革命同志,屋裏所有值錢的物件早已換作武器藥品送往了前線,現在只剩一片荒蕪。

這萬家燈火看似一如既往,但秦川知道少了他等的那一盞,他甚至不知要去何處尋找。

是夜,秦川酩酊大醉,夢中故人來。

他開始反覆做夢,夢到那些他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夢到他們坐火車轉海參崴去聖彼得堡,再穿過平原凍土飛到馬賽,再游遍歐洲,最後住在地中海的小島。

醒來時一室冷寂。

軍統的辦公室逼仄得像是棺材,總是壓得秦川喘不過氣來,但他尋尋覓覓,終於來到了他的夢中江南、世外桃源。

從此不夢閑人,唯夢君。

所有霧裏看花的夢境都具象成宮先生的身影,山海關是他,岳陽樓是他,漁舟唱晚是他,醉臥沙場是他,二十四橋明月夜是他,一片孤城萬仞山是他。

他是血色的時間洪流中唯一的定海神針,深深紮進秦川心口。

西伯利亞的冷風卷著驚心動魄的冰雪呼嘯而來,又在上海漩渦般的重重樓宇裏消失不見。路過的旅人見了這一場聲勢浩大,其後一生都追逐逝去的光華。

1949年,國民政府敗退臺灣,新中國成立。

秦川留在上海,任職於華東局聯絡部第一工作委員會,負責肅清留在大陸進行暗殺、破壞等活動的軍統,同時竭力追溯十五年前的情報組織活動。

他一生未婚,工作幾乎廢寢忘食,唯一的娛樂活動便是去梨園聽《四郎探母》,有時只聽了第一折 ,便起身離開。

他又換回了金邊眼鏡。

但那副眼鏡似乎太老了些,眼睛邊是真金,但時日太久,顏色已經發暗了。

【1968年,□□時期。】

【註:上面這一段的原話在第一次審核時被標註出來了。然而,這句話百分之百引用自百度百科“□□”詞條內容,也是我國歷史教科書上原話,作者一字未改。晉江網站如果坦坦蕩蕩,那麽審核都不應該對這句話有異議,除非是不尊重、不正視我國歷史事實,對客觀發生過的歷史事件存有疑慮。】

【再註:1968年之後的半句話第二、三次審核時被標註出來了,大概是由於晉江不尊重、不正視我國歷史事實,對客觀發生過的歷史事件存有疑慮,因此不能出現我國史實原話,故此刪去。晉江是一個擁有正確歷史態度的好平臺,令人佩服。】

秦川在偽政府工作的履歷被翻出來,無論怎麽洗都洗不清。

紅`衛`兵要拉他去□□,他沒做反應;紅`衛`兵要摘他的眼鏡,他攔了一下,就挨了打。

文鬥變成武鬥。

場面瞬間一發不可收拾,他一把年紀居然還撞倒了幾個紅`衛`兵,紅`衛`兵當即怒了,掄起帶倒刺的鐵鉤子,把他後背刮得見了骨頭,在滿地血肉裏扯著他去游街。

眼鏡跌在地上,又被無數人碾過。

秦川眼裏的光也滅了,碎入塵埃的仿佛是支撐他□□活在世上的最後一根骨頭。

他走過血雨腥風,扛過斧鉞加身,風霜雨雪皆不能侵蝕,卻始終少了一截魂魄。

秦川不久便傷重去世,沒有子女延續血脈,沒有遺言交代後事,仿佛川流入海,從此渺無蹤跡。

紅`衛`兵翻箱倒櫃,搜走了他所有的財物、書信,其中有一片寫著信的金箔版紙被一個貪財的紅`衛`兵悄悄收了起來,居然得以保存完整,後來輾轉被博物館收藏。

1998年,學校組織愛國教育,17歲的秦川前往博物館參觀,在一封1935年的金箔紙書信前駐足良久,那筆跡蒼勁柔韌,有如行雲流水,潑墨快意,他卻看出了一捧藏頭露尾的柔情。

隔壁的中華貨幣變遷展覽館裏,一枚民國時期的銀幣正在燈光下反射著溫柔的光芒。

那時,岳廣平尚未出現在他的生命中,他卻仿佛從展出的文物中得了難以言喻的指引,就像指針搖擺後終於回到了最正確、也是唯一的位置上。

秦川報考警院。

2014年2月,聞劭死後,33歲的秦川在撣邦的邊陲小鎮落腳,與宮先生再次初遇。

秦川選擇了自己善惡的尺度,宮先生見他第一天就把他拐上了床。

2020年2月,宮先生帶秦川前往歐洲度假。那裏有飛鷗渡越長空,地中海湛若藍寶石,翻卷起著雪白的浪花。

鬥轉星移,虛空中的齒輪一直在嚴絲合縫地轉動。時間轟然奔流,將每個人渡至難以預測的遠方。

芳草茸茸去路遙,八百裏地秦川春色早,花木秀芳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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