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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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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先生有一半蘇聯血統,姓氏翻譯過來是宮殿的意思。他少年時一直在歐洲長大,近幾年才回國繼承母族留下來的廠子,手裏生意滾雪球似的越做越大,沒多久就和中央銀行和中國國貨銀行搭上了線。

官商從來穿一條褲子,他得了國民政府財政部青眼,在錢幣司掛著職,中日商榷關稅的時候亦出力良多。

民國二十四年三月一日,民國二十三年關稅庫券刊行,總額一億元,代號“二三關”。

宋子良聯合上海灘黃金榮、杜月笙,派人在“二三關”庫券開盤伊始搶擡價錢;陳行派人四下散布謠言:中央政府已經決議收回“二三關”庫券,改發“二三關”稅公債。

散戶信以為真。銀行則以為此時拋出,不久價位必跌至比他們賣出時更低,那時再買入庫券,等候財政部以證券生意業務價位對折結算,自然穩賺不賠。

一周後,財政部次長兼錢幣司司長徐堪約中國實業銀行的劉子餘共進午餐,委托劉子餘代為購進八十萬元“二三關”,過幾天再拋掉。

消息一出,散戶紛紛“跟批頭”,拿出多年積蓄或貸款搶購“二三關”庫券。

國民政府財政部長孔祥熙面對國債基金治理委員會主任的詢問,一口肯定了謠言,至此銀行商會巨賈也入了彀。

眼見炒作到位,宋藹齡授意財政部通過中央社公布了一條簡短新聞,稱銀行結算庫券必須根據之前跟銀行簽署的協議在劃定的時間內給價整理,拖延一律以“破損債信”論處,並且強調“該決議已獲得蔣委員長的首肯”。

新聞一公布,銀行界不得不高價回購庫券。

多頭完成,財政部講話人再次登場,“鄭重聲明並無收回’二三關’庫券改發公債之舉”。

“二三關”庫券市價立刻狂跌,而宋藹齡等人在這次空頭炒作中牟取了約兩千五百萬元的巨額利潤。

時任財政部公債司司長蔣履福斥資三十萬元搶購“二三關”,消息一出便患上了心臟病,厥後去世。

因“二三關”而病情猝然發作、跳黃浦江、臥軌、墜樓橫死的共二十四人,受刺激得病的不計其數。

金融界地動山搖,先前一直毫無動靜的宮先生卻出手買下了幾家新的卷煙廠、鎢鐵廠、銅礦、無線電制造廠,旁人嘔血低價賣廠還債,眼瞧著他賺得盆滿缽滿接盤。

同時,雞飛狗跳的官場裏他踩著一地鮮血上位,代表總稅務司與中央銀行斡旋,直接推動了十年期政府債券的發行。

宮先生升調來上海特別市的時候同僚全當他是磨牙吮血的怪物,心中畏懼,暗暗結夥排擠。

他也不在意,連出入風月場合也是獨來獨往,偌大家業甚至連個司機都沒雇。

他統領研擬幣制改革草案的班子,今天因著法幣兌換銀幣的限期遠近磨了一天的嘴皮,辦公室裏彌滿烏七八糟的劣質煙味,下班後他連車也不想開,只嫌逼仄,隨手扯開領口,打算獨自去揚子江路的總會大樓喝上幾杯。

總會大樓的吧臺長34米,號稱世界第一長,也的確是有些過於長了。

從他第一眼看到秦川,他喝了整整三杯伏特加,秦川才走到他身側坐下。

警察制服剛取消了容易弄臟的白色領章,秦川衣領上倒是別著銅字。宮先生的目光從秦川制服的袖章上一掠而過,笑著舉杯:“我還是第一次見有長警能把制服穿得這麽賞心悅目。”

夏季警察制服是土黃色,然而秦川顯然不是靠鞍的馬,制服的收腰設計顯得他身形極為精幹利落,大概剛剛值班結束,身上還帶著鐵械的冷腥氣;文質彬彬的金邊眼鏡卻恰到好處地中和了他身上的肅殺,看上去頗為俊雅。

宮先生黑發黑眼,混血之處全體現在英俊五官極大的高低落差,穿著極時髦的西裝三件套。雖然喝了不少,但坐姿端方,絲毫不顯醉態,連口袋巾露出的五分之一比例都依然恰如其分,馬甲外一截細細的懷表鏈正隨著他舉杯的動作輕晃。

秦川微微一笑,摘下大檐帽放在吧臺上,和帽徽同色的金邊鏡框上流光一閃而逝:“過獎了,我也難得見有人穿全套西裝出入市政廳。”

國民政府規定以長衫馬褂為男士正裝,但宮先生顯然是個我行我素的主。

職業習慣讓秦川觀察了一下宮先生的襯衫和皮鞋材質,原本漫不經心的目光頓住,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宮先生的臉。

他時常見偵查隊長嚴峫穿Calvin Klein、VAN HEUSEN或GANT之類的舶來襯衫,和SAXSON或FREEMAN的進口皮鞋,也練得一眼就能看得出料子好壞。

嚴峫是前首富之子,和秦川是經常勾搭出去喝酒的狐朋狗友,然而自從某次辦案的時候遇到黨務調查處處長江停,嚴平貴就忘了苦守寒窯的秦寶釧。

有一次秦川和高盼青撐開大辦公室朝南窗口的百葉窗,湊著腦袋註視嚴峫的身影匆匆出了警察局,快步穿過車流走向馬路對面,拉開車門。

“我艹……”高盼青喃喃道,“奔馳770大奔……聽說德國皇帝威廉二世和日本天皇裕仁的座駕也是這個……”

秦川拍拍他的肩聊表安慰,卻沒想到日後自己會坐上勞斯萊斯幻影。

扯遠了,警察局有各級機關明面上職位調動的第一手資料,在這個位置上若是不知道什麽人不能惹,那也用不著混了。

秦川認出這個Mr. Kung是從財政部空降來的辦公室主任,同時是國民政府經濟委員會的常委,從他的年齡來看拿到這個職位算得上是非同尋常了。

去年六月中國建設銀公司成立的時候就有他的影子;國民政府七月發行了用於圍剿中央蘇區軍費的特種國債,十一月發行了卷煙印花稅墊繳債券,他都積極響應認購,在商界頗具影響力,家底不比嚴峫他家薄。

宮先生笑了笑,眼底閃著酒中碎冰似的光,擡臂將杯底酒一飲而盡:“警官若是看搿西裝樣子好、面個考究,吾叫裁縫來給儂也做一身,算在吾賬上。”

秦川失笑:“萍水相逢,您太客氣了。一杯伏特加,謝謝。”

最後一句話是對著酒保說的。

“巧了,我剛開的這瓶還沒喝完,這杯我請了。”宮先生不由分說地吩咐了酒保,隨即認真地看著秦川,“警官不用跟我客氣。我最近在補國學,看到一句話叫: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您要是覺得這種西裝好看,我自然要送您一身同樣的。”

秦川懷疑他有點喝醉了。

但又好像沒有。

秦川不是本地人,並且向來不屑去學上海口音。宮先生才聽秦川說了一句話就立刻換了北方官話照顧秦川,醉鬼會有這般敏銳體貼?

宮先生看著秦川捋起一截袖子來,五角星松松地翻在手肘處,黑色大理石吧臺襯得他搭在上面的手臂驚人地白。

視線再上移,腕骨處凸起的曲線潤如玉胎,瘦而有力的手指松散地握在玻璃杯上。

宮先生喉結滾了一輪,略帶狼狽地轉開目光,看向墻上的阮玲玉海報。

然而再一眨眼,墻上剛香消玉殞不久的佳人竟換了眼前秦川的面孔,戴著眼鏡含笑睥睨。

果然是醉了。

宮先生在那幾個剎那想到了很多比擬,比如秦川的輪廓像魯迅的筆,內斂鋒芒、氣勢酣暢;比如秦川的氣質像譚延闿的字,休休有容、庸庸有度。

色令智昏。

他看著秦川,緩緩說:“今天見了您,我倒像是上了堂國學。”

秦川頗有興致地挑眉:“怎麽講?”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

秦川用了幾秒鐘思考他是暴露了紈絝本性,還是單純喝醉了。

但無論如何,宮先生這句話已經算是逾越了,秦川也不準備再搭話,招呼酒保來結賬。

酒保早就收了宮先生的整瓶酒錢,自然沒有一杯酒賣兩次的道理,只收了秦川付的倒酒小費。

宮先生想給秦川買衣服慘遭拒絕,眼見亂他心曲的主角要走,忙打開錢夾給酒保結小費,還執意要送秦川一個信物,不要不行。

總會畢竟是個高雅場所,滿堂花醉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秦川不想和宮先生拉拉扯扯,便將宮先生哄著出了門。

宮先生打開錢夾,翻出一枚銀幣,笑吟吟道:“警官,我原本沒有攜帶紀念物的習慣,想是因為預料到不久後便要遇見你,因此提前備上信物罷——這壹圓,原來是緣分的緣。”

那是一枚壹圓銀幣,中央造幣廠今年所鑄,正面刻國父孫先生頭像、背面鐫雙桅帆船。

羅斯福上任後為了應對資本主義世界金融危機,美國國會於1934年6月通過購銀法案,規定白銀實行國有,貶低本國貨幣來刺激出口,傾銷國內產品,刺激中國等銀本位國家的購買力。

到去年年底,全世界銀價漲了26.7%。白銀大量外流,國內產品出口困難,經濟幾乎崩潰。

內行人都知道國民政府停鑄銀元、將白銀收歸公有是遲早的事,因此二十四年的銀幣越印越無人問津。

宮先生一貫是與人逆反的驢脾氣,別人若是爭搶,他渾不在意;別人興致缺缺,他倒想湊熱鬧,特意訪了一次中央造幣廠,拈了幾枚放在錢夾裏。

秦川戴好帽子,徑自上黃包車離開,俊朗的眉眼隱在檐下,顯得下半張臉和鼻唇線條極為端正。

宮先生站在高大的石柱下目送他,身形筆挺修頎,沿著揚子江路慢慢走,讓五光十色的夜風吹了一陣,才想起來自己忘了問這位警官姓甚名誰。

不過也無妨,查查就是了。

首屆集體結婚典禮將於四月三日舉行,社會局的吳醒亞提前派人來問宮先生要不要出席。

宮先生看了一眼通知文件:“吳市長要求到場的證婚人及全體職員必須穿藍袍黑馬褂?”

“是的。”

宮先生今天依然穿著西裝,自從送了秦川“一緣”之後他甚至換了先前在薩爾維街訂制的手工西裝,面料都是DOMAFLRE或者花呢,一天換一身內外搭配,從不重覆;導致同僚近來一直疑心他最近有什麽喜事。

他似乎想到了什麽,眼底浮起一層不太明顯的笑意來,口中說的卻是:“那不必算我了。”

社會局的職員要走,宮先生攔了一下:“稍等。這份文件就留下吧。”

圖片上的新郎統一服裝藍袍馬褂、青鞋白襪,胸前還要佩紅底金字的結婚人飄帶。

宮先生將秦川的面容身形套進去,發現意外地適合秦川的斯文氣質,只是難以想象他身旁站著的穿粉色旗袍的新婦該是何模樣。

那頭秦川完全沒把宮先生的醉話放在心上,畢竟兩人階層差距太大,頂多就這一個交點。未料到,大王神龕□□不過月餘,他們倒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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