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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同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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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沒什麽難查的,班上調皮搗蛋欺負人的來來去去就那麽幾個,腦袋初現禿頂趨勢的肖瀟老師蘭花指一二三四五地點,就把嫌疑犯都拎到辦公室去了。嚷嚷著不走的和春也在最後一節上課鈴打響的時候,被曲景明推了個趔趄,咧嘴一笑。

“那我放學了來找你。”

曲景明表情疏離地看著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揮揮手讓他走,自己也回座位了。和春抓了抓後腦的頭發,望著曲景明薄瘦的背影,咂咂嘴,風似的跑了。

盡管和春自三年級開學以來,總圍著曲景明轉,但其惡霸本職從未耽誤。拉幫結派大搖大擺欺負人還是他最重要的事,打他記事起,和永聯就告訴他,人脈助你成功,在與人相處中,要做到和每個人都和和氣氣有說有笑,但又得讓他們對你有一定的畏懼。

他自認為自己的領悟很到位,每年升入新一年級,首要大事就是先搞事情打一架,展示自己身體力量上的壓倒性優勢,再在新班級糾集起自己的勢力,然後就能前呼後擁地過完接下去一整年了。

必要的時候,還可以動用自己寶貴的勢力保護一下要照顧的人。於是放學後,曲景明拎著和春那個飯盒下樓時,看到的是一排人齊刷刷站在那裏等他。

曲景明:“……”

看到他,和春立即大手一揮:“走,送明明回家!”

聞言,曲景明前所未有地感到渾身一寒,眼睜睜看著和春把那一排人帶過來,腦子裏就只有一個念頭,走人,趕緊走人,立刻走!但他腳下似有千斤重,擡都擡不起來。

和春那邊顯然完全無法體會他的感受,屁顛屁顛從他手裏拿走飯盒,滿臉笑容在掂出裏面的海鮮粉一點沒動之後,垂成喪氣:“你都不吃。”

曲景明:“沒時間。”

“哦。”和春撇撇嘴角,但很快又興奮起來,指著自己的小弟們說,“以後我都送給你回來,誰也別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動你半根手指頭!”

……竟能把這等羞恥臺詞說得如此自然,這貨兒到底是怎麽長大的,和家的電視每天都放古惑仔嗎?這樣比較的話,那還是心機滿滿的宮鬥劇比較好……哪怕只是還珠格格和懷玉公主。

曲景明自感忍無可忍,但還是忍了,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維持良好修養:“謝謝。”

一群人遂浩浩蕩蕩出校門,前往根竹園。

長大以後想起那天,和春也有點後悔自己帶了那麽多人去根竹園。他那點當老大的自尊或許是因為培養得早,以至到很久以後都還埋在骨血裏,讓他總背著個莫名其妙的大佬包袱,認為在“手下”面前哭是非常丟人、非常掉威信的,用現今新鮮的網絡詞匯說,就是人設崩。

他懊悔了好多年自己在那天當眾崩人設。

可在當時他確實從精神到心靈全面崩潰。

根竹園是一條狹窄的小道,也是仿城最早的住宅區之一,路兩旁的房子是仿城第一批在“城鎮規劃”概念下設計蓋出來的,家家戶戶都是一棟二層小樓,格局差不離,帶外墻,有小院,剛蓋出來的時候,稱得上豪華。

但隨著年歲的洗禮,政府一屆屆地換,這裏就漸漸成了被淘汰的政績,成了破敗老區,狹窄的道路幾乎開不進去一輛大一點的騎車。

那天,他們回到路口的時候卻發現那條羊腸小道裏擠了兩三輛車,最前頭的白色救護車正停在沒有門牌號的和容他們家。搖搖欲墜已久的破門難得兩面大開,院子裏的景象便被一覽無餘:幾個穿著公安制服的人在和陳老太說話,陳老太平時那副尖利的模樣全不見蹤跡,她站在那裏,表情靜靜的,看不出什麽情緒,只不時點點頭;院子裏還有個葫蘆架,秋天沒有葫蘆,架子光禿禿,將架子下用白布蓋著的什麽東西突顯得格外惹眼,讓人無法忽視。

和春一眼就註意到那裏,不知道為什麽,他渾身發寒,打了個冷顫,腳步下意識往後一踏。身邊的曲景明明察秋毫,手往他撈了一下,碰到幾根手指,想要握住,又總歸沒握,只靠過來低聲說了一句:“別害怕。”

可和春就是沒來由地害怕。

他帶來的那些“手下”都好奇地往院子裏探腦袋,大膽無知的已經跑進去,成熟點的若有所悟。和春在那一瞬間,竟然沖破腦殘限制偏向了後者,成為了踟躕不前的那類。直到和容從屋裏拿著一沓像文件的東西出院子,擡眼看到他。

和容有些意外這個弟弟的出現,但看看曲景明的狀態他們帶來那排場,便也多少猜測到情況了。然而此刻她無暇顧及這些小孩子的紛爭,遠遠望著弟弟和春,冷淡的眼睛裏溢出幾分悲色,暗嘆一口氣,疲憊地對和春招了招手。

“你姐姐喊你。”曲景明在他耳邊說。

和春回過神,冰涼的感覺還沒散,讓他有點遲鈍,木然“哦”了一聲,就往和容走去。

在這些小孩子裏,曲景明最小,卻比誰都成熟知事,他默默地跟在和容身邊,默默地觀察院子裏的情形,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有種特別的能力,就是一旦他集中精神進入某種環境,任何無關的聲音、畫面都會被過濾,他能夠從混亂和覆雜中清晰地抓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比如,他聽到陳老太面前的民警叔叔說“火化還得你女兒簽個字,她是唯一成年的直系親屬”,還聽到調皮小孩兒去掀葫蘆架下的白布被旁邊穿白大褂的醫生趕走後,醫生低聲嘟囔“看什麽看,看了嚇死你”……

他聽得打了個顫,視線不由自主往那片白布看去,頓時覺得整個葫蘆架子都陰森森起來。

和容一手拿著文件,一手把兩個孩子都攬到身邊,難得溫柔,又難得嚴肅:“你們倆先進屋裏呆著,下午不要去上課了,我會給你們請假的。”

曲景明聽話地點點頭,往屋裏跨,前腳剛踏進去,就發現和春沒跟來,回頭一看,和春正揪著和容的衣袖,擡頭盯著她的眼睛,嘴裏喃著:“姐姐,姐姐……”又不知不覺壓低聲音,“姐姐,我,我怕……”

和容攬著他,動了動唇,她不習慣安慰人,幾乎沒有這個技能。她也無法開口說出眼前的情形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時,有個民警迎上來,急匆匆地問:“和永聯和莫淑芳生前有沒有跟你提過他最近的生活、生意?你心裏有沒有什麽具有疑惑的線索?”

“生前”兩個字撞進和春耳朵裏,他在和容的懷裏抖了一抖,那身平時顫悠悠的肉讓這一抖格外清晰,和容下意識想去捂住他的耳朵。但她還沒來得及,和春就一把推開她,力氣大得驚人,她猝不及防幾乎摔倒,眼見和春目標明確直往葫蘆架沖去,掀開了那片白布。

頓時,每個人都停下了自己在做的事情,望向那邊,近的能夠看到白布下面目全非的兩具屍體,遠的覷了點邊角就不敢再看,一個“慘”字直戳戳錘進每個人的心房與腦海。

和春吐了。

他經歷了動手前的忐忑和動手一霎那的恐懼之後,在看到自己父母變成稀巴爛的……什麽東西那一刻,當即扭頭嘔吐,眼神再也沒有往那兩堆東西看過去。要說那是屍體,他都不願意承認,說是他父母,他更加無法接受……因此那就是兩堆肉質的東西。

和容過去拉他,他抱著架子的木柱,吐得一心一意全情投入,直到胃裏再也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吐出來,便只剩下眼淚大顆大顆掉,嗓子裏發出類似哭的嘶啞聲音,帶著兒童的稚氣,又再次往在場的大人心裏戳了個大大的“可憐”。

旁邊的醫生又蓋上了白布,喊人把單架擡到外面的救護車上,跟著來的一群小孩兒在民警的驅趕下,沒兩下就跑得沒影,估計今晚要有好些人做噩夢。

和容沖陳老太喊了一聲:“媽!”

陳老太走過去,身上戾氣盡退的她看起來非常陌生,變故似乎把她蒙塵幾十年的大小姐氣質重新挖掘出來了,她擡手輕拍和春的背部,溫柔而鎮定,片刻就令和春的哭聲弱下去,氣息平穩起來,擡頭茫然地看著她。

喉嚨湧上一股氣,似乎又要吐,但背後那只手從他的肩胛骨撫到背心,他突然就舒服了許多,楞楞地喊了一聲:“大媽。”

陳老太嘆了口氣,說:“走吧,到屋裏去,這裏沒有小孩子的事,能走路嗎?”說著扭頭看看曲景明,“來扶你舅舅一把。”

自從知道和永聯烏龍地把曲景明認做外孫之後,她就半嘲諷半玩笑地管曲景明叫外孫,凡在孩子面前提和容,稱呼也變成“你媽”,這會兒也不知道是順了這個習慣,還是開她古怪的玩笑,連對和春的稱呼也變成“你舅舅”了。

曲景明剛才遠觀,並沒有看清白布下的情景,倒算不上受驚嚇,沒有腿腳發軟等跡象,又對此刻的和春充滿同情,便立即過去扶了一把這個新得的便宜舅舅。

便宜舅舅可真是重,看樣子腿腳也軟得可以。曲景明和陳老太幾乎是合力把他拖進屋裏的,堂屋裏就數雜物桌前的椅子最大,陳老太把和春塞進椅子裏,又指指水壺:“去倒杯水來,你陪著他,不要跑出來。”

曲景明點點頭,陳老太出去了,把半邊堂屋門掩上。

和春一動不動地蜷在椅子裏,腦袋垂得幾乎要碰到扶手,視線定定地盯著地面,倘若遠看,恐怕像一只球,有人發笑有人讚可愛。可曲景明是近看,只覺得遲鈍了大半天的心跟著沈起來,鈍鈍的,呼吸的時候牽動起來,還有些痛。

他是真心實意同情和春了。

兩人放學到現在都沒吃飯,守了一會兒,曲景明想起早上的海鮮粉還沒動過,便打開袋子拿出飯盒,掀開蓋子,已經冷掉的海鮮粉吸足了湯,卷著些蝦和螺,成色不佳。

曲景明勉為其難地用筷子夾了夾,問和春:“吃嗎?”

和春不說話,只看了他一眼。

那就當是要吃吧。曲景明把碗筷都湊到他面前,夾起粉要餵他的樣子,然後成功看到他僵著的臉表情覆雜起來,也知道要動了——往椅子裏縮了縮。

曲景明說:“我媽以前常常喝醉酒,沒辦法自己吃東西,我也這樣餵她的,別躲。”

說著,又給他送過去。和春大概是也實在沒什麽力氣和空間可躲了,只好勉為其難地張開嘴,眼睛直楞楞地看著曲景明,像專註,又像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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