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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廿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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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你會覺得生氣,倒也正常。”渾元扭過頭去,一只白色的蝴蝶不知從何飛來,於他眼前撲騰著翅膀,輕巧而靈動,看起來歡快異常。

“她最愛穿一身白衣,行所動處,便似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蝶。”目光落在面前上下翻飛的蝶上,想是睹物念人,連語氣都變得無比溫柔。

“對於能察覺到你存在這件事,我並不自知。只是當初在山中見到你,便為那身毫無雜質的白色皮毛所驚艷。你說自己無姓無名時,我才不由自主想到了她。你們都一樣,不論外表內心,一概潔白無瑕。而沈雪稚是她,雪稚卻是你。不曾有替不替代一說。”

“所以,你還是要離開。”我在乎的從來不是自己替代了誰,而是他要為了沈雪稚拋棄寺廟,離開我,離開白睇山。

靈力一動,我變回了兔子的模樣。

一個數年前本該死了的人,回來了。回來奪走一切——那個對我來說就是一切的男人。

腦海中忽然閃過白睇山巔的寶物,以及方丈說過的話——寶物能實現任何願望。

任何願望嗎……如果沈雪稚死了,那麽渾元就不會離開了吧……

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嚇了一跳,慌忙甩甩腦袋,學著寺廟裏的和尚,在心裏默念“阿彌陀佛”。

那時我還未曾察覺到異樣,只是覺得身後驀得一涼只是錯覺。

“十年前的那場戰爭,最終還是穆將軍勝了。可死去的百姓卻再開不了口了。”他再次避開了我的問題。

微風漸起,風葉摩挲著,沙沙作響。可轉眼,又漫天飛舞了一樹的楓葉,落了一地,躺在冰冷的樹下,化作養料。

“我回到城中,殮回了父母的遺體,卻在崖下找不到她的。於是本能想著,也許她還活著。”

“你覺得那裏是她的家,若她沒死,就一定會回家。所以才日日去等上一會兒,對吧?”

他接著要說的話,我想我已經替他說了。

忽地思起,有些話,若今日不說,也許日後就再無機會了。

於是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將心中積攢已久的話,一股腦地吐露出來。

“你不知,我誕生在何處。那是個沒有光亮的地方,你可能想像?自己是一團光芒,與那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樣子?”

我對淚腺的把控能力一直不太好,而渾元似乎歷來都是我眼睛上的引線。

如今也是,線一拉,眼裏的液體就如高山之水,奔騰不息。

“我明明是個妖怪,卻對那個妖物聚集之地心生畏懼。它們都喜歡黑暗,可我是光。於是只好自己盤踞一角,連本體都沒有,不過一團虛無。”眼淚滾出了眼眶,砸在地上,幾近能聽到聲響,如同破碎在地的杯盞,“渾元,我本可以忍受孤寂的,如果不曾遇到你的話。”

正是風盛之時,不僅吹亂我一身絨毛,空氣更是越漸涼了起來。我向前走了幾步,站定渾元面前。他卻低著頭,盯著自己灰黑的布鞋,不看我一眼。

“我喜歡你……”終於說了出來,雖然有些遲,雖然不重要,雖然不能改變些什麽:“而這件事,你只要知道就好了。”

是的,他只要知道就好,根本無需表示什麽,因為這一切不過我一廂情願罷了,與他無關。

然而我以為他會沖我笑笑,說上一句“知道了”,抑或是淡漠一個“嗯”,即便那樣,也好過現在的一言不發。

良久,他才再次站起身來,高大的身軀落下巨大的影子,將地上的我牢牢包圍其中。

“我早已把你當做家人,不逾矩。”

他眼裏的神采褪去,染了些疲憊。只丟下這一句話,便舉步離去。獨留與他糾纏過的殘風,再來糾纏於我。

彼此擦身而過的瞬間,我想我明白了為何說“自古逢秋悲寂寥”。

“其實……你不必迎和那些妖物的喜好。”快要走遠的渾元,又站定了身子,依舊啞啞的嗓音,我卻覺得格外動聽,“你本就是你,是黑暗中的光芒,是妖中的‘貴族’。”

轉過身去,我看見他的影子被薄光拉得欣長,直直豎在面前我的腳下,明朗地分割著光暗的交匯。

“我們都曾身處黑暗,也都向往光明。唯一不同的是,我在尋找,可你本就是光。”他微微側過半個身子,望著我,忽地勾唇一笑,像是故意做出傻傻的表情來,“所以,謝謝你雪稚……”

今天的水可能喝得太多了,不然怎麽會止不住地從眼睛裏溢出來,像兩條小河似的。

話罷,他沖我揮揮手,“保重!”

保重……這一別,又是何時才能相見呢?

人生不過是朝晨到黃昏的距離,輾轉茶涼人盡,月上柳梢。然而妖怪的一生,卻是格外的漫長,滄海桑田,海枯石爛。

拾陸:

渾元終於成親了。如願以償地還了俗,取了最愛的妻。

在我為妖時,他是人。

在我將要成人時,他卻已經做了別人的丈夫。

或許我只能作為他的家人,一個不敢露面的家人。

那是個黃道吉日,如以往所見過的成親一般,新郎騎馬,新娘乘轎,游城一周。

可能聽到街上有人冷嘲熱諷:“和尚也成親,真是敗壞佛門名聲。”

也有見過沈雪稚的,悄悄對旁人附耳:“那個新娘子醜得很哩,臉上一道大疤,怕是蓋頭一掀,新郎官都會嚇得跑掉勒。”

面對這樣的流言蜚語,褪去一襲僧衣換上紅艷喜服的渾元,壓根兒就不在意,依舊笑笑,笑得傻,笑得滿心歡喜與期待。

真是個呆瓜!

隨後……

“唉,你打我幹嘛?”

“哪個打你,你腦子糊塗了哇?!”

“就是你打我的!你這個潑婦!”

“啥子哇,還敢動手?看老娘不撓花你的醜臉!”

圍觀的人群中,男人和婦女互相毆打了起來,吵鬧的樣子,也絲毫沒有影響到騎著高頭大馬經過的一對新人。

而街道旁的樓瓦上,沒有人註意到一只全身白如雪的兔子化作了一只黑背白腹的燕子,悄悄振翅離去。

如果它有表情,那麽就能發現,其實她也在笑。

空中飛來了一張白紙,明明無風,卻在緩緩飄蕩著,著實奇怪。

像是有所目的似的,白紙晃悠悠地落在了新郎官的手中,展開一看,卻是令他哭笑不得。

歪歪扭扭的字,活像是一條條的蚯蚓組成,“趴”在白花花的宣紙上扭曲著——願佛祖佑你,得見天光,與愛者,度一世無憂無愁。

“謝謝……雪稚。”

我想,自己應該是沒什麽遺憾了。如一人所言:“愛到極致,便是願他歲歲平安,即便生生不見……”

不見不念,不悲不傷。

也許,我得花上許多的時間才能做到遺忘。

“見到自己愛的人成親了,滋味不好受吧。”又是討厭的方丈,陰魂不散地出現在我身後。

“如果還是不肯說出你的真名,那我們也沒什麽好聊的。畢竟,你太虛偽了。”

我還是決定留在寺廟,萬一哪天渾元回來了呢?不出家,來拜拜佛祖也是好的,這樣還能悄悄瞧他一眼。

趴在一塊大石頭上曬著太陽,懶得理會那個湊過來總是不懷好意的“方丈”。

“名字就這麽重要嗎?”他站在我身旁,半瞇著眼睛,似乎有些困惑,將手裏的佛珠轉得飛快。

“名字……當然重要。”

因為它不僅僅是個稱呼,亦是我存在於這世間的證明。

而他顯然不太明白,盡管成為眾人眼中的“方丈”數十年,深知佛法無邊,睿智非凡,也還是了不懂情。

“嗯……”他若有所思地點頭,不知將視線飄向了何處。

“所以,你的願望是什麽?”

依他所言,寶物能實現任何願望,故此才有許多人類受到誘惑,爭先恐後地往山巔爬去。而他不擇手段想要得到寶物,應也是為了滿足自己。

我很好奇,他的願望是什麽?成仙,還是得到高強的法力?

“沒什麽……”淡淡的語氣,聽不出包含了何種情緒。

而我僅看到他眼裏轉瞬而逝的落寞,似一陣風悄悄掠過雙眸。

落寞?這罪大惡極之人竟也會感到落寞?真是不可思議。

我忍不住鄙夷,不再看他。

惡人本不需要同情,可仔細想想,他也只是將寶物的事告知了那些人,一沒動手,二沒脅迫。說到底,那些人不過是被自己的貪欲所蠶食消亡罷了。

也許他說得對,人終是逃不過一個欲字。正如我也想過,拿到寶物,便能許願和渾元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不過還好,我的理智大於欲望。

現在雖然正值秋季,但今日的太陽卻格外得溫暖,讓我忍不住在一片光華彌漫中闔起雙眸,沈沈睡去。

最近似乎常常打瞌睡,雖然快要換到冬季,但我畢竟不是尋常動物,是妖。再說,哪有兔子會冬眠的!

夢境邊緣,我似乎能聽到方丈略顯蒼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他念得是一首詩:“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那時我最向往的,便是詩的最後一句……”

向往清歡麽?

還真的是只奇怪的半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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