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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萍水相逢(十八)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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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木匠家, 不知劉知遠說了些什麽,劉正擡起頭時,看他的眼睛裏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害怕。

他伸出來手,劉正在遲疑了片刻後, 將自己的小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中。

牽著他的手站了起來,劉知遠對站在不遠處的蘇薔微一點頭,朝外面走去。

他和劉正一高一低, 走得不疾不徐, 縱然是牽著手一起向前的兩個人,但背影卻看起來是仍是那般寂落。

走在土路上時, 在拐彎兒前,他們的腳步不約而同地頓了一頓。

劉知遠看了一眼白燈籠下的那具屍體, 劉正看了一眼他剛剛蹲過的廚房墻根。

蘇薔知道, 那裏分別藏著他們的執念。

在將劉正送到於伯家中後, 劉知遠便起身去了族長家, 而劉正留下來與於伯談心。

她坐在廚房用晚飯, 也許是因著太餓了, 竟也沒有覺得於伯親手做的這頓飯有多難吃。

於伯回來的時候, 她剛好吃完了, 等著他開口。

在好一番長籲短嘆後, 於伯才道:“那孩子松口了, 承認他娘親是被他爹給掐死的,屍體就埋在他家廚房的外墻根下。”

事情與她的推測並無大的出入,只是劉木匠動手殺妻的原因並不是他再也受不了她的暴戾, 而是因為那次她在打了他一頓後仍不解氣,所以又拉了躲在外面的兒子來打,他這才在忍無可忍之下動手殺了她。

後來,劉木匠趁著夜色將他娘子的屍體埋在了綠水河邊,然後,他去了一趟長德郡,回來後對外宣稱說他的娘子在那裏跟人跑了,劉家村都知道他娘子是個厲害的角色,也沒人留意到她並沒有隨著他一同進城,自然也都信了。

但劉木匠應該不知道,在他離開時,他親手埋下的屍體其實早就又回到了他家的院子裏。

那幾日恰好是月圓夜,趁著他不在家,劉正在半夜時將他娘親的屍體給刨了出來,並想要運回家,可他沒有想到,他當時的舉動恰好被正在給劉穎修屋頂的劉知遠看到了。

西屋的後墻正對著綠水河,意識到自己在白月光下看到了什麽時,劉知遠因驚愕與駭然而分了神,一下子從屋頂摔到了地上。

後來,包括劉穎與他父母在內的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那一摔害得他從此再也不敢爬屋頂,但他其實並不是在害怕爬得太高而又被摔痛,而是因為他看到的那一幕實在太恐怖。

涼涼月光下,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拖著一具屍體齟齬前行,那個場景使他從此對所有屋頂都心生了陰影,生怕自己一旦上去還會看到相似的畫面。

可縱然驚恐萬分,但他應該還是幫著劉正將他娘親的屍體運回了家,並依著他的心願將她埋在了廚房的墻根下。

對劉正來說,也許廚房中的娘親才是真正的娘親。

她忙裏忙外,手中拿著長柄勺,做出了一頓又一頓散發著香氣的飯菜。

那時的她不會亂發脾氣,不會動手打人,那時的她是他記憶中最美的樣子。

他思念他的娘親,就算她死了,也希望能將她留在他在家中最喜歡的地方,可他也很害怕她,所以若是他爹不在家,就算她已經死了再也不能將他拉過來打一頓了,他也不敢一個人獨自在家。

那麽小的孩子,就算他的娘親對他也曾是無比粗暴過,但他還是記得她的好的吧,所以他才會在得空時、在受傷時、在迷惘無措時守在離她娘親最近的地方。而且,他也無法忘記他娘親是如何死去的,所以在見到劉穎屍體的那一剎那,他才會那般驚愕,才會一直低聲喚著“娘”。

可他並不埋怨奪走他娘親性命的阿爹,因為他也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所以雖然他阿爹在娘親離世後脾性愈來愈暴躁,也開始動手打他,但他心心念念的卻只有要治好他的病。

守著那樣的秘密長大,他已經足夠懂事乖順了。

他的心裏藏了太多的痛苦,原本還有知情的劉知遠願意與他分擔一些,可今日,他又發現他也藏著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裏也有他自己。

若是劉知遠不松口,他應該會繼續替他將那個謊話扯下去,可一個背負了那麽多秘密的孩子,究竟會成長為什麽樣子?

“當年老朽還未來到這裏時,總想著既要隱世,那便要尋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民風淳樸人心純良,可來了之後才發現,這個世上根本沒有什麽與世隔絕的清凈之地,有人的地方便有人心,有人心的地方便有算計,誰也躲不掉。”於伯嘆了一聲,道,“這裏是沒什麽意思了,再過幾日,等那個臭小子回來了,老朽要與他商議一下,幹脆搬到小北山去住算了。”

蘇薔問他道:“於伯是一個人搬嗎?要不要招個徒弟?”

於伯明白她的意思,斜了她一眼後道:“我看你是覺得老朽應該招一個廚子吧。”

她笑了笑:“徒弟兼廚子,也未嘗不可。”

於伯站起身來:“有個這麽勤奮好學的徒弟,老朽才不舍得讓他下廚呢。”

他既是如此說,那便是同意收劉正為徒了,蘇薔笑著送他離開,準備洗漱睡覺。

她收拾好的時候,於伯與劉正已經入睡了,外面已經開始下起了雨,嘩嘩地落在地上,似乎在壓抑許久後終於肆無忌憚一般。

她拎著裙角跑到了屋裏,摸索著要去點油燈,卻冷不防自己摸到了什麽冰涼卻又有些溫度的東西。

似是……

她又摸了摸,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似是一只手。

就在她暗抽了一口涼氣,好不容易才壓下已湧至喉口的那一聲驚叫時,屋裏亮了。

那個方才被她摸到的手點了桌案上的油燈,它的主人就坐在旁邊,安之若素。

“是你?!”待看清那人的模樣,蘇薔不由一驚,“你怎麽在這裏?”

眼前人正是不久前還被捆在小北山山頂的男子,他的衣裳被雨水打濕了,應該是在雨來後到的。

她此時才發現他穿著一身極為素雅的衣裳,應該是劉知遠的,渾身竟無端地多了幾分儒雅的氣質,只可惜他的神色與眸子都太冷,即便穿上讀書人的衣裳,也分毫沒有讀書人的半點溫和。

他的面容波瀾不驚,聲音也毫無起伏:“姑娘替我洗清了冤屈,我自然是來道謝的。”

話雖如此,但語氣中卻無分毫的感激之意。

她當然不指望他能感謝自己,畢竟是她打亂了他要覆仇的計劃。

她亦裝傻充楞地道:“不必客氣,我只是為了讓死者瞑目而已。”

“所以我還是小瞧了你。”他的眸子中跳躍著油燈的幽光,深不可測,“不過,我向來恩怨分明,你既救了我的性命,這筆恩情我以後定會還上。”

“恩怨分明?”想起了因他的推波助瀾才故去的劉穎,蘇薔忍不住問道,“可劉姑娘也算閣下的救命恩人,你為何要見死不救,甚至還在暗中幫劉知遠害了她?難道只是為了報仇嗎?”

“你果然什麽都知道了。”他的眸光閃了一閃,道,“不過告訴你也無妨,因為我最討厭貪婪又虛偽的女人。”

蘇薔不解:“你是說劉姑娘嗎?”

“你以為她是因為心善才救了我的嗎?”擡起了左手手指,讓她看到了自己食指上戴著的那一只並不顯眼的玉扳指,他的語氣裏隱了幾分嫌惡之意,“她看上了這只玉扳指,但一直拔不下來,本來是打算用石頭將我的手指頭砸斷的,但因為她下手太重,弄得我手指生疼,所以雖然我之前已經被人用石頭砸暈了,卻還是被痛醒了。於是,在看到她又拿起了那塊剛被人用過的石頭後,我便假裝自己什麽都沒有看到,假裝在半昏半醒中說若有人救了我,我便要將積攢了一生的金銀珠寶都拱手相送,她這才住了手。”

這是她聽到他說的最長的一段話,也解釋地十分詳細。

雖然與他並無甚交情,但一如往常般,她信了他的話。

可即便如此,她也仍有些不忍:“可是,就算她救你的初衷並不純粹,但她畢竟還是救了你……”

“她要救的不是我的命,而是我的錢財,是她的榮華富貴。倘若當時我沒有醒,那她輕則斷了我的一根手指,重則會害了我的性命,到那時我又該如何找她算賬呢?連那個用石頭砸我的頭的人都放棄了這只扳指,而她卻費盡心思地想要拿到它,足見她是一個多麽貪婪與狠毒的女人。”他截斷了她的話,繼續道,“更何況,是她自己的無情無義害了自己,若她對她的舊情人留有半點的情面,他也不至於一定要置她於此地。這樣的女人死不足惜,早晚會活不長久,用她的命來為我做一點事,有何不可?”

他的話說得是那般理所當然,聽起來似乎她的死是早已註定的一般,就像天上下的雨,他只是順勢借來用一用而已。

蘇薔心下嘆了一嘆,不願再為死去的劉穎說些什麽,也不想再與他爭論此事,在沈默片刻後問他道:“那你今後打算如何?”

“所有事情我都只會嘗試一次,既然在這裏報不了仇,那便算了。”他看了她一眼,道,“如今除了要報你的恩,我沒有其他事要做。”

她楞了一楞:“我說了,我做的這些事都不是為了你,自然也用不著你報答。”

他雲淡風輕地道:“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

還從未見過趕著要報恩的人,她無奈:“隨你,可現在我要睡覺了,請你出去。”

他瞄了一眼門外:“可現在雨越下越大了。”

她微一挑眉,反問道:“所以呢?”

他理所當然地道:“所以你應該留我在這裏多待一段時間,至少要等雨停了之後。”

“原來你也害怕淋雨嗎?”她退到了門口,讓出了路,毫不留情地道,“但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

有冷風從門口掠了進來,油燈險些被吹滅,他擡手擋了擋在風裏搖曳的虛弱的火苗,唇角似漫開一抹若有若無的笑,站起身來,腳步穩健地從她身邊經過,一步不停地朝磅礴大雨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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