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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破鏡重圓(十)水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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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洛長念雖稚氣未脫, 卻早已少年老成。

在刀槍劍影下長大的孩子,總該學著如何保護自己。

在那座府邸三番兩次被人偷襲後,他開始明白,只依靠自己那個宅心仁厚又極易輕信他人的太子皇兄來安度一生並不現實, 於是,他決定學會反擊,而不是一味逃避。

他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主動示好朝中權貴, 卸下一身貴氣與驕傲並不容易, 從剛開始因一次被拒之門外便傷心難過到後來習慣了旁人的冷眼相看,那段日子甚為煎熬, 而顧凝便一直守護在他身旁。

兩年後,他開始如魚得水, 不僅得到了朝中太子一黨的垂青, 更成為了其中的核心人物, 連當朝大將軍向東灼也對他刮目相看。

得了機會後, 他為顧凝與她的同門又重新尋了一個安靜的去處, 再次掛起了藥香谷的名號。

其實, 那個時候, 前顧掌門的死因已經呼之欲出了。

經暗查, 他中毒的當年, 支持太子的外地官員有七八人也幾乎在同時中了類似的毒, 其中便包括潯州府尹。但因為死者任職之地相隔較遠,而且各地呈報的死亡時間與原因不盡相同,所以當時才未引起朝中註意。只是, 被滅口的也唯有潯州府衙,想來是因為下毒人發現了前顧掌門察覺了其中端倪,所以才痛下殺手。

能肆無忌憚地做下此事的,除了逸王一黨,還能有誰。

但即便知道了真相,他無憑無據,也不能打草驚蛇,更不敢將實情告知顧凝,只怕她在沖動之下會輕舉妄動。

可有些事情,他不說,她心中也明白,只是不願挑破罷了。

那些年裏,顧凝與同門的姐妹們經營著藥香谷,過得安靜而悠然,似乎在她們眼中,這個繁華熱鬧的京都與靜謐無人的深谷並無二樣。

她漸漸長成了一個娉婷的妙齡女子,眉目清秀,不染煙塵,讓人一眼難忘。

他們已經成了真正的故友,有著相同的目的,更難能可貴的是,她很懂他,有些事只要他不說,她便從不逼問。

不知從何時起,洛長念發現她看自己的目光不再那麽清澈無痕了,他開始有些慌張,也有些躲閃。

他出宮的次數少了,時間也短了,與她有時候接連幾個月都不曾見一面。

那一次,他與太子出宮辦事,竟然在路上偶遇了她。

她穿著一身再也普通不過的青衣,束著再也尋常不過的發髻,不施脂粉紅妝未戴環佩珠釵,可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她依舊那般奪目耀人,像是爭艷百花中的一枝遺世獨立的雪梅,尤其是在看見他時的那一眼秋波蕩漾,讓任何人瞧見都能動了心神。

洛長念一時看癡了,他一直都知道她的樣貌很平凡,卻沒想到那種平凡也會美得如此驚心動魄。

他的兄長洛長容也看癡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出塵脫俗到猶如謫仙下凡。

一個月後,洛長念染病,命人出宮將顧凝接到宮中為他診治,在那裏,她與太子頻繁相遇。不過多久,太子不顧眾臣與皇上皇後反對,堅持要立她為太子妃。

那場爭執持續了數月,朝野震驚,也幾乎讓皇上耗盡了對太子的所有耐心,甚至還放話廢除他的太子之位,但他終究還是妥協了。

一個出身卑微的醫女一躍枝頭為鳳凰,這段傳奇讓民間許多女子都心生向往。

在幾乎所有人都感嘆太子癡情女子好命的同時,很少人會關心她的感受。

沒有人在乎她是否心甘情願,一向恭順溫良的太子為了她幾乎與整個天下為敵,她能有什麽不情願的呢?

可她卻是不情願的。

但她還是嫁給了他,成為了大周朝最尊貴的女子之一。

婚後,她與太子琴瑟和諧相敬如賓,看似能攜手一生白頭到老。

兩年後,毫無征兆地,從相識起便將她視若珍寶的太子突然在她面前換了性情,消沈而寡言,甚至開始對她冷淡疏遠。而她偏生也是不進不退的性子,從不主動示弱,仍舊一如往常地平靜安寧,以至於他們的關系莫名其妙地分崩離析,迅速地在悄無聲息中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一次撞見她與洛長念於百花苑相會後,太子拂袖而去,回宮後立刻悶著怒氣地寫了一紙休書,將毫無準備的禮部殺了個措手不及。

在回東宮的路上,她聽說了這個消息,表現得很平靜,甚至直接拐了彎去了附近的鳳棲宮拜別了皇後。

許多人等到了他們心心念念的結局,心花怒放時開始編纂各種風言風語,恨不得讓所有人都膜拜在他們“早知如此”的先知面前。

太子妃搬出了東宮,卸去了一身華麗,再次成為了一介平民,而太子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儲君,遠在深宮中,遠在天涯處。

但是,他們的故事卻遠遠沒有結束。

洛長念眉目含笑,看著她道:“說起來,若非阿凝,也許我與阿薔你此生都難相遇。”

她一臉茫然,不明白他為何會如此說。

憶想起那時,他的笑意更深了一重:“三月時,太子殿下生辰之前,我有事要與阿凝相商,去了一趟春水榭,卻不料消息走漏,被逸王所知。他一向有心挑撥我與太子之間的關系,所以便汙蔑我與阿凝有染,但好在那晚阿凝臨時將會面安排在了春水河中的湖心亭裏,聽到太子前來的動靜後,我便躲進了湖水中避嫌,因此得了風寒。在太子生辰當日,逸王不依不饒,讓我前往琉璃別宮取一本書卷以作賀禮,我不能道明身子不適,只好讓雲宣替我前往,可雖然書卷拿來了,我卻還是被逸王悄然送到琉璃別宮休養,也才能得以結識阿薔你。”

原來在之前還有如此曲折,又思及在琉璃時與織寧朝夕相處的日子,她心頭一酸,半晌才壓下傷心,不由有些感慨。

縱然他與太子手足情深,但卻終究還是會被提防猜忌,倘若太子當真信他護他,也不會特意趕去春水榭捉奸,更不會在他身陷險境時尤自不知。

為了兄弟情義與東宮之位,他殫精竭慮左右逢源,甚至放棄了曾經讓自己心動的女子,可換來的卻是沒有盡頭的謹慎與小心,想來,有時他也會心寒吧。

就像他曾經神色慘白地躺在琉璃別宮中的模樣一樣,蘇薔突然覺得眼前有些微醉的男子熟悉起來,心中不由得多了幾分憐憫。

“當初,阿凝嫁於太子,的確是因我之故。”端起翡翠酒杯,洛長念將其中半滿的竹青酒一飲而盡,語氣微醺,“兄長待我真心,他既對阿凝動心,我如何忍心讓他受盡相思之苦。所以,我以患病為由讓阿凝入宮,讓兄長與她幾番相見。她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一直以來都明白我的苦衷,所以毫無怨言地嫁給了兄長。只是,兄長他輕信於人,在聽信小人讒言後,誤以為我與她仍有私情,一怒之下便下了休書。其實,他只是一時沖動,並未打算當真將此事鬧大,但柳貴妃卻早有準備,讓兄長騎虎難下,最後不得不假戲真做。”

蘇薔心下幽嘆,遲疑著問道:“當初顧姑娘嫁入宮城乃是迫不得已,那如今呢?”

“如今?”洛長念放下杯盞,輕笑幾聲,“如今自然是心甘情願。兄長待她真情,我卻讓她傷心,她自然懂得誰才是她此生良人。”

這句話雖有理有據,但卻偏生沒有用情用心。

蘇薔似是自言自語般低聲喃喃了一句:“恐怕未必吧。”

洛長念卻聽到了,輕搖了手道:“不,阿薔不懂她。如今的阿凝,心中唯有兄長一人,無論如何,他們都必須在一起,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我才能對得起她……”

他似是醉了,聲音支吾著,目光也有些迷離,一句話尚未說完,便埋頭在了圓案上。

蘇薔喚了他幾聲,見他毫無反應,知道他已經大醉不醒了,無奈之下便出去尋了程斌,讓他扶著洛長念回房了。

她回到紫淩軒時,顧凝仍在挽了袖子為藥草澆水,神色悠然,仿若身在自家田園。

雖然聽說了更多有關她的故事,但蘇薔卻覺得她似乎更加不真實了。

她就像是一個謎,讓人參不透謎底。

這些年的皇權紛爭人心猜忌中,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明白多少看懂幾分,為了深愛的心上人而嫁給另外一個當時並不喜歡的人,她的屈服該是無奈的,可她的波瀾不驚似乎幫她掩下了所有的情緒,讓人瞧不出悲喜。

就算是現在,她又重新身在漩渦之中,甚至不久之前剛歷經了一場生死,卻依舊恬淡如秋菊,仿若一切都與她無關,不問世外事,不看局外人。

蘇薔突然有些遲疑了。

她原本以為,若是自己能幫他們書寫那段良緣的結局,那必定是她此生能見證的最美好的故事之一,可現在,她卻生了退縮之意。

倘若太子與前太子妃的姻緣本就是一面水鏡,即便破了,也是完整無缺甚至更明凈透徹的,那破鏡重圓真的會是佳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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