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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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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蘇之前從未跟著花洗塵外出看過熱鬧,只不過她作為西閣之主,日日都要聽楊清風走章程地奏報他已經批好的一天公事。

凡凡提及花洗塵,均是剿了哪只嗜血的妖魔老巢積攢下多大一筆功德,收了哪只魅惑人心的美妖積攢了多大一筆功德,斬殺了哪批占山為王魚肉百姓的精怪又積攢了多大一筆功德,諸如此類。

一個月前,他在她心裏還都是三頭六臂的形象。

以往坐在堂上聽書,恨不得說書先生嘴裏的惡人再壞些,大英雄再英勇無敵所向披靡些,絕不手軟。真和大英雄一起了,發現他也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與常人沒什麽兩樣。

這時候,只盼得他不要被一往無前的刀鋒磨礪地再不知冷暖,仍有血有肉,有情有義。

林蘇一路過來,心中略有忐忑。她認為那怨魂只是癡,沒有壞到容不得的程度。凡人一念之差砸了公物,就是押到衙門挨頓板子,再嚴重了,不過進地牢反省些時日,罪不至死。

她作為同道中鬼,心有偏袒人之常情。但凡這事落她身上,她也期盼有個改過自新的機會,起碼不要話沒說一句就成了花洗塵的劍下亡魂。

花洗塵的回應給了她一顆定心丸。上天有好生之德,花洗塵有憐憫之心。

林蘇心情舒暢,同他道:“那公子鬼魅,一溜就沒煙了,我們怎麽引他出來?”

花洗塵道:“可以先喚邪。”

花洗塵在課堂上講過,喚邪,是一種表達自己毫無敵意,只想與邪靈溝通的術法。一術者喚邪時其他人先不能言語,避免驚擾到邪靈,引起對方的怨意,導致場面失控。

林蘇自覺侃天說地她比較在行,毛遂自薦,花洗塵一口否決。

林蘇不肯死心:“你只管顧他,我水性好,縱然掉水裏了也不帶怕。”

花洗塵道:“不行。”

“既然要兩人來,不就是該互相配合嗎?”

花洗塵道:“你配合我,在橋下站好。”

林蘇:“……”

知道了,知道你能耐。

假如是林蘇和邪祟一同在橋上,花洗塵不敢保證自己的關註力會在邪祟上,反而大有可能在另一個不省心的人身上。擔心這擔心那,全是後顧之憂。

這回傍晚,林蘇讓鄉民們不要過來,花洗塵上了這水鎮上的第一座橋。

明明林蘇已經乖乖待在了橋下,他越想越不放心,捏訣召出了古劍,下橋遞給了林蘇:“拿著護身。”

林蘇推拒,花洗塵道:“讓我放心。”

林蘇竟不知他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她現在可比昨晚還安全。但她向來擰不過花洗塵,只得收下。她本人對這把破銅爛鐵好奇已久,順手拔劍三分,一股靈氣撲面而來。

這劍氣,好生熟悉。

林蘇在候府練武,耍過劍舞過槍,武器都是上等工藝鍛造,通體富貴奢華,哪使過這麽把破劍。她摸不著北,問了句:“它有名字嗎?”

花洗塵一楞,“沒有。”

林蘇絲毫不顧念它曾經托她出水的恩情,笑道:“一把古董,叫‘老古董’好了。”

“哢”地一聲,古劍三分出鞘的劍身自動回合,不想睬這個取名沒品的白眼狼。

花洗塵:“……”

花洗塵:“好。”

林蘇:“……?”

她連一句“說笑而已”都來不及出口,花洗塵允可後不再容她分說,轉身上橋。周遭張望了會,他開口喚邪:“你在等人嗎?”

靜默須臾,花洗塵背後襲來一陣涼意,轉頭一看,那秀氣小生站在了他身後。

林蘇在橋邊心緊了一緊。

秀氣小生看了花洗塵一眼,似想塌橋離開。

花洗塵道:“我也在等人,你能不能先不要弄壞橋梁,我怕她尋不到我。”有怨的魂必有癡,便一定能對他口中的“等待”深有體會,將他看作有共鳴的人。

秀氣小生果然遲疑了一會,“她會來尋你嗎?”

“我不知。你喚什麽?”

“胡央。”他答了句,又盯了花洗塵一會。

花洗塵問:“你為何一直待在橋上?”

胡央語氣悲涼:“我在等一個人,一直在等,可是她沒來。那日洪水漲潮,將橋淹沒了,我溺死了。”

林蘇驚呆了,哪來的這麽一只傻不拉嘰的鬼,他等不到就可以走啊!林蘇一直愛護小命,可惜身子不行非得掛掉她,她覺得長命百歲是福,是以實在不能理解他。

林蘇眉頭跳了跳“真見鬼了”的青筋,只聽花洗塵還頗有耐心道:“她為何沒來?”

花洗塵一直溫聲毫無笑話之意,胡央癡了那麽多年無處訴苦,逮住這麽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悲痛著娓娓道來。

五十年前,胡央還在梨園時,遇到了一位眉目總是顰著的姑娘。

胡央演得是醜角,俗稱“小花臉”,一張秀容總畫得“面目全非”來博得眾人一笑。他本想當生角,班主覺得他的模樣是適合生角的,可資歷尚淺,還撐不起臺面,便想先打磨打磨他,讓他演醜角。

胡央並不喜歡演醜角,但為了證明自己能夠勝任主角,他一上臺便會認真演每個角,打滾翻跟鬥鬧笑話,都不是事兒。醜角本就是屬於性格詼諧的人物,胡央自常逗得戲民捧腹大笑。

但他下臺第一件事就是卸妝,通過此舉暗洩自己不喜好醜角的身份。

一日,他洗了一臉盆的粉正準備倒了時,一出後臺門險些潑到一個姑娘。胡央及時收了手,但還是濺到了對方的裙角。

對方是個衣著上乘的女子,手拿著把雙面繡的圓扇,清貴極了。

“對不住。”胡央自覺闖了大禍,戰戰兢兢。

姑娘對衣角的汙漬渾不在意,對他淺淺笑了笑:“原來你生得這般清秀。”她的笑略微短暫,隨而是顰顏。

胡央一怔,定定看了看她。

女子又微抿了一下嘴角顯出和善:“我時常來看你的戲。”

胡央先默了默,苦笑:“那不是我的戲。”他又不是主角,怎能算他的戲。

女子道:“那我時常來看你,這樣總不算說錯了。”

胡央心頭一跳,擡頭又望了望她。女子撫著圓扇,有些羞而愁悶:“我性子不好,總是憂郁,你能逗我笑。”她道完此句,背後傳來了同伴的呼喚,她對胡央欠身禮別,走了兩步又回了頭,“你演得很好,我很喜歡。”

胡央後來才知這女子是城裏數一數二的富戶孫家的獨女孫沁,他想到她的話,心懷鬧著的烏雲散出了一片晴空。

他沒那麽討厭醜角了。

在臺上頂著花臉的胡央開始細細觀察起臺下的觀眾,孫沁真的如她說的那般常常來看他,目光也總是跟著他的一動一跳,仿似只看他。

每當餘光望見孫沁因為他的演唱露出笑顏,露出有些如幼兔的白牙時,胡央滿懷春風。

在孫沁心裏,胡央才是戲裏的主角。她生而帶愁,很易觸景傷懷,但看見臺上的胡央時,她很開心。

慢慢的,孫沁也會去後臺尋他說話,雖然每次說得都不多。孫沁這樣的大小姐被規矩著不好同世人評為下九流的人走太近,常常沒道幾句便被同行的人拉走,但胡央很珍惜每次和她說話的時候。

他們這樣靠不近的情誼持續了一年後,孫沁有一日坐在臺下笑得很少。胡央關切,下臺後在她離去時攔住了她。

孫沁見他堵在面前,沒覺得無禮,等他開口。胡央哽了一哽,“你有心事?”

孫沁一怔,沈默了番,“家裏給我訂過親,如今男方要來下聘了。”

胡央心裏一酸,還是只能保持著朋友的態度問:“對方不好?”他這般身份的人,自然也不敢對孫沁這樣的姑娘有太多妄想。

孫沁道:“倒不是,只是有些太正經。”

胡央不解:“男子正經才好。”

孫沁對胡央笑了笑:“太正經,就不會逗人笑了。”

胡央望著孫沁額間天然而生的一絲愁紋,不知如何寬慰她,更不知如何按下自己浮躁波動的心律。

他們的對話依然不長,孫沁被丫鬟護進了油壁車上離開了。

胡央有些頹喪著回到後臺,班主前來與他道他如今的功底與人氣,可以嘗試當主角了。本以為胡央會高興,他確實將現在的自己當做韜光養晦,可是真到了露鋒芒的這刻,班主得到的是他的婉拒。

胡央已經願意做一個醜角,他沒有站在舞臺的正中央,卻能成為孫沁一人心中的主角。

在出嫁前,孫沁依然會來看戲,胡央依然扮著醜角,演得比以往更加賣力。胡央想盡自己最後一份力讓孫沁開心就好,他們倆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後來有一日孫沁的未婚夫來陪她看戲了,望著門當戶對的他們,臺上的胡央撐著笑容內心告知自己該死心了。可那未婚夫卻在中途離場丟下了孫沁。

孫沁來後臺準備與胡央告別,她要跟著未來夫家去外地了。胡央望著孫沁失落的神色:“他為什麽走了?”

“嗯?”孫沁先是疑惑,後來了然胡央指的是誰,笑了笑,“有事要忙。”

胡央見她嘴角發苦,“你明明不高興為何不與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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