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了金邊的雲彩燒紅了半邊天, 海面上停靠著疲倦歸來的大小船只。

日落了，碼頭集市的東西賣得七七八八，紛紛開始收拾, 在碼頭搬運貨物的工人也該歸家了。

路梨抹去柏哥眼眶的淚水：“我們回去吧，萱兒醒來找不到人該急了。”

手牽著手，落日餘暉灑在他們的背影, 拉得他們的影子長長的，長到回醫館的路仿佛在縮短，長到仿佛他們一走, 便是盡頭。

路邊的燈籠一盞一盞亮起，醫館的門前, 負手站著一個人。

那人面容疏冷, 有一種清貴淡漠、遺世獨立的氣質。

他幽深的目光遠遠望過來, 原本慢騰騰跟在後面的落顏兒，眸光一亮, 小跑上前：“大人，你怎麽在這兒？”

渡無回眉心輕蹙, 看起來心情不是很好。

是聽到聲音, 急忙走出來的齊大夫代替來回答：“渡公子見落姑娘許久未歸, 來醫館尋人, 我告知他，姑娘你幫忙出去尋柏哥後, 渡公子不放心，便一直站門外等著。”

齊大夫走向路梨那邊, 視線將柏哥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掃視了一翻：“怎麽樣, 柏哥沒出什麽事吧。”

“沒有, ”路梨道, “他就是一時接受不了，齊大夫費心了。”

柏哥懂事地揖了個禮：“多謝齊大夫。”

“別這麽說，”齊大夫羞愧道，“該我說抱歉才對，沒能尋到柏哥便回了醫館，一點忙都沒能幫上，反而讓兩個姑娘到處跑。”

“醫館要緊，齊大夫也是為了病人，”路梨瞥向醫館，“多虧阿富幫忙照看萱兒，不知萱兒有沒有給阿富添麻煩。”

齊大夫：“萱兒很乖，醒來不吵不鬧，就問了一句你們在哪兒，便一直安靜等你們。”

路梨微怔：“那她知不知道……”

齊大夫搖頭：“我只道你們有事出去了，至於此事，我想還是由路姑娘你親自跟她說會比較好。”

收養的事，萱兒遲早要知道，路梨不想等齊大夫的表哥表嫂來了，再鬧出與今日這般的事，她擔憂，這樣柏哥和萱兒會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影響到對方的選擇。

思來想去，她決心今晚告訴萱兒。

三人進了醫館，留下落顏兒與渡無回仍然駐守在外面。

落顏兒眨著眼睛，微揚起頭，十分認真的端詳渡無回的神色：“大人可是生氣了？”

沒否認便是默認，落顏兒抿了抿嘴：“大人為什麽生氣，可是因為我不說一聲就去尋人？”

渡無回的眉心微動，應當是猜對了。

兩人面對著面，距離貼得很近，不少來往的人經過，都會朝他們這邊看上兩眼。

渡無回被這些視線盯得愈發煩躁，他繞開往前走，發現落顏兒沒跟上，駐足寒聲道：“回客棧。”

客棧就在醫館的斜對面，一裏不到的距離，落顏兒走出通往地獄的幻覺。

“二位客官，回……”客棧小二熱情的招呼卡在一半，渡無回自他身邊經過時，他莫名渾身打了個冷顫。

“大人，等等我。”落顏兒提著裙擺追，她的步子小，很難跟上渡無回的速度。

幸虧渡無回氣歸氣，給她留了個房門。

說實話，她不太理解，就這點小事，至於發那麽大的脾氣麽？但人生氣了，她的下意識是——要哄。

她尋了大概有半個蜀州城，腿腳發酸，卻沒敢坐：“大人，我錯了，事發突然，我當時只惦記著找人，沒來得及想那麽多，下次不會了。”

渡無回的臉色並沒有變好，她抓起渡無回的手，再三保證：“真的不會了，大人再給我一次機會。”

渡無回抽回手，眸光落在落顏兒的腳上，他下顎點了點旁邊的杌子，讓落顏兒坐。

落顏兒乖乖坐下。

渡無回俯身前傾：“我有沒有說過，你的承諾但凡到了我這裏，便再無反悔的餘地？你辰時答應過我什麽？”

“就在醫館，不要走遠。”落顏兒弱弱道。

渡無回：“所以你是覺得我在與你說笑？”

“不是，沒有，”落顏兒連忙解釋，“柏哥跑得太快了，我怕耽誤了就追不上，不是故意的。”

“既然你認為自己沒錯，就不用浪費時間在我身上。”渡無回拿起筆，處理手頭上的事，不再分給落顏兒一個目光。

落顏兒被冷落在一旁：“大人。”

喚了幾遍都不予理會，落顏兒灰心喪氣：“那我不打擾大人，等大人消氣了再來。”

落顏兒前腳走不久，業崇現了身。

渡無回放下毛筆，文書的上面只寫了兩個字，其中一個筆畫還未寫完全。他道：“那件事查得怎麽樣？”

業崇回稟：“屬下無能，暫未查到黑衣人的身份。”

“加快進程。”

“是，”業崇餘光上眺，躊躇道，“請大人恕屬下多言，大人還是不要過多幹涉陽間的事情為好。”

溫度驟降，渡無回的眸光森然可怖：“怎麽，你這是在管我？”

“屬下不敢，”業崇垂下頭，畢恭畢敬，“屬下這就去查辦大人的吩咐。”

沒了聲音的房間，變得冷清。桌上的文書始終停留在兩個沒寫完的字上，渡無回坐在床上，試圖利用打坐，讓自己靜下心來。

他的眼睛閉得很緊，眉心幾乎擰成了一個死結。

“太子殿下救我。”

“高高在上的褚國太子，哼！把他給我吊起來。”

“徊兒，別管我們，快走！”

“父皇、母後，不要！”

……

夢魘般的畫面在腦海交織，渡無回恍若一腳踩空，墜入了萬丈深淵，不斷地墜落、不斷地墜落，如果說摔下去是粉身碎骨，死了便罷了。

可下面是個血潭，血潭下面埋的是萬千屍骨。

誰能拉他一把。

他不想掉下去。

膝蓋被什麽撓了一下，渡無回猛地睜開眼，眼底的恐懼和不安，盡數展露。

不知道什麽時候潛進來的小狐貍，她歪著腦袋，伸著爪子，用動作在問：大人，你怎麽了？

渡無回將眼底的情緒藏起，周身散發著還未散去的戾氣，以至開口時顯得冷薄了不少：“你不在自己房間好好待著，來這做什麽？”

小狐貍嘴上叼著一張紙條，她松口扔給渡無回，爪子著急地拍打著，示意渡無回拿起來看。

回到房間，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踱著步子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總覺得哄不好渡無回，她今晚都睡不著。

渡無回太難哄了，不對癥下藥，弄再多都是徒勞無益。

她冥思苦想，將她覺得有可能做錯的點全部列出來，最後刪刪減減，總結了這一張最有可能的帶來。

紙條上面寫著：

我一錯不該答應大人的事情沒做到；二錯，幾個時辰之久，都沒想起托人與大人說一聲，黑衣人還未找到，是我平白無故害了大人擔心。

大人別生氣，下不為例。

落款：落顏兒。

渡無回看著手中的紙條，神色不明：“客棧與醫館的距離，你若真心想告知我，方法有百種。”

“幾個時辰，”渡無回捏著小狐貍的下巴，迫使她對上自己那陰狠的眼神，“足夠將你剝皮抽筋，骨頭都不剩。”

這個眼神、這個語氣，恐嚇效果十足。小狐貍抖了抖幾乎想要豎起來狐貍毛，她跳到渡無回的腿上，直起身子，因為夠不到，只能討好的舔了舔渡無回的脖子。

“別鬧，”渡無回手握成拳，青筋乍現，“回去休息。”

小狐貍不肯走，耍賴似地趴在渡無回的腿上睡下。

她的尾巴輕輕掃在渡無回的手臂與腿側，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毛茸茸的觸感很溫暖，在沈默的對峙中，逐漸地，渡無回松開了拳頭，舒展了眉心，化盡了全身的戾氣。

小狐貍的腦袋在渡無回的腿上蹭了蹭，她第一次知道渡無回其實也會害怕，此時此刻，她不想留渡無回一個人。

燭火燃盡最後一絲光亮，昏暗的房間，床上躺著一個人，懷裏抱著一只小狐貍。

“醒醒，醒醒。”

夢境中回到百年多以前，渡無回原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卻能聽見有人在叫他。

鼻尖飄來一股清淡的香味，他緩緩睜開眼，尚未清明的視線，看見一個模糊的背影。

後來，他尋遍了周遭的九尾狐，甚至入了狐貍最多的青丘之地，他都沒能找到一個尾巴尾端為紅色的八尾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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