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樓被燒, 在樓裏的人無一生還。

那些在樓外悲痛哀嚎的人絕大多數，都是為了來樓裏消遣的男子而哭，裏面有父母、有妻兒, 而樓裏的姑娘們，生時獲不得真心，死後沒有人在意, 她們的屍體，能找到的，擺在一處, 唯一一個為她們感到惋惜的，是人群中的議論聲：

“可惜了, 我還想再找夢蝶呢, 不過幸好今晚我有事沒能來這醉花樓, 不然我也得沒命。”

多麽諷刺。

段念念與這些姑娘相處的時間長，多少有些感情, 她抹著眼淚，想下去送送那些姑娘。

落顏兒覺得不妥：“你若下去被人認出, 衙門便會尋你上公堂問話, 如此引人註目, 屆時你和薛衡怕是過不了隱姓埋名的日子。”

“可她們……”段念念不忍心看著這些姑娘死後連個名字都對不上。

“我認得她們, ”落顏兒提議，“這樣, 我和大人下去看看，薛衡你和念念姐姐把馬車駕到一邊, 在馬車上等我們。”

太多的亡魂游蕩, 渡無回必須要去處理。他們一前一後下了馬車, 或許是渡無回的氣場太強, 那些裂眥嚼齒沖向雙雙的怨魂，在看見渡無回的那一瞬間，立即畏縮退後、四處散逃。

雙雙自身前押送而過，落顏兒對上雙雙的視線，腦中恍然浮現出一個名字——步凝雪。

步凝雪是一個很沈默寡言的人，平日在地府不怎麽愛談論自己的事，落顏兒只知她生前死在青樓，卻沒想到步凝雪所在的青樓竟會是醉花樓。

雙雙與步凝雪的眉眼有幾分相似，所以她才會在第一眼見到雙雙時，覺得眼熟。

如果她沒猜錯，雙雙口中那個沒了的姐姐，便是步凝雪。

雙雙也許是在為她的姐姐報仇。

一個情緒過激的夫人沖上來打雙雙：“是你！你這個殺人兇手，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一人起，數人隨。

所有喪親的人湧上來，恨不得就地讓雙雙償命。他們罵的罵，砸東西的砸東西，雙雙始終垂著頭，只言不語，任他們如何打罵，不哼一聲。

官兵奉命要把雙雙提回衙門候審，他們加派人手，把人隔開，大費一番周折，才能在一群憤怒得失了理智的人中間，安全把雙雙押送離開。

最熱鬧的一場“大戲”演完，看熱鬧的人群逐漸散去，落顏兒把姑娘們的身份認完，夜已三更，場上只餘下一些處理後續的官兵和零星幾個尋不到屍體不舍離去的家眷。

渡無回消失一陣回來，那些怨魂全部被送回了地府。

“怎麽樣了？”段念念一見他們回到馬車便急切詢問。

落顏兒道：“姑娘們的屍體，衙門會派人一一安葬，至於雙雙，明日一早升堂，公開審理。”

“怎麽會是雙雙呢？”僅有的幾日相處，段念念對雙雙的印象，就是一個乖巧的小姑娘。

落顏兒想起段念念之前所說：“念念姐姐，你之前說，李期昂玩出過人命，你可知被害的人是樓裏的哪位姑娘，叫什麽名字？”

“我來之前，那姑娘便沒了，”段念念回憶，“沒記錯的話，那姑娘名喚香雪衣。”

落顏兒：“此為真名？”

段念念：“很難說，媽媽贈了新名字後，樓裏的姑娘便只會用新名，很少會提及自己原來的名字。”

“那……”落顏兒換個問法，“那念念姐姐可知道那姑娘是何時死的？”

段念念細想：“我來醉花樓幾個月前發生的事，具體何時我不清楚，那時我和薛衡正在躲避暗影的追殺，很多事情關註不了，樓裏的姑娘避忌媽媽，很多事情也不方便細說。”

“既如此，只有明日親自去衙門看看了。”落顏兒要一探究竟，證實雙雙和步凝雪的關系。

段念念也想去：“我想知道姑娘們到底因何原因要跟著一起葬身火海，我會戴好帷帽，很小心的混在人群之中，不讓人認出。”

“不可，”落顏兒勸道，“除了樓裏被燒死的媽媽和姑娘，其他人並不知道你的行蹤，對於他們來說，蘭月也一並死在了火海中，這樣對你來說是最好的。”

“你明日一早便和薛衡出廣臨，此後，你和薛衡在暗影那就是兩個已經死了的人，衙門人多，總不能薛衡也一並戴著帷帽，這樣反而更加顯眼，逝者已逝，你們去過好你們自己的生活，剩下的交給我和大人。”

“好，”段念念糾結幾息，應了下來，她鄭重行了個禮，“那便我在這替那些姑娘們謝謝你們了。”

一日奔波忙活，他們尋了一個客棧休息，第二日一早，薛衡與段念念上馬車出城，落顏兒和渡無回要去衙門聽審。

他們往相反的方向分道，段念念還有話要說，喊道：“顏兒妹妹。”

她下了馬車，拉著落顏兒到一邊，“顏兒妹妹，有些話我一直想跟你說，你若是不愛聽，便當我啰嗦，當作耳邊風罷了。”

“念念姐姐有什麽事直接說便是。”落顏兒疑惑眨眨眼。

段念念親切地牽住落顏兒的手：“你與薛衡一樣，自小長大的地方與我們不同。”

段念念瞄了渡無回一眼，“你自幼失了雙親，很多事情都是從其她九尾狐姐姐那裏學來的，你向來聰慧，也許有些事情不是不懂，而是壓根沒想過。”

彎彎繞繞，落顏兒沒明白段念念想說什麽。

“雖然你活得比我長很多，但是我是真心把你當做是親妹妹，”段念念握著落顏兒的手放在心口，“我希望有一日，妹妹能夠真的認清，這裏裝的到底是萬千樹林，還是唯一顆樹矣，別讓自己錯過了，再後悔。”

“我該走了，妹妹保重。”

薛衡下馬車來接段念念，順口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顏兒，到時候，如果你需要，即便是相隔千裏，我與念念定當回來給你張羅大婚，送你出嫁。”

兩人和渡無回點頭示意，駕車離去。

馬車駛了一段距離，段念念忍不住責怪道：“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你在顏兒面前亂說什麽。”

“哪兒胡說了，”薛衡在前面駕馬車，以過來人的語氣道，“我倒覺得八九不離十，不過是都還沒開竅罷了。”

“也是，”段念念承認，“閻王性冷，會幫我們，全是因為顏兒，從始至終，他待顏兒便不一樣，只是閻王和顏兒真的合適麽？”

“這便是他們的事了，由不得我們操心，”薛衡揮動著馬鞭，“駕！”

馬車順利出了城，落顏兒的腦中還在捋剛剛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她捂著自己的心口，偏頭問：“大人，薛衡說，日後要和念念姐姐回來給我張羅婚事，你說他為何突然說這些？”

渡無回眉心擰起，開口問的是：“你要和誰成親？”

“嗯……”落顏兒認真思慮了會兒，“難說，天南地北，找找看嘛，也……”

不一定會找人成親。

落顏兒沒說完，便見渡無回臉色黑沈，覆上了一層駭人的冰霜。

好像是生氣了。落顏兒側過身，聲音柔軟：“大人，怎麽了？是我哪裏說錯話了麽？”

渡無回的嘴唇動了動。

這時，“劈劈啪啪”的水木棍敲擊聲響起，廣臨府尹坐在堂中的太師椅上，扶了扶官帽，拍下驚堂木：“升堂！帶犯人步成雙！”

瞬間全場安靜，渡無回被打斷，冷凝著臉，亦沒了要開口的意思。

落顏兒想知道渡無回要說的是什麽，她欲再問一遍，雙雙被帶了上來。她的雙手帶著枷鎖，身上全是傷，明顯昨夜在牢裏受了重刑。

兩個衙役壓著她跪下。

廣臨府尹二拍驚堂木，語氣嚴肅道：“民女步成雙，蓄意縱火，殘害醉花樓近百條人命，你認是不認？”

“火是我縱的沒錯。”雙雙認罪，圍觀的人裏面包括死者家屬，都在罵她，有的甚至沖上去想殺了她。

衙役攔住了外頭的人，維持堂上秩序。

府尹動怒：“你可知那是近百條人命，你到底為何要做如此惡毒之事！”

雙雙受了傷，有氣無力道：“我不想殺其他人，可是我近不了李期昂的身，要殺他只有這個辦法，是他們倒黴，給李期昂這個混蛋賠了葬。”

“你與李期昂有何仇何怨，還不從實招來。”府尹三拍驚堂木。

“不知大人還記不記得步凝雪？”雙雙擡眸直視府尹，“哦不，也許大人更記得的是香雪衣這個名字。”

府尹瞳孔猛地一震，問話虛了幾分：“你、你是香雪衣何人？”

雙雙：“香雪衣是我姐姐，我是她的妹妹。”

猜得一點沒錯！落顏兒打量人群中的每一個人，小聲道：“大人，步凝雪重生，她的妹妹能夠為了幫她報仇，連命都不要，按理說，她們姐妹的關系應該很好，可是從出事到現在，步凝雪卻從未露過臉，你說她們會不會還未見過面，步凝雪並不在廣臨？”

“步凝雪在廣臨，她們見過。”渡無回的語氣篤定。

落顏兒疑問：“大人為何如此肯定？即便醉花樓周圍的氣息有異常，那也不能斷定是步凝雪的，大人又如何斷定她們見過面？”

渡無回盯著落顏兒，眸光幽深，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你的身上有過一模一樣的氣息，雙雙貼身伺候你，只能是從雙雙身上沾來的。”

亡魂的陰氣，落顏兒在拿回尾巴，真正重生後便感受不到了。不過，雙雙是在她重生前來的，那個時候她並沒有感覺到雙雙身上有任何的陰氣。

兩種可能，一個是步凝雪重生有了一段時日，身上陰氣變淡了，雙雙沾到的則更淡，淡到似有若無那種，所以她才感受不到。

另一種，她拿回尾巴後，雙雙才與步凝雪相聚，但醉花樓看得嚴，雙雙白日都陪在她的身邊，所以雙雙根本沒多少機會出去見步凝雪。

無論是哪一種，雙雙能沾到的陰氣都不會太重，再沾到她的身上，如此淡薄，縱使是渡無回，也要離得很近、很近，近到貼身的程度才能感受到一二。

可是她最近沒有一次是能成功貼上渡無回的。

她想啊想，要不就是她喝醉那日對渡無回做了什麽，要不就是渡無回對她做了什麽。

後者不可能。

前者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不管是什麽都好，惋惜的落顏兒問道：“大人，我喝醉那日的事，能再做一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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