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怒火

盡管阿亮還很是稚嫩，但他也明白，媽媽這麽說不過是在安慰自己而已。他能感覺到對於自己所說的話，媽媽他們似乎並不怎麽相信。

畢竟，那個痕跡不僅僅是媽媽，甚至連爸爸都沒有看到。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阿亮心裏的失落感不禁又增添了幾分。他輕輕地撫著棋盤上的痕跡，低聲喃喃道：“這裏明明有這麽大一片奇怪的痕跡，這痕跡像血跡一般。可是，為什麽只有我看得見呢？”

想到明天還要早起到學校念書，阿亮放棄了深究的念頭。他輕嘆了一聲，打算起身回房間休息。

就在這個時候……

“你看得見嗎”

一道很細微的聲音傳來。

“？”

聽到聲音後，阿亮立即擡起頭環顧著四周。

那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雖然那聲音很是沁涼悅耳，阿亮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暗暗戒備著。

按理說，現在在房間內的應該只有爸爸、媽媽還有自己三個人。就在剛才，爸爸媽媽他們回去休息了，所以，目前還在這裏的應該只有自己才對。

可是，自己卻聽到了其他人的聲音。

這就表明，除了自己之外，這裏還有別的什麽人！

阿亮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其他人的氣息。只是，他小心翼翼地環視了許久，卻並沒有找到那個人的身影。於是他出聲問道：“是誰？”

“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那個人並沒有回應阿亮的問題，反而很是驚訝地詢問著，語氣中似乎還隱隱透露著欣喜。

阿亮沒有回應，而是更加小心地防備著。

那個聲音離自己很近，可是不知為什麽，無論自己怎樣努力，卻依然無法找到那個人的身影，阿亮的心中不禁有些緊張。

而阿亮的舉止也算是變相的回應了那個人。

短暫的停頓之後，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語氣中滿是肯定：“你果然聽得見我的聲音。”

那個人的話音剛落，面前的棋盤突然發出螢綠色的光芒！緊接著，一個身影出現在了阿亮的眼前。

待他伸手用折扇將覆蓋在身上的白布挑開之後，他的樣子這才完完全全地展現出來。

那是一位樣貌異常俊美的男子。

他有著雪白無暇的肌膚，纖細秀拔的雙眉下面是一雙清亮而又溫柔的深紫色眼眸，薄薄的淡紫色的唇角還掛著淺淺的微笑。

他戴著高高的烏帽，身著淺絳色襯衣，淺綠色燈籠褲，外罩雪白色的狩衣，如瀑般的藍紫色長發的發梢處輕輕地系有柔白色的發帶。

他單是站立在那裏就散發著無與倫比的優雅高貴的氣質。

阿亮怔怔地望著面前這個如夢似幻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啊！您……您難道……是圍棋的神明大人嗎？”

聽到阿亮的話語，那個人微垂著眼簾，輕聲說道：“不。我只是一個普通人罷了。確切說來，我只是一個在世間徘徊漂泊的魂魄而已……”

“那麽，您為什麽會在棋盤裏呢？”阿亮有些不解。

那個人輕嘆了一聲，然後擡起眼簾。他柔柔地註視著面前這個小小的卻又異常專註的身影，溫聲道：“那是一個相當漫長的故事。你願意聽下去嗎？”

阿亮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好吧。”他緩緩地閉上眼睛，似乎是在整理著思路。片刻後，他睜開了雙眼，開始娓娓地講述起自己的過去。

“我的名字是藤原佐為，是平安時代在皇宮裏教天皇下圍棋的棋師……”

伴隨著佐為那輕柔的嗓音，阿亮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久遠的平安時代。京城裏寬廣的宮墻和肅穆的建築似乎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耳畔還隱隱傳來嘩嘩的流水聲。

那個人就端坐在片片紅葉之下。

只見他淺笑著撚起一枚棋子，爾後“啪”的一聲，棋子便穩穩地落在棋盤上。

原來他也是一名棋手啊。

想到自己也是立志成為棋士，阿亮不禁對面前的這個人親近了幾分，也更加認真地聽著對方的講述。

“那時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可以下棋，這讓我感到非常的幸福。只是，在皇宮裏除了我以外，還有另一名棋師在教天皇下棋。”

說道這裏，他那原本因提到自己心愛的事物而溫柔無比的嗓音稍稍低沈了幾分。

看著對方臉上漸漸浮現出的淡淡的憂傷，阿亮沒有出聲打擾，而是在心裏默默想著：難道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稍作平靜之後，他繼續講述起來：“有一天，他向天皇進言：‘天皇，棋師一個已經足夠。請讓我們通過比賽來一決勝負，只有勝者才能留下來。’”

“天皇接納了他的建議，於是舉行了對弈。”

他停了下來。或許是在斟酌字句，又或許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

阿亮靜靜地等待片刻，卻見對方還是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於是，他輕聲詢問道：“然後呢？是誰贏了呢？”

“他執黑，我執白。”阿亮的出聲似乎將對方從回憶中喚回，他繼續開口講述著。

“棋局上的戰鬥進行得難分難解。正當大家都凝神於棋局上的時候，只有我無意間發現，他的棋罐中，有一顆白子摻雜在裏面。”他深吸了口氣，似乎是想平覆自己的情緒，“雖然這種情況並不多見，不過對方的棋子的確偶爾會摻雜在自己的棋罐中。當然，這和輸贏毫無關系。只要說聲‘棋罐裏混有其他的棋子’，然後把棋子放回對方的棋罐裏就可以了。”

阿亮認同地點點頭。的確，有時是會出現裝錯對局者棋子的情況。這個時候也的確只用把棋子還給對方就可以了的。

“可是，他竟然趁大家註視棋盤的一瞬間，把那顆白子放在自己的提子裏！”

那個人的聲音雖然還算平穩，可是如果稍加註意的話，還是能聽出那看似平靜的話語深處所壓抑著的悲憤。

“！”聽到這裏，阿亮一下子睜大了雙眼，“他作弊……”

面前的人繼續緩緩地述說著，只是，他的語氣裏卻是抑制不住的憤懣與哀傷：

“你剛剛……”

就在我想要出聲時，他卻指著我的臉，大聲怒吼道：“餵！你這家夥！剛才你把混在自己棋罐裏的黑子當成自己的提子了吧？”

“！”

他趁我沒有反應過來，又繼續道：“我看到了！你趁大家都註意棋局的時候，把混在棋罐裏的黑子放在你自己的勝子裏了，不是嗎？！”

“你說什麽？那不是你的伎倆嗎？！”

我正要反駁，他卻阻止我出聲：“哼！好無聊的辯解！”

就在這時——

“太難看了，安靜！”

天皇的聲音從禦簾內側傳出。

雖然看不到表情，不過從聲音就可以聽出他語氣中的厭惡感。

“朕不會相信像那種下流的手段會在朕的面前發生。繼續下就可以了。”

出乎意料的發展讓阿亮不覺啞口無言。

他從未想過圍棋這般神聖的領域裏竟然也會出現這等卑劣的行徑。單是聽對方講述他就已經覺得心裏悶悶的，很是壓抑了。

那麽，那個人呢？

他現在又是以何種心情在述說呢？

阿亮不禁有些後悔起自己先前要對方講述的決定了。

或許，我應該出聲說“已經足夠了”或者“請不要再講下去了”這樣的話才對……阿亮望著對方那抑制不住的哀戚的神情，暗暗地想著。

還未待他開口，那溫涼的嗓音又在耳畔響起：“我無法按捺住動搖的心情……最終，我輸了那盤棋……背負著作弊的罪名，我被趕出了皇宮。由於沒有謀生的技能，兩天後，我投水自盡了……”

“自殺？”阿亮倒抽了口氣。

雖然有些不可置信，不過，隱隱約約的，他似乎有些能夠理解對方這麽做的緣由。

“我的靈魂無法歸天。因為，我還想……還想繼續下棋……”

“無法成佛的我，靈魂寄宿在一副棋盤上。經過漫長的歲月，我聽到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除了我，沒有人看得見這棋盤上的汙痕，這痕跡看起來像是某人的淚痕，為什麽只有我看得見呢？’”

原來並不是只有自己才出現這種情況啊。

聽到這裏，阿亮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只是，心裏卻也稍稍的有些不太舒服。

這是為什麽呢？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什麽具體的原因來。

“‘孩子啊，孩子。’聽到他的聲音後，我緩緩地起身了，‘如果你看得到我流下的懊悔之淚的話，就請讓我寄宿在你心裏的一個小角落吧。’”

“那個孩子也想成為一名棋手，所以很高興地接受了我。然後，我終於得償所願，可以繼續下棋了。”

“那麽，您為什麽至今仍停留在棋盤中呢？”阿亮把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

“已經成為禦城棋頂尖棋士的他，被一種流行病擊垮了。年僅34歲的他就這麽離開了人世。他就是本因坊秀策。他是個好人。”那個人悲嘆道。

聽到熟悉的名字，阿亮不可置信地驚呼出聲：“本因坊……秀策？！”

“是的。”

“那麽，他所有的棋都是您下的嗎？”阿亮追問道。

“正是。”

“怎麽會？！太狡猾了……”阿亮不禁喃喃道。

“誒？”對方原本惆悵不已的思緒一下子被阿亮莫名的話語打斷了。

聽到對方的驚疑聲，阿亮沈聲道：“不，我指的不是您，而是那位本因坊秀策。”

明明是簡單的字句，可是，那語氣讓人覺得似乎每一個字都那麽的難以出口。

本因坊秀策，一個圍棋界無人不曉的名字。

他是江戶時代的圍棋棋士，也是公認的圍棋歷史上最強的棋士。

無論是他在強者如林的禦城棋戰中創下的十三年來連十九勝的佳績，還是聞名於世的耳赤之局，抑或是他執黑不敗的神話，都是眾人津津樂道之事。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他雖有如此冠絕古今的實力，為人卻極其溫文謙和，因而被後人尊奉為“棋聖”。

秀策的棋風以簡明見長，並且布局堅實，毫無破綻，常常在中盤之前便已打好了不敗的根基。而且一旦占據優勢，別人便再難挽回。此外，他還創造出對後世影響深遠的“秀策流布局”。

常有人說，如果常常去排秀策的棋譜的話，棋力會有所提升。聽說甚至有不少高段者也會去排秀策的棋譜。

人們孜孜不倦地研讀著秀策留下的珍貴棋譜，努力從中汲取提升棋力的養分。

阿亮也是如此。

很早很早以前，阿亮就開始排各種棋譜。

當然，排的最多的要數秀策的了。

起初，他不過是按部就班地把棋子放在棋盤上。等他漸漸能夠看懂每一子背後的深意時，不禁對秀策越發的崇敬起來。因為，秀策的每一步都格外的精妙，每一步都那麽的恰到好處，甚至可以說每一步都是最好的一步棋。

本因坊秀策，簡直就是一個天才！

於是阿亮更加認真地鉆研秀策的棋譜，努力地從中汲取精華。他以秀策為目標，不停地磨礪自己的棋藝，在對弈中不斷試圖追求最好的一步棋。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下好幾個小時的棋，不管有多痛苦，他都努力地走了過來。

可是現在卻有人告訴自己，本因坊秀策所有的棋都不是他自己下的！

這讓阿亮感到失望的同時，不可抑制地產生一種被欺騙的憤怒。

“成為棋士的道路明明是那樣的艱難：忍耐、努力、辛酸、痛苦……甚至絕望！即使克服這一切，還是有人到達不了那個崇高的地位。”阿亮的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著，“我在父親身邊看過太多太多這樣拼盡全力、最後卻還是不得不以失敗告終的棋士了……我也是心生覺悟，努力地走了過來！而他卻……”

阿亮緊握著雙手，試圖平覆著內心劇烈的波動：“而他卻只是簡簡單單地占據著別人的功勞,然後輕輕松松地就達成了其他人所遙不可及的目標，甚至還成為了眾人最景仰的存在！實在是太狡猾了……太狡猾了……”

他低垂著腦袋，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能看到他那微微顫抖著的雙肩。

作者有話要說：

暫時更到這裏啦。剩下的就要等考試結束之後了。

絕對不會坑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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