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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訣別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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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恭和張鈞若鎖好了門,晃著一串綴著hellokitty的鑰匙,轉過身來……

那人怔楞了幾秒,目光在站著的曲淩恭和跪著的張鈞若之間來回巡脧,上前幾步想先扶起張鈞若,走近看到張鈞若的尷尬境地和雪白校服前襟上的汙黑鞋印,腳步微微一滯,隨即溫聲勸慰道:“沒事——沒事——踹在小肚子上了吧?”

俯下身,先拍了拍張鈞若單薄的肩膀,以示安慰,“——不要緊——不用害怕——老師先帶你去畫室檢查一下……看看傷得重不重……”,溫柔的聲線好像有某種魔力,瞬間讓僵持尷尬的場面得到了一絲舒緩。

雙手輕柔劃到張鈞若腋下,一鼓作氣把他從冰冷的地板上撈了起來。淡色的液體濡濕了雪白的運動褲,還在順著褲腳滴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匯成了一塊小水窪。

曲淩恭看到張鈞若雖然站起來了,卻還是直不起腰來,弓著身子,腳步踉蹌,左腳不敢用力,被秦老師攙扶著,右手死死捂住小腹的位置,身體微微發著抖。淩亂的碎發間,額頭上冷汗涔涔,臉頰青白如紙,心裏掠過一絲愧疚不安。

來人是教美術的秦風眠,他一手環著張鈞若的細瘦手臂,一手攬著他的腰,想要把他帶離這個師生來往的丁字路口。

可是稍微一用力,張鈞若就痛呼出聲,秦老師只好扶著他緩一會兒,等他的痛楚減輕一點,再繼續一小步一小步地向畫室移動。

回頭看了看還傻楞著的曲淩恭,秦老師有些頭痛,厲聲道:“哎同學,你把地上的本子撿一撿,用水房的拖把把地拖一下,別傻站著啊……”

“……”曲淩恭呆楞地點了點頭,轉身機械地向水房走去。

上課鈴聲響起,曲淩恭抱著一疊本子呆坐在椅子。

剛才李允岸跑過來跟他說了什麽?他需要時間消化。

他看了一下左臂上造型誇張的黑色運動表,所有的事都只是課間十分鐘發生的?

他怎麽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曲淩恭仔細咀嚼著李允岸剛才對他說的一切。

“你是不是分在高一六班考試?”

“嗯……”

“高一六班是我表弟藍珂那個班!”

“嗯……”

“他經常跟我抱怨,他們班有幾個學生的家長非常變態,強烈要求給教室裏按攝像頭——方便他們全方位掌控孩子的動向——”

“……!”

“那些攝像頭用手機軟件就能看,現在校長把藍珂他們班當做重點實驗班看待……”

“……”

班主任陳芳裹挾著怒火如約而至,曲淩恭毫無幸免地被叫到教室前排,迎接著陳芳的一腔怒火和滿腹怨氣。他盯著陳老師松弛的嘴部肌肉,暗紅色的薄唇來回翕合,而他一句完整的句子也沒有聽清。

——校長……開會……視頻……丟人……

來來回回幾個句子和詞語,腦袋裏嗡嗡作響,他雙眼無神地望向無數次視線駐足的座位,那裏此時空空如也……

張鈞若不會有事吧……曲淩恭懵懵地想著。

陳芳不知什麽時候訓完他的,他也記不得什麽時候回到座位上的。冰冷的手指下意識地伸進書桌裏,搜索那個小小的東西,那個一直給他支撐和慰藉的東西。

沒有?

曲淩恭眼睛紅紅的,眼裏泛起一抹淒惻。

那人也離他而去了嗎?

是的,應該是也受夠他了……

還有誰會喜歡一個考試作弊,踹傷無辜同學的痞子……

張鈞若磁性的音色回蕩在腦際。

“曲淩恭……我……我有話跟你說……”

“曲淩恭……明天就是周一……你別忘了交化學實驗報告……”

曲淩恭將修長的手指插進自己亂發裏,把頭深深地埋進臂彎。

在駱可可的提醒下,曲淩恭才發現自己書桌上的一疊物理作業本,突然想起了什麽,嘴角勾起一抹慘然的笑來,有點絕望地意識到——今天的腥風血雨還沒有結束,他又忘了寫課上的物理作業,而袁仙還沒有殺來興師問罪……

鼻子裏冷哼了一聲,曲淩恭心想:來吧,一起來吧,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

把別人的本子隨手交給駱可可,只留下自己的星空本,他破罐子破摔地等待著袁仙的大駕。

袁仙老師來是來了,只是占用了幾分鐘自習課的時間,把作業上表現出來的問題跟大家講解了一番,就嗒嗒嗒地踏著漆皮小高跟,風馳電掣地打道回府了。

曲淩恭料想袁仙是談戀愛了還是皈依佛門了,否則不會有這麽好的心情放自己一馬。不經意地翻開星空本子一看,自己也驚呆了。

這幾道題雖然極力模仿著他的筆跡,但是曲淩恭卻一眼就能看出運筆用力的地方跟他的出入……誰能在物理老師眼皮子底下偷梁換棟,暗度陳倉?

心中一驚,答案呼之欲出——物理課代表——張鈞若。

拿著本子,曲淩恭覺得自己指尖在控制不住的發抖,他問自己——曲淩恭,你做的這都是什麽事啊?

前日,自己種種惡劣行跡迅速閃回。

——吃——軟——飯——的。

——幹嘛?好狗不擋路。

——張鈞若,你特麽有病吧。

——不用打,找找他麻煩就行,最好讓他趕緊轉校。

——哎你可真是……為貓星人操碎了心啊……

——在我這裏扮三好學生,也不給你發獎狀……

“啊——”曲淩恭覺得心中悸動,五內翻騰。再也坐立不住,一陣風一樣沖出了教室後門。只留下一屋子訝異的眼神。

高二畫室的門緊緊鎖著。秦老師和張鈞若都已不知去向。

曲淩恭站在畫室前,徒然地來回轉著把手。好像不願死心。

身後有人路過,腳步聲停在身後。

“你找秦老師?”

轉頭看時,是新來不久的體育老師——蕭逸天。

“秦老師去哪了?”

“他今天下午好像有家宴,要見女方父母。”不知為何,曲淩恭註意到蕭逸天說這話時,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邪魅壞笑。

“你找他有事?”蕭逸天問。

“秦老師是自己走的,還是……還是帶著一個學生……一起走的?”曲淩恭囁嚅道。

“啊——是帶著一個學生一起走的,還讓我跟三班班主任說一聲,說那個學生身體不舒服,給他請個假,他正好順路送他回去……你是三班的?”

“嗯……蕭老師,你看見那個學生了嗎?他、他怎麽樣?”

“是你好朋友啊……我當時沒太留神,就記得臉色煞白,確實像身體不太舒服……”

聽到這裏,曲淩恭微微皺眉,眼神淒惻,“哦……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蕭逸天望著耷拉著腦袋,一臉失魂落魄、如喪考妣的男孩蕭瑟的背影,不禁好笑。

——年輕真好啊,對一個人懷揣莫名情愫,一會愁腸百結,一會如沐春風,眼角眉梢都是戲,每天過得如過山車,患得患失,這感覺真值得懷念……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樣在意著某人。想到這裏又擡頭望了望“高二畫室”的門牌,轉身施施然走遠了……

☆、微信撩一撩~

回到家裏,曲淩恭陷在松軟的大床上,抱膝發呆。

已經做好準備迎接新一輪的狂飆巨浪,結果發現久未歸國的父親忙於工作,根本抽不出時間跟進自己的學業,而被全校通報批評這件事,已被護子心切,想極力證明兒子不比長子差的母親暗暗壓下。

曲淩恭想:這樣也好,至少等到東窗事發,自己還有點時間喘息調整。

張鈞若——念著這三字咒語,曲淩恭陷入沈思。該怎麽面對張鈞若?

第二天張鈞若並沒有出現,如曲明風一樣,他們都給了曲淩恭足夠的時間。

可是這個空白的時間,讓曲淩恭坐立難安,無法忍受。

曲淩恭焦灼的眼神無數次黏在空蕩蕩的桌椅之間,像要把那裏燒一個洞出來。腦袋裏臆測著各種不好的結果。

張鈞若會不會被自己踹到重傷,內臟破裂什麽的,現在正在醫院搶救。

張鈞若會不會告自己故意傷害罪。

校園霸淩會被學校開除吧。

說不定會上熱搜——曲氏家族次子以勢欺人,霸淩同窗,致其重傷……

往好了想,就算是張鈞若不追究此事,他的父母能輕易放過他嗎?張鈞若被自己一腳踹成那樣……

熬過了一天的心煩意亂,直到放學鈴聲響起,曲淩恭也沒有等來興師問罪的家長,張鈞若的病危噩耗,亦或是警車出警的鳴笛。

整理著自己的雜物,聽到體委閆肅隨口說:“不知道張鈞若明天來不來?想問他秋季運動會能不能報跳高和長跑……每年都沒人報,最後像是我一個體委,給班級拖後腿似的。”

駱可可脆生生的聲音響起:“我群裏問他了,他說感冒了,明天看看。鈞鈞彈跳挺厲害,跳高應該沒問題吧,長跑我就不知道了。”

“對對對,我就是看他打籃球打得好,才想問問他跳高OK不OK。女生這邊就看你了。我駱一出誰與爭鋒啊——”閆肅沖著駱可可憨憨地笑。

“啊哈哈哈……”教室裏響起駱可可爽朗豪放的笑聲。

曲淩恭三步並作兩步奔到駱可可身前。

“幹什麽?”駱可可嚇了一跳。

“什麽群,給我……”

駱可可反應了片刻,答道:“班級群,你在裏面。”

曲淩恭一直不屑於聊這個駱可可組建的,名叫“一枝紅杏出3班”的微信群,早早調了信息免打擾模式。

快速翻出手機,打開微信群,向上翻了幾十條留言,才找到駱可可和一個星空上滿布璀璨星座的頭像的聊天記錄。

——@星空 鈞鈞,你今天還來上課嗎?

——感冒了,明天看看情況。

——哦,那你好好休息哦,(*^__^*)

——好的,謝謝。

感冒了?

張鈞若的一句感冒了,透露了可觀的信息量,至少曲淩恭白天提心吊膽的種種預測都不會發生。很明顯張鈞若不想把這件事鬧大,他在幫他掩飾。

轉念一想,不、不是,張鈞若不是在幫他掩飾,是在幫自己掩飾,他被自己那一腳踹到那麽尷尬的境地,當然不想弄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

不過不管怎麽樣,張鈞若選擇了默默忍受,自己總是欠他的比較多。

鬼使神差的,曲淩恭點開了張鈞若的頭像,點了添加到通訊錄,驗證欄裏自動彈出——我是曲淩恭字樣。

想著——先道個歉吧。

發了驗證消息以後,少年忐忑地守望著5寸手機屏幕,度秒如年。

晚餐桌上,父親的缺席讓曲淩恭更加肆無忌憚,一邊夾起一只基圍蝦叼在嘴裏,一邊盯著漆黑的手機屏幕。宋詩芳看了連連搖頭,唉聲嘆氣。

微信消息的提示音響了——一只貓的尖銳叫聲。

曲淩恭趕緊推杯停著,雙手捧起手機,唰地一聲微信界面映入眼簾,是一個聊天信息,來自斯德哥爾摩夕陽下港口的頭像——李允岸。

曲淩恭婆有些失望,叼著蝦尾默默打字。

——什麽事?

——沒事,關心一下你。(微笑)

——(流汗)

——你爸沒難為你吧?

——暫時沒空管我。

——哦,那就好。(微笑)我去打球去了

——等會,你有張鈞若微信嗎?

——有啊。你要?

——沒事了……

——怎麽了?

——你快去打球去吧!(抓狂)

——(流汗)

曲淩恭莫名嫉妒起李允岸來,允岸跟張鈞若的關系融洽自然,比自己這個同班同學要好得多。再一想起自己前段時間的惺惺作態,簡直像占山為王、欺負新人的地頭蛇一樣卑劣齷蹉。

守著手機直到深夜,那個班級群裏跟主人一樣沈默寡言的頭像,沒有發來只言片語。

睡夢裏,如電影的蒙太奇手法,毫無關聯的畫面一幀一幀拼接在一起。

——悶熱陰沈的下午,教室外打著閃電,蒼白如雪的臉頰凜然揚起。

——望向那人細瘦的背影,那人也不經意地回頭望向自己。

——有人抓著自己的手腕,回身是他,朗潤的嗓音叫他:“曲淩恭……”

——樓道裏,被濡濕的白色運動褲,滴著水珠的褲角,那人冷汗涔涔的額頭,慘白如紙的臉……

——天鵝絨藍緞的帷幕上,璀璨閃亮的星座,星空下,那人轉過身,沖著自己……

曲淩恭悄然睜開眼睛,清晨的熹光透過印花窗簾,給臥室裏籠上一層金粉色。

從床上一躍而起,一把抓起手機,焦灼地等待微信頁面開啟——藍色地球前佇立的小人第一次讓曲淩恭覺得這麽礙眼。

“快點、快點、快點”,嘴裏不自覺的催促著。

聊天頁面切換了,新消息除了騰訊新聞什麽也沒有……曲淩恭一大早就被深深的失望侵襲。

曲淩恭勸慰著自己,如果有人處處與你為難,還不分青紅皂白地踹了你一腳,估計加了微信也會馬上拉黑吧。

哎——這真——不是一個美好故事的開始——

至於曲淩恭在潛意識裏要跟張鈞若發展出什麽美好的故事,他自己當時並不知曉。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曲淩恭一腳踏進教室,就看到熟悉的身影已經安然坐在書桌前,書面上攤開著一本高二語文,那人單手托腮,認真閱讀。

像是怕驚擾了他,曲淩恭不自覺放輕了動作,慢慢拉開椅子坐下,覺得臉頰微熱——那個人還是沒有通過他的好友驗證……

很少被拒絕的曲公子,將頭委頓在桌面上。

今天是語文早自習,盧心悅帶著大家背誦詩詞。盧心悅輕聲說:“大家把書闔上,我點幾個同學背詩。”

“方一菲,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駱可可,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鵑。”

盧心悅偷眼望了望趴在書桌上,做垂死狀的曲淩恭。

小聲清清嗓子:“曲淩恭,無邊落木蕭蕭下。”

曲淩恭擡起一雙迷離的眼睛:“映日荷花滾滾紅。”

——滾滾紅——啊哈哈哈哈哈——教室裏響起了一陣哄笑。

一顆顆腦袋轉向他,吃吃的笑。

曲淩恭發現,那個常常回眸望向自己的人,竟然毫無反應……

是鄙視也好,是譏嘲也好,最近他已經習慣了被大家駐足圍觀,但他不太適應這樣被無視的感覺。

以前雖然很光火張鈞若總是回頭看他,而現在,臨窗的那一側,像深潭一樣平靜無波,沈默靜坐。

曲淩恭悲涼地發現——他被張鈞若列為不往來名單。不——應該是——不存在名單。

一向擅長耍帥扮酷的曲公子,今天發現自己耍起寶來,也可以沒有下線。

下了課,聶書海用藍格子手絹擦著額汗,皺眉道:“行啊,曲淩恭,你從通報批評中恢覆得可挺快。我說一句,你接一句。”

駱可可捂著嘴,小聲說:“我覺得他接的挺好,有利於記憶。”

聶書海走後,駱可可跑到曲淩恭前座,調侃道:“曲淩恭,你不跳街舞,是有了新的人生方向了?”

曲淩恭正郁郁中:“什麽方向?”

“進開心麻花啊。你肯定是顏值擔當。”

“……”

整個一上午,自己出盡百寶,怎麽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那個人——張鈞若,就是連向他側一側身都沒有。

午休,張鈞若像往常一樣靜默起身,隨著人流走向門外。這時,佯裝假寐的曲淩恭,悄然擡起了眼睛……

曲淩恭慶幸自己沒穿那雙運動員專供的限量跑鞋,要不然跟在張鈞若身後,一層一層地爬樓梯,很容易被發現。

張鈞若最開始還努力維持著走路姿勢的自然,但是在走到接近頂層,便不再掩飾,重心全部移到一只腳上。這也驗證了曲淩恭的猜想,他左腳有傷。

曲淩恭第一次知道教學樓頂層有這樣一方天地,米色大理石鋪就的緩步臺連接著一扇天藍色的彈簧門,張鈞若輕車熟路地推開那扇小門,消失在門後。

曲淩恭站在彈簧門後,呆呆地想了很久——自己究竟為什麽跟著張鈞若。

幾個不雅的詞匯掠過腦海——偷/窺狂、跟蹤魔、變/態……

曲淩恭皺眉思索了片刻,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為了跟張鈞若道歉。

找到了這麽理直氣壯的理由,曲淩恭有了底氣,單手推開了彈簧門。

映入眼簾的是更為寬廣開闊的景象,五層的教學樓天臺一覽無餘,站在無遮無攔的天臺上,季秋舒爽微涼的風習習吹來,讓人心曠神怡。視野開闊,可以望見塑膠操場邊的木芙蓉花木葳蕤,幾顆桂花樹也染上了融融的鵝黃。

校園以內,零零落落幾個學生在操場上追逐;校園以外,公路上車流不息,遠處的高樓櫛比鱗次,商業街上人流如織。

不得不誇讚校長為學校選址時的高明,站在天臺望著校外的景象,仿若站在一塊被工業文明包圍的,最後一方伊甸園樂土一樣。

——張鈞若在哪?

曲淩恭環視了一遍天臺的各個角落,能夠藏匿起來的,只有西北邊一個異峰凸起的水泥建築。會在那邊吧,曲淩恭心想。微微有些躑躅,像貓一樣落足無聲地輕輕靠近那邊,微微探出頭去。

饒是曾經群芳獻媚的曲淩恭也不禁一怔。張鈞若就在墻的另一側,倚墻而坐,姿勢說不出來的俊逸優雅,他仰著頭靠在墻壁上,闔著形狀優美的雙眼,內雙的眼皮褶皺此時清晰的露了出來。

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手裏拿著一盒草莓奶,一只手修長白凈的兩指,輕輕按住耳畔銀色的耳機。

雪白的耳機線在他身上迤邐纏繞,微風吹起略長的劉海,雪白的臉頰泛著淡淡的白玉光澤,側面看纖長羽睫像一對翅膀一樣輕輕顫動……

曲淩恭覺得臉頰一熱,想要縮回頭,又矛盾地想多看一會。

像是突然開了竅,進入了一個新世界。他恍然了解了女生們對張鈞若的擁護優待,他以前從沒覺得張鈞若這麽美,這麽好看……

給自己找的合理化理由沒有半分用武之地,曲淩恭悄悄離開了屬於張鈞若的領地。在彈簧門甩了甩頭,像是要把勾魂攝魄的畫面甩出腦海,曲淩恭一口氣奔回教室,取他已經冷掉的營養餐。

下午上課鈴還沒響,曲淩恭如開了雷達一樣,準確無誤的探測到張鈞若的身影。頭沒動,眼睛跟著他一路落座。

滿腦子都是張鈞若的事。張鈞若在聽什麽音樂那麽入迷,應該跟自己喜歡的曲風不一樣吧。肯定不是動感舞曲。

——張鈞若愛喝草莓奶!那種甜到齁死人的東西。營養餐搭配的草莓奶他都獻給前後座的女生,她們喝了還長肉,不如以後都給張鈞若喝,看他瘦不拉幾的。

——張鈞若除了打籃球還有什麽愛好啊。喜歡什麽電影?玩不玩游戲?如果玩,可以跟他組成戰隊,一起打怪升級……

好想知道更多,想看看張鈞若的朋友圈內容,曲淩恭心裏一陣焦躁。

物理課,袁仙故技重施,留了一道隨堂作業。下課,物理課代表張鈞若照例挨家挨戶的收本子。曲淩恭大筆一揮,早早寫好了,就等著張鈞若走近。

張鈞若半垂著眼瞼,覷見曲淩恭桌面上沒有熟悉的星空本,就跳過了他,直接去收後座同學的作業。

曲淩恭大跌眼鏡,他原計劃是跟張鈞若多說幾句話,緩和一下氣氛,才把星空本放進了書桌。就像粉絲要簽名,只是想和偶像有個互動嘛。自認為存在感很足的曲淩恭,就被張鈞若這麽不動聲色地跳了過去,簡直有點義憤填膺。

張鈞若轉了一圈,收集好所有人的作業,猶豫了片刻,又默然走到曲淩恭那裏,“物理作業……”

曲淩恭裝作沒聽到。

“物理作業……”比剛才只微微加強了音量。

“你在跟我說話嗎?”曲淩恭好整以暇地看他。

“對……”

“哦,我還以為你在跟空氣說話。”

張鈞若:“……”

把作業本雙手奉上,放在張鈞若一疊本子上面。

沒有片刻停留,張鈞若轉身就走。

曲淩恭悵然地想,他應該是特別討厭我吧。

坐在轎車後座上,曲公子望著窗外緩緩倒退的建築和行道樹。放學時段,車開不快,緊跟前車亦步亦趨。

曲淩恭回想今天在天臺窺見張鈞若的情景,眼中悠然神往。

習習的秋風吹拂著少年的臉龐,有絲絲縷縷的涼意,那雙曾經望向自己的漂亮眼睛輕輕闔著,纖長的羽睫在正午的陽光下近乎透明。

只一個照面就像一副恬靜的畫作,透著空靈的美感。

張鈞若……他確實很好看。如果那瑩瑩潤潤的眼睛忽然睜開,深深凝視自己一眼,那是什麽樣的感覺。

曲淩恭被腦補中的旖旎畫面驚艷,心湖漾起一圈圈漣漪。

“少爺,那是你們學校的吧?”司機於師傅問。

被打斷了遐想,曲淩恭望向前方地鐵口。

“……”五個看上去非常不良的殺馬特青年,正圍住一個穿著星憶中學晴空白雲校服的男孩。男孩此刻已經被其中一名健碩魁梧的青年推倒,被幾雙腿圍在垓心。

那個人正擡起腳,猶豫著要不要就勢踹上兩腳……見狀其他四個人也上前幾步,收攏了包圍圈……

☆、披上小馬甲

“我擦!”

讓尹孜的人找張鈞若麻煩這事,他給忘了,忘得幹幹凈凈。

曲淩恭直接開門從車裏跳了出去。

晚高峰,車速堪比龜速,於師傅見狀趕緊停住車。

曲淩恭長腿疾跑兩步,奈何快車道跟地鐵口中間有一排矮樹綠化帶隔著。樹叢很寬,邁不過去。他只能順著綠化帶向前跑了幾步,邊跑邊焦急地向地鐵口張望。

一輛白色雅閣在地鐵口一轉,停在了那群不良青年旁邊。車裏下來一個穿著卡其色風衣的人。長腿上前,把健碩的殺馬特青年推開,手裏拿著手機呼喝著什麽,像是在警告他們——他要報警。

曲淩恭頓住腳步,他認識那個人——是教美術的秦風眠。

來人把側臥在地的少年扶起來,少年腳步踉蹌,左腳不敢著地,腳踝上的傷明顯比今天看到他時更重了。

一身晴空白雲的校服此刻已經斑駁一片,汙黑腳印映著雪白的臉非常刺眼。曲淩恭想起自己也曾在那身雪白淺藍上留下一個黑漆漆的鞋印,而今天,這人一身的汙漬也是自己的傑作……

就如一杯純凈水裏滴入了一滴墨汁,一片新雪上踩了一個腳印,他覺得自己玷汙了那份恬靜純然,覺得自己十惡不赦。

心開始疼。

他下意識撫了撫心口,目送秦風眠把張鈞若扶進雅閣車裏……

“少爺,上車吧。”於師傅將車開到曲淩恭身邊,探出頭說。

“……”曲淩恭默默轉身上車。

回到家,曲淩恭坐在餐桌前,一語不發,表情木然。宋詩芳摸了摸孩子的頭,疑惑道:“不發燒啊?”她轉向周姨:“周姐,我手熱,你摸摸小淩發燒了嗎?”

曲淩恭好像剛聽懂她倆的對話,慢半拍才回應:“累了,沒胃口,我回房間了。”

餐廳裏周姨和宋詩芳愕然相顧,周姨安慰說:“孩子學習壓力大,心理負擔重,過幾天考試成績就下來了。讓他調整一下吧。晚上餓了我再給他做。”

宋詩芳點了點頭,眼裏充滿憐惜。

曲淩恭在書桌前出了好一會神。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聽筒一邊,背景音裏響著爵士樂,尹孜不著調的聲音響起:“曲少爺又有何吩咐啊?”

“卡號給我,以後別再找他了。別再出現在他面前了!”

尹孜聽了爆發出一陣賤笑:“啊哈哈哈哈,心疼了?真湊成一對兒了?你這劇本是我寫的吧?”

“少廢話。卡號趕緊給我。”

尹孜幽幽地道:“好好好,果然是少爺脾氣,開始呢,就橫豎看人家不順眼,看順眼了呢,就跟牧羊犬一樣,誰也不能動我家小綿羊了……”

“閉嘴吧你!”

“我就問曲少爺你想好了沒啊?你那又是班草,又是校草的,這朵花那個草的排名都不要了啊?”

曲淩恭在尹孜口氣裏聽出戲謔和譏嘲,覺得臉上訕訕的。事易時移,他此刻聽到排名之說只覺得非常可笑,趕快罵了一句掛斷電話。

對於少年人,心智的成熟自在一瞬。

這一天的晚飯是周姨最擅長的蘇幫菜,周姨是從江南水鄉來的,人細心周到,又有眼色,做得一手正宗蘇杭菜,特別受嘴刁的曲公子喜歡,還會應著時令制作一些春餅、夏糕、秋酥、冬糖,給宋詩芳配著祁門紅茶當下午茶點,母子倆都對周姨另眼相看,曲明飛不在家的時候,都是三個人同桌同席吃飯。

紅木的大方桌上,擺著無錫排骨、松鼠鱖魚、姑蘇鹵鴨、蒸白菜卷、一盅筍腌鮮……曲淩恭今天望著一桌子自己愛吃的飯菜有點怏怏不樂,興味索然。

宋詩芳夾了一塊閃著紅亮色澤的排骨放在曲淩恭碗裏,哀嘆道:“多吃點吧,多長點肉,等考試成績下來……”說到這裏聲音有點哽咽……周姨聽了也是唉聲嘆氣。

“等考試成績下來……”

經母親一提醒,曲淩恭才想起來,自己還有一頓肉體和心靈的雙重傷害等著他。有一樣細長條的物件掠過了腦海,那個東西聽說是曲家祖上傳下來的。在曲淩謹的時代,從未見過,好像是為了教育他,專門請出山的。

曲淩恭全身一顫,不禁拼命嚼了幾塊排骨。

傍晚,曲淩恭手裏擺弄著閑置的手機,像用馬甲加張鈞若看看。起個什麽名字好呢?要人畜無害,讓人沒有防備心的……

——小咪咪?太幼稚。

——小萌萌?太惡心。

——小甜甜?曲淩恭你怎麽了?

想來想去想到了自己在早自習上隨口說的笑話——映日荷花滾滾紅。

福至心靈,曲淩恭配上了中老年婦女愛用的頭像——一池艷麗的荷花。驗證上寫道——張鈞若,我是你老師。

申請發出去沒多久,就看到張鈞若的回覆。

周老師?

沒別的選擇了,曲淩恭趕緊回覆——對。驗證終於通過了。曲淩恭咧嘴露出一顆虎牙。剛想看看張鈞若的朋友圈,微信提示音就響了。

星空:周老師,好久不見,您註冊了微信啊。

映日荷花:是啊。(微笑)

星空:您身體還好嗎?

映日荷花:挺好的。(微笑)

星空:小櫻、小鵬都還好嗎?

映日荷花:都挺好的。

曲淩恭皺眉,再這樣尬聊下去,自己就要穿幫了。

沒等張鈞若再發消息過來,曲淩恭趕緊打字道:太晚了,打擾你休息,改天再聊。

對面發來了一條:周老師早點休息。(晚安)

曲淩恭望了望手機屏幕上,來自張鈞若的小小的微信表情——深藍色星空下,小兔子拉燈蓋上了被子,突然覺得張鈞若——很可愛。

曲淩恭點開張鈞若的朋友圈,發現裏面沒什麽特別的內容。

幾張隨手拍的,白玉蘭盛開時的照片,草地裏長的野波斯菊,還有站在天臺上,俯瞰校園景象的照片,都沒配什麽文字,還有一首歌——《追光者》。

曲淩恭戴上耳機,躺在床上,點開了播放鍵。輕柔悅耳的女聲響起:

——如果說

——你是海上的煙火

——我是浪花的泡沫

——某一刻

——你的光照亮了我

——如果說

——你是遙遠的星河

——耀眼得讓人想哭

——我是追逐著你的眼眸

——總在孤單時候眺望夜空

看著張鈞若星空的頭像,心裏有一個地方變得柔軟了起來……

第二天,曲淩恭一瞬不瞬地盯著張鈞若看。一只纖纖柔荑在眼前晃了晃。

“曲公子,想什麽呢?”

曲淩恭擡眼一看是駱可可,鬼使神差地飄出來幾個字來,“木芙蓉的花……要開了……”

他大概想著,操場邊上木芙蓉的花要是開了,張鈞若朋友圈裏一定會有更新。

駱可可瞪大了黑曜石一樣的眼睛,一副下巴掉在地上的驚訝狀。回頭攤手望了望站在一邊的方一菲,意思是——what?方一菲向曲淩恭覷了一眼,拉住駱可可,“可可走吧,陪我買水去。”

學習委員盧心悅從教師辦公室回來,捧著一大疊語文卷紙,在前門叫張鈞若:“張鈞若,袁老師叫你去一下。”

張鈞若答應一聲,放下手裏的書,出去了。

“曲——淩——恭——”

曲淩恭循聲望去,門口站著二班的體委杜辛飛。

杜辛飛說:“下節課我們班是體育課,蕭老師沒來,改體活了,正好你們班是體活課,咱倆班來場足球賽啊。”

曲淩恭一聽來了精神,不能跳街舞,他全身的運動細胞都瀕臨僵死了。

“OK、OK!”曲淩恭歡天喜地答應著。

“快去找你班那幾個換球服!我們3點45球場上見哈。”

曲淩恭搜尋一圈,韓光宇、馬志遠都不在教室,不知道跑到哪裏浪去了。

他疾如奔馬地沖出教室,向著走廊裏的儲物櫃奔去——想著先把自己的紅色球服換上再說。

走廊裏遠遠有個人影向這邊走來,曲淩恭心急火燎,根本沒凝神去看,向儲物櫃方向撒腿狂奔,限量版的釘子跑鞋“噔噔噔”地撞擊著大理石地板,聲音響徹樓道。

電光石火之間,跟那人擦肩而過,只一瞬,那人身影在餘光裏一閃,曲淩恭覺得哪裏不對,停下了腳步,向後看去。

那人僵立在原地沒有動,手裏捧著的一大摞卷紙不知怎麽,簌簌掉落了一半在地上……

是張鈞若……

曲淩恭此時已經認出那人的身形,他也怔楞了幾秒。

他怎麽了?

視線移到地板上散落的卷紙,趕忙上前兩步,想彎腰幫他撿,卻看到張鈞若也像是突然從怔楞中清醒,馬上蹲下來撿卷紙。

曲淩恭從張鈞若的身後,默然望著他慌亂地把卷紙一把一把抓起來,胡亂塞進懷裏,匆忙起身,走遠。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心裏五味雜陳,非常不是滋味,因為他看到——張鈞若撿卷紙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怕自己。

☆、暗中觀察

原來他那麽怕自己,怕到會發抖。心裏湧起從未有過的悵然和苦澀。

張鈞若怕他,究其原因,曲淩恭可以理解,自己也曾像剛才那樣怒氣沖沖地向他奔去,然後……一腳將他踹倒。

張鈞若溫雅有禮,並不是那種打架鬥毆、惹是生非的學生,見慣這種場面,他自然會怕。

曲淩恭從沒考慮過自己的一時沖動會給別人造成什麽後果,也許真如父親所說,他就是這麽一個不學無術、惡劣至極的人吧。想到這裏,拎著紅色球服,曲淩恭覺得興趣索然。

“我說淩兒啊,你這球踢的怎麽有氣無力的,用不用給你買一根士力架啊?淩妹妹。”隊友馬志遠戲謔道。

“滾——”

張鈞若消瘦的背影和顫動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來晃去,讓他心裏抽痛,不能專心……

過了一周時間,期中考試各科成績都發下來了,曲淩恭雖然語文計零分,卻因為數學成績班級第一,年級第12名,物理和化學都還過得去,竟然沒有成為年級的最後一名,甚至不是班級最後一名,但是大榜的名次也是在下游飄蕩著。

推開玄關大門的時候,曲淩恭覺得那扇黑洞洞的鐵藝門今天重逾千斤,季秋黃昏,偌大的客廳裏沒有開燈,夕陽的餘暉穿過落地窗斜射進沙發上正襟危坐的身影上,那人的側臉在金黃的暖色調中,依然呈現著如罩著一層嚴霜的冰寒和冷酷。

曲淩恭籲了半口氣,張鈞若的身影不知為何在這時出現在腦海裏……竟然莫名讓他松弛了許多,心裏的某個地方覺得一切都是在向張鈞若贖罪一般。他聳了聳肩,坦然地邁開了步子,走進客廳,走進颶風暴雨的中心……

大榜發布的第二天,曲淩恭沒有來學校,聽陳芳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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