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望飛望向窗外, 依然是秋雨綿綿。這樣的天氣，真是讓人開心不起來啊。

還有一些事, 沒有完成。

鄭望飛沒有看琉璃, 道：“琉璃, 你的身世與母親, 稍候會有你們莫氏的人親自和你說明，你想怎麽樣處理，都是你的事情, 我們鄭門, 就不插手了。”

她停頓了一下, 回過身來，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滑過，道：“鄭門的處置, 大家可還滿意？”

一室寂然。

即使是琉璃，都必須承認，這個女人, 是個狠角色！

鄭陌，是她的丈夫，是她的枕邊人, 陪伴了她五十年，說殺, 也就殺了！

莫氏，是鄭門的武醫，數百年的交情, 她說清洗，就清洗了！

鄭門那麽多武者，參與鄭陌一黨的、成為莫氏爪牙的，她說殺，也就殺了！血流成河啊……

鄭望飛道：“鄭門上下已經清理幹凈，可是還剩下一個人，沒有處置。”她呵呵一笑，臉上的皺紋越發地明顯起來：“那個人，就是我。”

沒有人說話，就連滿懷仇恨，沖上鄭門總部，想要討回公道的石學文，也沒有說話。大家安靜地看著這個腰桿挺直，一襲紅衫的老者，眼神十分覆雜。

恨她吧？她也是受害者。

同情她吧？她根本不屑。

鄭望飛道：“我昨天已經辭去掌門一職，交由我的大徒弟鄭克珠，並且設置了執法大長老，監督每位門人的行為，這一職位，由鄭克碧擔任。這兩位武者，都是心善剛正之人，你們盡可放心。至於我的兩個兒子……鄭克滿並沒有做過什麽惡事，就讓他在門派養老吧。鄭克玉已經自食其果，讓他茍活著，就當門派養了一條狗吧！”

養一條狗？好吧！這樣的話一說，大家都閉嘴了。

“還有我，哈哈！我這個弒父弒母之罪人，哪裏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

唐墨染與宋友梅同時跳了起來，沖向站在窗邊的鄭望飛！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鄭望飛右手輕揚，“轟！”地一聲響，她全身勁力盡數集中在右掌之中，擊在頭頂！

唐、宋兩位長老只來得及接住鄭望飛倒下的身體。

鄭望飛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那一株被雨點敲打的芭蕉樹。她想起了那年六歲，外公說：“嬌嬌，你爸媽來看你了。”她蹦蹦跳跳地從練武場跑了出來，奔向會客廳，那天也在下雨，路邊看到芭蕉葉上雨點滾落，她笑嘻嘻地喊：“媽、爸，我來了！”

石學文奔了過來，滿眼都是惶恐——這個自己恨了十幾年的人，是自己的親人，她也要死了嗎？

唐墨染搖搖頭：“心脈寸斷，已經沒救了。”

鄭望飛看著石學文那張臉，這張臉仿佛與自己記憶中的母親的臉，重合了。她展開了一個最燦爛幸福的笑，笑容無邪天真：“媽，嬌嬌好想你啊……”

鄭克珠和鄭克碧很安靜，她們的眼淚，早在昨天就已經流幹了。鄭望飛是嚴師，對她們從來都是不假辭色，但她的自律、剛強、堅韌、超前的眼光、宏大的格局，卻一直引領著她們跨越性別的歧視，努力向上、奮勇向前。她們對於師父的指令，從來都不敢違背，即使是看著師父自殺而亡。

何以贖罪？唯死而已。

石學文聽到這一句：“媽，嬌嬌好想你。”呆若木雞。她的小名，原來叫做嬌嬌？臨死之前，她想念的，不是丈夫、不是兒子，是她的媽媽。

可是，我的媽媽呢？她已經死了！她竟然已經死了！石學文心中一片淒惶，四處張望，尋找琉璃的身影。卻發現，原來琉璃一直都站在自己身旁。他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跪在地上，一把抱住琉璃的腰，貼緊了她的身體，再也不肯松開。

琉璃輕嘆一聲，左手摟住他的頭，右手扣著他的頸脖，任由他在自己的懷抱之中靜靜地流淚。

誰也沒有想到，踢館的結局，竟然是這樣！

半晌，鄭克珠道：“各位，請將掌門交給我們吧，你們可以離開了。”唐墨染和宋友梅將鄭望飛交給了她的兩位徒弟，低眉斂目退到一旁，行了一個武者之禮。一代叱詫風雲的武林高手、一位引領鄭門走上巔峰的武者、一個一生都在追尋父母之愛與關懷的女性，就這樣盍然而逝。她走之前，安排好了所有的後事，給每個人都有了一個交代，強勢若此、剛硬若此！

還有什麽可追責的？她已經把鄭門所有過錯都攬在了自己頭上，以命相償了。

還有什麽可憎恨的？她已經把鄭門犯錯之人都清洗了一遍，心狠到連自己的骨肉血親都沒有放過。

宋友梅一行率先走出了“江湖廳”，站在總部大樓前的小廣場上，感受到秋風細雨、山嵐雲霧，都長嘆一聲，道：“佩服！厲害！”

唐墨染看了一眼還抱著琉璃不肯起來的石學文，搖搖頭，也走了出去，與宋友梅匯合之後，道：“唉……我們且等等他們吧。”

江湖廳裏，只剩下四個人了，鄭克珠走近琉璃，道：“莫小姐，莫氏的當家人莫柯已經被關押，你的外婆莫唯，她想見你，你是否願意見見她？”

琉璃心中本就有疑惑，她雖非原主，但既然占了這具身體，她的血緣親人還是得見，她的身世之謎終歸還是要解開的。琉璃點點頭，輕聲道：“我見。”

鄭克珠左手手掌朝上，向外伸展，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道：“我帶你去見莫唯。”

琉璃拍了拍石學文，道：“石頭，我去見我外婆，你要不要一起？”石學文抱了這麽半天，心情已經漸漸恢覆了平靜，他站了起來，抹了把臉，將殘留的淚痕擦去，道：“我陪你。”

鄭克珠昨天已經成為了掌門，但她尊敬師父，對於師父交代的事情親力親為。她領著琉璃和石學文走出江湖廳，大廳之中的門人都恭敬行禮，道：“見過掌門！”鄭克珠點點頭，沒有理會旁人，徑直帶著琉璃兩人順著長廊，走到盡頭。盡頭有一間會議室，名為“風雨”。看到門邊掛著的銘牌，石學文心頭一跳：“風雨？江湖風雨……這個房間的名字，可真是！”

鄭克珠輕輕推開門，一間小小的、古色古香的茶室現於眼前。

花板漏空花格木窗，青翠窗紗，一張紫檀茶桌正擺放在窗下，朝南而設。東側墻面的博古架上，擺放著各色古玩陶瓷、假山盆景，墻上掛著茶禪詩文、山水書畫，幽雅、清雅，空氣中還繚繞著檀香味，讓人頓時如穿越時空，回到了“悠然見南山”的閑散意境。

一位身著素色寬袍大袖的老者，端正地坐在茶桌的主人位。見到門開，她擡起頭來，看向琉璃，眼中滿是慈愛的笑：“琉璃，你來了。”

琉璃為她的風采所迷，不由自主地靠近，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

老者伸出左手，用右手壓住衣袖，為琉璃和石學文斟上一杯紅茶，擱在兩人面前，微笑道：“來，遠道而來，累了吧？先喝杯茶，暖暖胃。”

琉璃端起茶杯，看著老者，神情有些傻乎乎的：“你是我外婆？”

老者正是莫唯，她眉目疏朗，一張容長的鵝蛋臉，雖然已是七十高齡，卻滿頭青絲，梳得一絲不亂，盤成一個菊花髻，一枝金簪插在其間，簪頭之上掛著長長的流蘇，在耳邊蕩漾。看得出來，莫唯年青時，定是個極為美麗動人的女子。

莫唯性格很溫柔，她專註地看著琉璃，道：“孩子，你吃苦了，外婆知道。”她這一說話，宛若母親迎接歸來的游子，讓人心中無比熨貼，如沐春風。

從莫唯這裏，琉璃知道了所有的答案。

誠如一開始鄭陌所言，莫氏的先祖，是一位女子。這位女子身懷異術，不僅真氣能治百病，還能打破時空，召喚異世界的靈魂。她愛上了一位很有野心的男子，心甘情願為他開創基業。她以己身為容器，召喚靈魂，獲得了異世界的知識與能力。有她輔佐，夫君成為了武者世界的頂尖人物。莫氏女子極難有孕，只生一女，女兒不同程度地將會獲得先祖的血脈傳承。

聽到這裏，莫琉璃忍不住發問：“如果只能女傳女，為何莫氏多有男子？這一屆的當家人是莫柯而不是外婆你？”

莫唯輕輕嘆了一聲，道：“莫氏女，都是癡情的人。我們的先祖，愛慘了她的夫君，因為自己只生一女，但是先祖的夫君需要有人繼承，竟然默許了夫君另娶小妾生下兒子，自此一代一代延續。可以說，莫氏雖是男人掌權，但卻只有莫氏女方有血脈傳承。只是我們的先祖沒有料到的是，她真正的後人，莫氏女都被禁錮在家族之中，不斷被壓榨，沒有一個得以善終。”

說到這裏，莫唯眼中微有淚光閃動，她想到了母親的命運，想到了自己的命運，想到了女兒的命運……

莫氏女都被禁錮，不允許外嫁，只能在門內擇婿。不論能力高低，都將受到當家者的奴役，逼其召喚靈魂，獲得超能力。莫唯一出世，就被母親保護得很好，不允許她展示能力。後來莫心轍出生後，莫唯以召喚一次異世界靈魂為條件，換來莫心轍二十年的自由。

莫心轍能夠外出，成為武醫，加入世界競技大賽，這都是莫唯換來的機會。

莫唯這次召喚來的，是一位異時空苗疆蠱術巫師。莫柯如獲至寶，開始研究蠱蟲，奪取他人內力。莫氏，越走越偏。而莫唯，身體被巫師所占據，無法擺脫，她的靈魂一直在沈睡。

說也奇怪，琉璃一出生，她的哇哇大哭之聲，穿透了無數屏障，來到了莫唯的耳邊，竟然喚醒了她的靈魂，莫唯這才清醒過來。

莫唯看著琉璃，道：“孩子，是你救了我，我自然要護你一生周全。我不忍心看你在莫氏繼續受奴役，因此安排人換了你的血樣，讓他們以為你是個廢物。我再央求鄭陌，將你送了出去。石益謙是位好人，送到青石武館，我很放心。只是……沒有想到鄭門竟然能夠下狠心如此對付石門，這是我沒有料到的，非常抱歉。”

石學文這才知道，為什麽莫琉璃會被丟棄在青石武館，為什麽莫氏女忍心將自己的孩子拋棄，原來，竟然是為了保護！

看到琉璃和石學文面前的茶水已涼，莫唯再次泡茶換上新湯，手上動作輕柔優雅，顯見是位茶藝高手。莫唯道：“日子太閑，總要找點事做，喝茶好，靜心。”

琉璃看著透明的茶杯之中，湯色呈琥珀色，晶瑩透亮，貼著杯子的那一圈隱隱泛著金色的光，知道這是極好的紅茶。她端杯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順喉而下，滑膩味厚，頓感舒爽，不由自主地讚了一句：“好茶！”

莫唯笑了，眼角皺紋加深，看上去更為慈祥和藹，她認真端詳著琉璃，嘆道：“孩子，從異時空來到這裏，你也不容易……”

此話一出，兩人皆驚，琉璃霍地站了起來，喝道：“你說什麽！”

莫唯搖頭道：“孩子，你別怕，我是你的外婆，我一眼就能看出，你並非這個世界的人。”

琉璃心下略安，聽著莫唯告訴她，原來莫氏的靈魂之術，竟然包羅萬象，只是不同的人繼承的內容不同。靈魂召喚術，可召喚異世界靈魂，但是並不穩定，會與原身的靈魂相抗，若非不得以，不要輕易使用。靈魂束縛術，可將召喚而來的靈魂束縛；靈魂驅逐術，可將靈魂趕出原主身體。而靈魂獻祭，則是最傻、最呆、最偉大的術法。

琉璃聽到這裏，想到原主對自己的囑托，心下感動，久久不語。石學文牽過琉璃的手，緊緊捏著，不願意放開。

莫唯道：“既然你被獻祭術洗禮，那你就已經完全擁有了這一個身體，你就是莫琉璃。這一點，莫氏女都是認可的，你別擔心。”

琉璃這才放下心來，從她來到這個世界，無時不刻都在擔憂會突然離開，今日能夠得到這具身體的親人認可，她安心了不少。就連石學文，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氣。心道：“莫姐姐對我們恩重如山，此生難報。日後我若能將石門發揚光大，一定要幫助莫氏女獲得真正的自由。”

琉璃道：“我的媽媽呢？她怎麽樣了？”

莫唯眼中閃過一絲黯淡，她喝了一口茶，輕輕放下茶板，用茶巾擦拭著茶桌之上的水漬，道：“心轍啊……她的心太野，根本不願被禁錮，反抗數次，被莫柯下了蠱，功力全無，痛苦之下，瘋了。”

琉璃心一痛，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可以見見她嗎？或許我可以治好她。”

莫唯猛地擡頭，看著琉璃，眼中迸發出驚喜的光芒：“真的嗎？孩子，你還傳承了祖上的療傷能力？你等著，我這就把她帶來！”

莫唯聽說女兒的瘋病還可以治，心下歡喜，忙站起身來，走向茶室的西面。那邊有一張不太顯眼的門，門內有一個小臥室。莫心轍，就在臥室的小床之上，安靜地睡著。莫唯解釋道：“心轍瘋了之後，身邊離不得人，我只得處處都帶著她。”

“這就是我的親生母親啊……”琉璃有點激動，無論是原主、還是未來世界的琉璃，都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對於這個偉大的稱呼，都有著向往。

莫心轍，很像莫唯。也是鵝蛋臉、大眼睛、蔥管鼻、略厚的嘴唇，五官明艷、輪廓清麗，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睫毛忽閃忽閃的，給人一種睡美人的感覺。她看上去很瘦，皮膚也有些幹燥，但頭發、指甲都打理得整整齊齊，顯然被照顧得非常好。

木之氣流轉，整個室內籠罩在這淡淡的綠色光幕之中。木之氣包裹著莫心轍，她的臉，肉眼可見地豐滿了起來，氣色也開始有了紅潤。莫唯看到這一切，雙掌合什，暗自禱告：“先祖啊，是你顯靈了嗎？求你，一定要救救心轍啊！”

睡夢中的莫心轍，仿佛枯萎的花苞乍遇甘霖，瞬間便開出花來；仿佛一直沈睡的種子，沐浴在陽光雨露之下，慢慢發芽生長，她終於從惡夢之中清醒了過來……

看到莫心轍睜開眼睛，莫唯沖了過去，端詳著她。莫心轍眼神清亮，唇角綻開了一朵微笑：“媽，你來了。”

眼淚，撲簌撲簌地落下，莫唯喃喃道：“心轍，你醒了？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莫心轍伸出手，摸了摸母親的臉，道：“媽，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見他們把寶寶搶走了。啊，我的寶寶呢？你把她抱到哪裏去了？”

二十二年的時光，似乎從來沒有在莫心轍身上劃下印記，她的記憶，停留在了剛生下琉璃之時。

莫唯楞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琉璃。莫心轍順著母親的目光，看向琉璃。母女倆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琉璃心如擂鼓：“她，是我的母親？”

莫心轍卻面現疑惑之色：“你，是誰？”

莫唯將手托在莫心轍後背，扶她坐了起來，溫柔地哄著這個剛剛清醒過來的女兒：“心轍，你已經睡了二十二年了，你忘記了好多事呢。不過不要緊，媽媽慢慢和你說。”

莫心轍面色一沈：“什麽？我睡了二十二年？那我的寶寶的？”

莫唯指著琉璃，道：“你看，你睡了這麽久，你的寶寶已經長大成人了。”

琉璃站在那裏，後背挺直，迎向莫心轍審視的目光。

莫心轍看了她半天，忽然冷笑道：“異世界的靈魂，給我滾出去！”

一連串的咒語，從莫心轍的嘴裏吐出，莫唯大驚，尖叫著捂住莫心轍的嘴，喝道：“閉嘴！”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琉璃感受到，自己忽然變成了一團霧氣，輕飄飄地飛了起來，她看著自己的身體軟倒在地，看著石學文狂吼著沖了上來，看著莫唯顫抖著走近自己，看著莫唯拼命地呼喚著自己，看著莫心轍茫然不解的問：“怎麽回事？不就是個孤魂野鬼嗎？我的靈魂驅逐術用得不好嗎？”

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傳來，琉璃回到了未來世界的營養艙。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打我！

今日三更，完結撒花！21:00見。謝謝一路陪伴，愛你們，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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