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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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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楊出了食堂順著湖邊的石子路走了一會,眼前出現一幢造型很現代,屋頂螺旋狀上升的建築物,外層完全是玻璃,很漂亮。

他繞過去走到建築物的正前方,不出所料,這就是W大的圖書館,有很多學生背著書包進去自習。校外人士是不可以隨便進去的,霍楊站在前面的小廣場觀賞了幾分鐘這座稱得上雄偉的高樓。

手機上收到條信息,是餘落發過來的:“你要是無聊可以過來休息。”

他笑了笑,看了眼時間,已經下午一點多了。

餘落幫同事代下午第一節 課,還有不到半小時就開始了。霍楊跟在步履匆匆的學生後面往前走著,很快就到了進門時候看到的教學樓。

他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十足是個沒畢業的大學生。隨著人流走進了一樓大廳,霍楊站在指示牌旁邊楞了幾秒,他忘了問餘落是教什麽課,在哪個教室,就這麽突發奇想地走了進來。

他打算找個走過來的學生隨意打聽一下,又覺得不妥,躊躇之間看到身邊幾個小姑娘腳步生風地跑過去,邊跑邊說,“快點快點,餘教授的課趕不上就進不去了!你帶作業了嗎?”

“帶了!快走!204吧!”另一個小姑娘大聲應著,跑沒影了。

霍楊決定賭一把,看看這遲到不讓進,作業必須交的魔鬼老師是不是早上剛吃完糊了的雞蛋的餘教授。

他順著走廊一個一個數過去,207,205,203,他回頭,204就在自己身後。

霍楊看了看講臺沒有人,就從後門進去,找了個後排的座位坐了下來,身邊就是門,想溜就能溜。

霍楊正得意地想著——我可真是個小機靈鬼。那位穿著灰白西裝上衣,袖子挽起一截,領口露出裏面的襯衫的老師進來了,前排的同學們都點頭示意,“餘老師好!”

霍楊瞇了瞇眼睛,賭對了。

這間教室比較大,是階梯座位,即使人多,老師也能站在講臺上一眼看清楚底下的人。

餘落走上去,關了講臺上的燈,反光的黑板瞬間變得清楚起來。他拿出書和講義,並不翻開,擡起頭看向學生的座位,“大家好,我是數學系老師餘落。之前的線代是我講過的課,大家可能還記得,不過多介紹了。劉老師這節課有事,為了不落下進度,我暫時代一節。”

他擡眼往後看了一眼,突然頓了頓,語氣變得有幾分慌亂,“劉老師說上節課給大家留了作業,上課之前我們檢查一下,比較難的題目做一個大概的講解。”

說完這句話,他停頓了幾秒,還是像以往一樣走下講臺,開始在座位之間的過道走動,檢查學生的作業。

這個緊張的時刻,下面的學生開始竊竊私語,少數忘記帶作業的,沒寫完的都慌了神,趕緊開始借前排已經檢查過的同學的作業充數。

霍楊看著這一片兵荒馬亂的景象,有些好笑地看向餘落。他看的人依然一絲不茍地翻看著學生的作業,他的袖子上沾上了不知何處的灰塵,也沒有察覺。

很快檢查到了左側的過道,再過幾個位置就是霍楊的座位。他有些想出去,擔心餘落過來不好應付學生。

他轉身側坐,準備開溜,還沒有擡腿,就看到餘教授大踏步地從後面走過去,直接把後門鎖了,鎖完就轉過來若無其事地繼續檢查作業。

霍楊嘆口氣,總覺得教授嘴角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好在餘落在他面前站了兩秒沒動,他擡起頭,餘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敲了敲桌面就走了。

旁邊的男生轉過來,皺著眉看了他一眼,“同學我怎麽沒見過你?你怎麽不借一份作業啊,餘教授會記住你的。”

這句話勾起了霍楊的好奇心,他低了低頭,假裝不知道的樣子問男生,“我是別的系的,過來聽著玩,餘教授很嚴格啊?”

“是啊,可嚴了,上課要求特別高。不過考試分給的好,我們都不討厭他。”

“哦,那他課講得怎麽樣啊?”霍楊笑了一下,又問道。

“你聽不就完了,講的挺好,別看他年輕啊。”男生撇撇嘴,開始聽課。

霍楊看著站在講臺上開始講解習題的餘落,他帶了一個小麥克風,聲音從教室側面的小音箱裏傳出來。他的聲音本來就低沈,尾音又很清脆,經過電流的調試,顯得更加有厚度,麥克風的收音有點厲害,竟然能聽到餘落說話結尾處的呼吸聲,有點急的氣流沖進了霍楊的耳朵。

讓他想起餘落站在他面前敲桌子的手,細瘦的指節,關節處有些青白色,輕輕地叩擊在木桌上,帶了那人三分笑意三分假裝的嚴厲色澤。

怪好看的。

講臺上的人已經開始講這節課的主要內容,他拿著黑板筆寫公式,教室裏的同學開始刷刷地埋頭記筆記。霍楊靠在座椅上,註視著餘落寫字的姿勢,他轉過來講解的表情,偶爾有意無意朝向自己的一瞥。

他覺得有些開心,有些逐漸明了,坦坦蕩蕩的開心。

只是他還不知道這份開心的純度是多少,值不值當做一個傻瓜。

他慢慢地想著,有時候看一眼窗外的綠色植物。靠著教學樓的植物裏很多樹木都開花了,櫻花的花被風一吹就飄散在空氣裏。

下課了。

發呆走神的霍楊被鈴聲拉回了思緒,他看了眼手機,已經下午四點了。

身邊吵吵鬧鬧的學生很快散去,這個教室空了下來,走廊裏有很多準備上下節課的人,他靠在桌子的邊緣,看著講臺上的餘落把東西整理在一邊,又拿起黑板擦開始擦不知道什麽時候寫滿的板書,霍楊都有點舍不得。

“這學生就把老師留下做苦工,自己走了。”霍楊跳出座位,走到前面拿起另一個黑板擦幫忙。

餘落沒回頭,“他們還有課,這點小事無所謂。這也不是學生的責任。”

霍楊看了他一眼,扯了扯他的袖子,拍了兩下,“拍不掉了,這什麽灰,你一個潔癖當老師不是找罪受。”

餘落有些驚詫地低頭看著他的動作,身體僵硬地站在原地,過了兩秒才抽回了胳膊,“沒事,回去洗洗就好了。我不是潔癖。”

“哦。”霍楊眼神裏寫滿了“我信你”看了他一眼。

餘落卻沒有再看他,甚至有點躲避他的視線,草率地擦了黑板就抱著書準備回去,走了兩步才轉過身問霍楊,“你要去我辦公室嗎?”

霍楊跟在了後面,“你真是個惡毒的男人啊,居然把我逃命的門給鎖上了。”

餘落彎了彎嘴角,“你說你要體會大學的感覺,給你上一堂高數不是正好。”他轉過臉看了看操場那邊的草坪,問霍楊,“你去過操場了嗎?”

“還沒呢?就看了一圈建築物。”

“走。”餘落拐了個彎走上了另一條路,前面就是W大的足球場。

寄明月

手機上跳出來一條短信提示,是來自國內的入賬提醒。

餘落沒有擦幹手,只是看著屏幕漸漸暗下去。

洗完了第五十九個盤子,他把發皺的手指從水池裏擡起來,在水流下沖了沖,拿起旁邊的幹毛巾擦了擦。

他拿過手機,按亮屏幕的同時,收到了新的短信,這次他沒有再忽略掉,點了進去。

短信裏說,不要繼續打工了,不然就回家。

他叼了一支煙,是街邊小店買的,最便宜的那種。猛吸一口之後,他伸出手準確地按到鍵位,刪除了這條信息。

父親的語氣,同以往一模一樣,餘落在煙霧裏靠著後廚已經蒙上黃色油膩的墻。他會站起來,椅子會發出尖銳的鳴叫,然後伸出手戳在你的眼前,“你要是不出國,我就讓那個男孩連考試都去不了!”

餘落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忘掉了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但是回想起來,他的習慣性動作,他生氣時跳動的額發,一清二楚地映在自己腦海中。

他現在只是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廚師長進來,聞到了煙味,狠狠拿手在餘落的頭頂上推了一把。他是個肥碩的矮男人,眼窩深陷進肥肉裏,粗壯的手指上沾著面粉,餘落不由自主地躲了一下。

廚師長察覺到了他略帶嫌惡的姿勢,更粗暴地在他肩膀推了一把,“Brand!Get out!”

餘落沒有開口說話,把煙頭掐滅丟進了垃圾桶裏,走出了後廚。

老板是個去過中國旅行的美國佬,對餘落還存了一點愛屋及烏的好意。

他沖餘落點點頭,“Brand,today is Mid-Autumn Festival day!What does it mean in your country?”

餘落撿起一條落在清潔臺上的抹布,擦了擦桌面,許久之後,他開口說,“It means missing.”

老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Yeah!”

下班之後,餘落照舊打了卡就去更衣室換了衣服。

他還沒有吃飯,餐廳裏不會管員工的飯,上班的點是打卡計時的,每天只有二十分鐘休息的時間。

資本主義的剝削才是做到了絲絲入扣。

餘落打算去餐廳後街的小店吃一點東西,只有那裏的食物比較便宜。

他出了門就感覺到了有人在後面,轉了彎之後還是沒有甩掉。

他進了一家快餐店,點了一份漢堡,一杯熱牛奶。

沒多久就吃完了,餘落覺得自己並不算很飽,或許回家多喝一點水也差不多了。剛剛的人應該是附近的乞丐,他常聽老板說有人被敲詐勒索的。

他沒有錢。

過了半個鐘,快餐店的服務員過來端走別的客人吃過的餐盤,穿著花圍裙的中年女人瞟過來好多眼,一眼勝過一眼的不滿。

這是理所當然,這裏很多本地人對外國人都帶著被侵入的敵意,在他們眼裏,這群外來居民占有了當地的資源,搶了他們有限的工作。

人本來是有領地感的,何況是美國經濟這麽不景氣的年頭。

餘落只好站起來,背起書包推開了玻璃門。

走了不到十步,周圍的人變得少了。他想換個路口到人多一點的地方。

可惜沒來得及。

拳頭擊中頭部的聲音。

餘落只覺得自己的頭嗡的一聲,像裂開了一樣疼,疼痛是從右後方傳來的。他摔倒在地上,書包被甩在了不遠處的水灘。

他翻身試圖起來,後腰又被打了一拳,他重新趴在了地面。但是他看到只有一個男人。

餘落擡腿,猛一下撞在對方的膝蓋處。那個人腿軟了一下,這一瞬間餘落用單手撐了一下地面,腳踩在了男人的手臂上,使勁一彈,他站了起來。

對方不是什麽亡命之徒的流浪漢,而正是下午跟他有過節的廚師長。餘落松了口氣。

餘落往後彈跳了一步,男人吃力地翻身,邊說著很露骨的羞辱餘落的話,邊揮過來一拳。餘落彎腰躲開,拳頭直擊對方的腰腹,左手握住了男人被踩過的手臂,往下一壓,廚師長馬上停下了咒罵的話,換成了一聲“啊”的慘叫。

餘落松開他,深深看了兩眼,他的眼睛已經沒有同齡人的少年氣了,只剩下類似於狼類狠絕裏帶著淒厲的眼神,男人沒了多餘的聲響,只悶悶地喘著氣,狠狠地瞪著他。

他走過去撿起被汙水浸濕的書包,轉身離開了這條街。

餘落知道,這份工作已經沒有了。

狼狽的少年身上沾著泥漿和灰塵,坐很晚的一班地鐵到了家。

這是間很小的儲物間改造的房間。左側堆滿了書,還有一張同樣放滿了書的桌子。右邊有一張小床,沒有窗戶。

餘落把書包放在進門的手邊的櫃子上,開了燈,拿了洗澡的用品和衣服,關上門出去了,過了一陣子重新進來,鎖好了門。

他打開書包,書包底部的書已經濕了大半,他的講義上用鋼筆記下的字跡變得模糊不清,有本書的書頁甚至一揭就掉了下來。

他動作很快的把東西搬到桌子上,再打開書包的夾層,拿出了一本很小的筆記本,同樣已經浸濕了邊角。

所幸在夾層的位置,沒有像別的本子那樣慘不忍睹。

他的手指猶豫了一下,打開了筆記本上的扣子,裏面掉出了一張照片,他伸手拾起來。

這照片絲毫沒有沾到水,只是有些發黃了,裏面有好幾個十歲出頭的男孩子,抱著一個籃球,朝鏡頭開心地大笑。

有水滴落到照片上,餘落定了定神看到不是水,而是暗紅色的液體。順著他脖頸旁的發絲流下來,右後方的頭皮有麻木的刺痛感。

他皺了皺眉,指腹拂過粘在照片上的血跡,露出一張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少年的臉頰,很陽光的笑容,前額的頭發稍稍有些長,遮住了一邊的眉毛。

大約是霍楊十一二歲的樣子。

餘落拿紙匆匆擦了擦頭發上的血跡,又找鄰居借了一段紗布和膠帶,很不熟練地包紮了傷口。

他這晚睡得很早。

月光會灑下來,如果睡得太晚,就會讓人想思念一個人再久一點,他決定先放過自己一晚。

睡之前他在日歷上打了一個勾,在邊緣寫了一個數字,1825.

餘落又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數字。

2,8,2,5——到這個數字變成零,他就可以找那個人了嗎?

他坐在床邊,照例拿出藥瓶,按照醫生的說明,吃了合適劑量的藥。傷口有點疼,不過沒關系,他擡起頭看了眼透過窗簾的月光。

等到過了2825個夜晚,這個傷口就會痊愈。那他就可以回去了嗎,可以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不被人窺探嗎?

可以繼續偷偷喜歡那個少年嗎?

可以擁有一個人只給他的巧克力嗎?

他皺了皺眉,側著身體躺在床上。月光在窗簾的邊緣留了一個淺色的影子,他合上了眼睛。

可以吧?

2825天過了的時候,你還在那裏嗎?

我還能找到你嗎?

他在夢裏皺了皺眉,唇角囁嚅了一下,說了一句什麽話。

窗外已經又開始下起了大雨,月光黯淡下去。這個國度並沒有那個可以用來想念的節日。

他翻了個身,傷口好像被壓到,發出了一聲嘆息。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我好想你。

你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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