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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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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溫此時冷靜不少, 適才覺出自己還蒙著眼,正要摘下白帕。一只大手從旁伸出,險險擦著她細白的手背過去, 粗觸感粗糙,蹭得容溫動作一僵,藏在白帕之下的杏眼倏然瞪大。

此一時彼一時,之前在馬上他按她的手, 都是形勢所逼, 理由正當, 可現在?

兩人隔得近,班第能清楚看見白帕顫動, 大約是她瞪眼時睫毛掃在上面了。

灰眸之中赧色一閃而過,班第唇角平直,木然一張俊臉,手自然而然與容溫錯開, 接住了她頭上搖搖欲墜的薰貂雙層金孔雀寶塔朝冠。

容溫悄然舒了口氣, 這才摘下白帕。

科爾沁的草原,一望無垠。入目四下翠□□流,輕悄浸入天際, 與京城的朱墻翹檐的四方天地全然不同。

容溫目色微閃, 挪回眼前。

班第默不作聲撿起她扔在地上白帕, 攤開, 端正把朝冠擺放在上面, 不致沾上草屑。

長得粗獷不羈, 心思倒是細膩。

也是——他若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粗人,又如何入得了皇帝的眼,選他一同作局;又如何想出讓她喬裝保命的隱晦法子。

容溫抿唇,馴良的眉目難得染了厲色,近乎咄咄逼人的再次追問,“你還未回答我,為何要事先送我那套衣飾?為何要救我?你不怕皇上責怪嗎?”她笑意譏誚,眸底卻盡是防備,“還是,你們又做了什麽新的局?”

“不是。”班第坐在她面前,長腿微屈,答得輕描淡寫,“棄子無用,何必自擾。”

雖只寥寥幾字,卻極為淋漓殘忍,毫不留情道穿容溫的處境。

——皇帝根本沒想過她會活著,又怎會把她算計到接下來的局裏。若說真有,也多半是利用她‘不幸遇難’的身後事。

容溫被班第梗得喉頭發癢,猛咳幾聲,一張剛緩和下來的俏臉,再次脹得緋紅。

“既然如此……”容溫今日雖經歷不凡,但思緒尚算清明。略過一個問題,還有衣飾的問題未回答呢,“那你為何要為了一枚棄子,去逆皇上的意?”

班第冷覷她,沒曾想她這般難纏。

尋常姑娘這時候早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她倒好,硬要瞪著雙清淩淩的小鹿眼,四處尋根探底。

不懼死,但懼糊塗。

如此,反倒顯得他往日輕瞧了她,炊金饌玉養出來的嬌花,並未脆弱到不堪一擊,略有幾分韌性。

班第大刀闊斧提了隨身彎刀,利落往容溫面前一橫。

唬得容溫自然仰身,往後挪了兩寸。

班第濃眉一挑,難得沒對容溫的‘膽小’露出諷意,淡漠道,“這刀隨我多年,交戰殺伐,凡近身者,必沒入其胸膛。唯有一次,是帶鞘抵在人身上的。”

容溫一頭霧水,想起之前白榆林裏兵戈交接的淒厲慘叫,下意識再往後退了幾寸,離那刀遠遠的。

班第冷睇她,收回刀,不說話了。

容溫後知後覺,試探問道,“那人……是我?”

心裏實則沒底,但是直覺告訴她,班第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樣的話頭。

“我不會鳧水。”班第答得一臉坦然。

蒙古之地不比關內水系眾多,草原上河流少,牧民都是逐水草而居。

所以,蒙古人崇拜水,認為水裏有萬物有之中最聖潔的神靈,是一切生命的源起。

蒙古八大禁忌中,水忌排頂頭。忌諱在河水中淋浴、洗濯婦人的臟衣物,更不許往河裏投擲臟汙之物,溺尿等。

容溫自幼跟隨太後長大,對蒙古的風俗有所耳聞。

“你不會鳧水,所以……”容溫指了指那柄寒光凜冽,讓她避之不及的長彎刀,意外道,“你的意思是,你當年救我時,沒下水,而是用這把我劃拉上來的?”

班第不置可否,眼眉略耷,板起臉硬邦邦道,“若你壽數不逾二十,當日何須使動這刀。”

這話裏透出的意思,就差沒明著說這彎刀比容溫的命值價許多。

他之所以救容溫,全是看在彎刀的面兒上——不能讓彎刀第一次救人,便是個小短命鬼。

話裏話外,嗆人得很。

容溫怔了怔,想起那個明顯在水裏泡過的胖泥娃娃。他若沒下水,難道那泥娃娃能自己長腳往水裏蹦?

救人便救人,這理由找得,未免過於生硬了……

容溫歪頭盯著班第,半點不見氣怒之色,反而露出了到草原後的第一個笑臉。

班第被她的笑意攪得眼皮一跳,直覺她笑得古怪,別開臉前又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滿人皇帝有令,不許蒙古人接觸漢學,違者嚴責,或牽生死。

他不願守這荒唐沒道理的皇令,私下看過不少漢家典籍,自負胸中有幾分筆墨。

如今瞧她笑得好看,卻仍覺得詞窮,腦中只隱約閃過一句——莞爾開懷,一笑勝星華。

綺思過後,班第心底難免存了絲別扭,冷聲問,“你笑什麽!”

濃眉一擰,實則在暗忖她初遭親近之人舍棄,本就難過。莫不是自己適才假話編得太真,激得她神志不清了。

“死裏逃生難道不值得開懷。”容溫擡手把垂下的烏發別到耳後,應答從容,半點不見癲狂之色。

班第睇著這華服皺褶,發髻散亂,面色慘白,雖形容狼狽,但不墮尊貴氣度的落難公主,一時竟分不清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反話——之前在白榆林,她可是一心求死的。

帶著猶疑的灰眸從容溫面上掠過,落在她身後的小丘上。

草原上的天光一旦暗下來,半遠不近的翠色小丘邊緣,陰影暗疊,便如籠了潑墨山水圖的淺淡輪廓。

“歇夠了便起身。”班第不是多言之人,自不會揪著個不重要的問題轉繞半天。

單手一撐,利落站直,擡眸遠眺欲墜的落日,“該趕路了。”

“去哪裏?”容溫笑意凝住,正視起自己的處境。

她活著,於班第來說,便是違背皇命的證據。無論班第如何安置她,都是棘手的麻煩。

“科爾沁。”班第見她面色變幻,約摸猜到她的心思,遂道,“落子無悔,我自會往京城上折子請罪,算不得大事。”

“理由呢?”帝王多疑,越是心腹,越存考量。班第此番違令行事,若應對不慎,極有可能毀了大好前程。

班第似被容溫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問得有些躁。

擰眉拿起地上的朝冠,下巴朝容溫一揚,示意她上馬,嘴裏粗聲粗氣道,“初婚,不宜為鰥!”

草原的夜,皓月當空,繁星滿天。

“怎麽樣?人可找到了?”

多羅郡王是個言而有信的人,當初答應容溫,會率部相迎至通榆城外。自接到班第偕公主返旗的消息後,便掰著手指頭算日子,今日特地率部眾前來相迎。

不曾想,路上出了點岔子,耽誤了不少功夫。等他率部趕到通榆城外時,噶爾丹的人早已逃竄散盡。

通榆城的守軍此時也聞訊‘不早不晚’的出來了,幫著收拾滿地的血肉殘骸。

多羅郡王從烏恩其口中得知公主儀仗隊伍遇刺,班第救公主出逃,不知所蹤後,便立刻派兵順著烏恩其指的方向尋找。

烏恩其本想隨兵去尋的,無奈後背挨了兩刀,騎馬不便,被多羅郡王強壓在臨時搭出來的帳篷中養傷。

別看他是個又高又壯的糙漢子,實則嘴巴閑不住。

大概是平日在班第身邊壓抑了天性,碰巧多羅郡王多問了他幾句今日情形,他便一個人嘚吧嘚的說了起來。

順便把之前班第讓他找了套最漂亮、最耀眼的巴爾虎部衣飾,送給公主的事也給抖落了出來。

多羅郡王原本沒在意聽,隱約聽得衣飾的事後,忍不住再三確認,“老五送公主衣飾?卻不是我科爾沁部的,而是巴爾虎部的?”

烏恩其得意點頭,“沒錯,我親自在蒙貨鋪子置辦的。郡王,屬下看臺吉是要開竅……”

“閉嘴!這話以後休得再提!”多羅郡王暴呵一聲,與隨行前來的鄂齊爾對視一眼,兄弟兩多年默契,從彼此眼中看見了驚疑之下的波雲湧聚。

烏恩其被趕出帳篷後,多羅郡王兄弟兩盤坐在一起,低聲嘀咕起來。

片刻之後,守在帳篷外的烏恩其突然聽見幾聲脆響,約莫是多羅郡王把唯一那套茶具砸了。

烏恩其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倏見西邊有快馬奔來,傳信道——公主與臺吉都找到了,毫發無傷,稍後便到。

班第與容溫從同一騎上下來,迎面便撞上烏恩其亮閃閃的眼。

猜也知道他又亂想了什麽齷蹉東西。

上次知曉容溫是因暈血倒在他膝上,而非別的原因後,烏恩其對他嘆了足足幾日的氣。

這事兒班第想起來便心煩,遂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烏恩其被瞪得莫名其妙,本想通風報信說郡王心緒不佳的,這會兒幹脆藏了奸,任由班第去觸黴頭。

班第領著容溫進帳,迎接他的不是父輩慈愛的關切,而是舞得虎虎生威的馬鞭。

多羅郡王手下極有準頭,“啪”的一鞭子甩在班第後背上,半點沒傷到邊上的容溫,並伴著一聲怒斥,“混賬,跪下!”

容溫看得一呆,鄂齊爾卻一臉若無其事的模樣,仿佛正在挨打挨罵的不是他親兒子。禮數周到的對容溫行了個躬身禮,笑意謙卑,“公主請上座。”

“老臺吉,這是?”容溫目露緊張,朝班第揚了揚下顎。

“家門不幸。”鄂齊爾道,“公主不必為他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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