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遲窩在後座裏, 打了個哈欠。

噠噠噠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唐甘蘭拉開車門, 跳上了副駕駛。

“言哥，您怎麽來了？還帶著譚遲一起？”小奶音聽起來有股嘶啞的勁兒。

“我剛閉關回來，白天看到你的消息, 想請你們吃頓飯順便安慰安慰你。”言泊寧笑道。

“安慰？”譚遲問，“為什麽？”

唐甘蘭崩開眼角，對著言泊寧上下左右晃動眼珠子。

哦, 這個表情很眼熟啊。

譚遲歪頭，將唐甘蘭細細掃描了一圈。

他後腦勺上的頭發結成了塊, 後脖頸上起了一圈紅疹, 劉海鬢角都黏糊糊的，眼角有些發紅，嘴皮子很幹, 再加上剛剛的聲音……

“唐甘蘭, 你今天被導演罵了吧。”譚遲說。

唐甘蘭脊背嗖一下繃直, 盯著譚遲的表情好像盯著一臺測謊儀。

“還NG了很多次。” 譚遲繼續, “給言哥發消息是為了尋求外援吧。”

唐甘蘭猛然看向言泊寧。

言泊寧：“我什麽都沒說！”

“這還需要言哥說嗎？” 譚遲手在背包裏翻騰, “你嘴皮爆皮, 嗓音嘶啞, 說明你今天說了很多話, 頭發黏濕, 眼眶發紅, 說明你今天很上火, 桂花街的導演丁大鵬是圈裏有名的嚴厲難纏，所以，很容易就能推測出你今天過得很悲劇。”

唐甘蘭腦門撞在了車窗上。

言泊寧扭頭，假裝對窗外的路燈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譚遲搖了搖頭，從包裏泛出一顆薄荷糖，懟了懟唐甘蘭的肩膀。

“什麽？”唐甘蘭轉頭。

“糖，”譚遲說，“你臉很白，估計血糖太低了。”

唐甘蘭怔了怔，接過糖，撥開，塞到嘴裏，腮幫子鼓起來了一邊。

譚遲歪頭：“好吃嗎？”

“嗯。”唐甘蘭轉身，扣好安全帶，脖子上的紅色以那圈紅疹為軸心，迅速向外擴張。

“你可能不是低血糖，是中暑。”譚遲繼續翻包，“我記得我有藿香正氣液來著。”

“我沒中暑！”

“不難喝，放心。”

“我沒事！”

言泊寧摸了摸鼻子，突然就明白了大師姐所說的“莫名其妙吃了一嘴狗糧”是什麽滋味了。

唐甘蘭甩過來一個莫名的眼神。

言泊寧笑出了聲，腳踩油門：“咱們先去吃飯，吃完飯和我一起去一個地方。”

“啊？”

“去哪？”

“我的臺詞老師，許康震許教授家裏。”

譚遲提著果籃，跟在言泊寧身後，打量著這個小區。

這是薊京戲劇學院的老家屬區，建築有些年頭了，樓層都在7層以下，沒有電梯。幾十年的老柏樹幾乎和樓頂齊高，寬大的葉子把夜空遮得嚴嚴實實，偶爾漏下幾點燈光落在地上。風吹起來，樹葉沙沙作響，泥土和苔蘚混合的氣味飄散開去，那是沈澱了幾十年的特殊味道。

言泊寧提著兩箱酸奶，唐甘蘭拎著兩個西瓜，三人走進一棟樓，爬到了最高層，敲開了701室的大門。

開門的是一個滿頭白發，面容慈祥的老奶奶，看到言泊寧，臉上的皺紋都樂成了一朵花：“哎呀，小言你來了，快進來快進來。”

“師母好。”言泊寧鞠躬，“這兩位是我的朋友，今天是一起來探望老師的。”

“好好好。”師母樂接過三人手裏的水果，瞅了譚遲一眼，樂呵呵迎三人進屋。

屋子是十幾年前的老裝修風格，門框、櫃子、地板，踢腳線都是暗紅色，布局應該是三室一廳，兩間臥室掛著松鶴青柏的門簾，另一間應該是書房，能瞥見發亮的實木書櫃玻璃窗。正對門的客廳墻上，掛著四篇書法作品，譚遲略掃了一眼，都是詩仙李白的詩詞，字體瀟灑寫意，是多年的功力。

沙發也是紅木的，上面墊著厚厚的海綿墊，桌上擺著一套功夫茶具、一盤蘋果、兩盤小點心。一位頭發花白的老爺子正拿著剪刀修剪陽臺上的盆栽。

“老師，我帶了您喜歡的酸奶。”言泊寧笑道。

“你說你這孩子，來就來吧，帶什麽東西啊。”老爺子回頭。

他是一個很瘦的老人，頭發又硬又茂密，鬢角修得很整齊，雖然已經初夏，但是他身上還套著棕色的薄毛衫，腳上套著黑色的毛襪。他的臉棱角分明，顴骨凸起，皺紋和法令紋深深下凹，像是古裝劇歸隱山林的智者，不怒自威。

“這位就是我在薊京戲劇學院的導師，許康震教授。”言泊寧介紹道，“老師，這位是唐甘蘭，是一名演員，這位是譚遲，是一位編劇。”

“許教授好！” 譚、唐二人點頭問好。

許康震笑容明顯弱了三分。

師母倒是很熱情，倒了茶，還給三人分了點心。

“我自己做的，嘗嘗，好吃著呢。”

點心是漂亮的米黃色，吃起來很像是綠豆糕和米糕的混合體，甜糯粘牙，譚遲咬了一口就停不下來，連吃了三塊。

大約是譚遲的吃相太討喜，師母樂得皺紋都飛起來了，又從廚房端出一盤，放在了譚遲面前。

“老師最近身體可還好？桂花街第八季老師還參演嗎？”言泊寧開始嘮家常。

許康震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小言，你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啊？”

“這個小子不就是你推薦去的劇組嗎？”許康震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唐甘蘭。

“原來老師都知道了啊。”言泊寧笑道。

“能不知道嗎？一大清早趙誠他們幾個就挨個給我發消息，說組裏來了個新人，姓唐，是你介紹的，讓我去瞧瞧呢，沒成想，晚上你就帶著人來了。”

“老師果然慧眼如炬，耳聽八方，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言泊寧給許康震添了半杯水，“小唐是我的朋友，最近演戲遇到瓶頸，想請老師指導一下臺詞。”

說著，言泊寧眼角餘光一勾。

唐甘蘭忙放下糕點，雙手扶膝，兩眼瞪得溜圓：“請許老師指導！”

許康震瞥了眼唐甘蘭：“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我不是科班演員，是練習生出道——”

“沒空！”許康震咚一下撂下茶杯。

這一下，莫說唐甘蘭，連言泊寧都楞住了。

“小言你出去這些年，好的沒學，盡學些烏七八糟的，要麽就不來看我，要麽就把我這當成收破爛的，什麽人都往我這塞！戲劇學院那些突破層層考試進來的學生，我都沒空指導呢，像這種什麽——小鮮肉，什麽流量、什麽偶像的，我可沒時間浪費在他們身上！”

一席話說得是聲色俱厲，絲毫毫不留情面，更恐怖的是，這位教授功力深厚，氣出丹田，餘音繞梁，震得整個屋子死寂一片。

譚遲感覺被點心噎住了，忙悄悄端了杯茶過來往下順。

“老許，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師母一臉不高興，“小言雖然不是你學生裏最出名的一個，卻是最孝順的一個，逢年過節就算人不到禮肯定到，比起你那些大紅大紫的大明星學生們不知道強到哪裏去了，你還說人家不來看你，你虧不虧心啊？”

“反正我沒空！”許康震梗著脖子道。

言泊寧：“老師——小唐他……”

“我說了，我沒空！”許康震猝然起身，撞得桌子砰一聲。

“噗——咳咳咳！”譚遲噴出半口水，咳得直翻白眼。

“你沒事吧！” 唐甘蘭忙給譚遲又是砸背又是拽耳朵。

“你吼什麽吼，瞧把這孩子嚇得！”師母大怒。

“咳，我沒事。”譚遲順過氣，擡頭笑笑。

燈光下，她的笑臉慘白慘白的，厚眼鏡片映得眼窩青黑一片，十分可憐。

怒火沖天的許康震表情僵住幾秒，慢慢坐回了沙發：“我沒空，你讓他回去吧。”

聲音居然溫柔了兩分。

師母迅速遞給言泊寧一個眼神。

言泊寧順桿就往上爬：“老師，小唐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是演戲很有天賦，而且特別認真努力，我知道老師很忙，也不用多長時間，就請老師指導小唐一個月，一個月就可以。”

“我跟你說了——”許康震拔高嗓門，可剛拔了半截，不自覺瞅了譚遲一眼，又壓了下來，“我最近忙著編做教材，忙的很。”

師母：“你那個破教材不是上個月就編完了嗎？”

“我還在審核！”

“你不是天天在家閑得無聊，都快把那個盆栽剪成禿尾巴雞了嗎？”

“我那是園藝，你懂個啥？！”

“我看你就是老了，教不動了！”

“你別想用激將法，不教就是不教！”

兩位老同志越吵聲越大，字字雷霆震怒，句句聲破九霄，震得譚遲、言泊寧、唐甘蘭仨人手指插耳，面面相覷。

譚遲：什麽情況？

唐甘蘭：言哥，要不算了吧。

言泊寧：不急，再爭取一下。

就在兩位老同志吵得不可開交之時，大門開了。

“爺爺，奶奶，今天我英語模擬考是全年級第五。”

言泊寧、唐甘蘭、譚遲三人齊刷刷扭頭。

門口站著一個女學生，大約十五六歲，紮著馬尾辮，背書包，提著保溫飯盒，校服是經典運動服樣式，胸前印著“薊京三十七中”的LOGO，眼睛和下巴圓圓的，和師母一模一樣。

她看到屋裏眾人，先是一怔，然後自然而然擡手打招呼：“Hi~言哥哥，你帶朋友——嘶！”

當她的目光轉到唐甘蘭的臉上時，突然呆住了，呆了足足有三秒鐘——

“啊啊啊啊啊啊！！是包包菜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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